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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往苏州城的路上锣鼓喧天,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自太湖畔,那树树张灯结彩的盛况一路延伸到十里外的秦府,围观群众多不胜数,个个扶老携幼像是在参加灯节般热闹。
大红色的花轿里,阮湘顶著一头重重的凤冠,偷偷伸手掀起轿上窗帘的一角往外望去,也被这样的盛况吓了好大一跳。
秦府果真是豪门,光是今日迎亲的花费,怕也是许多人一年的收入,至于秦府给她的三千两银票,那对他们而言也许只是小数目罢了。
她是有许多感慨的,毕竟有多少人流落街头乞食,富贵之家却如此花钱如流水般,仿佛钱财取之无尽、用之不绝。
“爹,娘你们看,新娘子!”一个三岁的小小孩童眼尖的看见偷掀起窗帘的阮湘,兴奋的拉著大人的袖子叫道。
闻声阮湘忙不迭地放下窗帘,却不免听见众人的嘀咕声“哪家的姑娘这么不知羞,竟掀起帘子偷瞧!”
“唉,小声点,人家嫁进去就是秦府的少夫人,我们可得罪不起。”
“少夫人又如何?也许过不了几天就要跟著丈夫殉节去了”
“嘘,你别胡说八道!今天是人家的大喜之日,让人听见了,看你的小命保不保得住!”
“是啊,秦大少爷可是秦夫人的宝贝,要是冲喜不成,那新娘子可就有得受啦,可能被赶出门,也可能被逼著改嫁。”
“这些都还好,可别要她跟著殉葬”
轿子走远了,阮湘再也听不见他们接下去的话,耳根子终于清静。
不久,迎亲队伍抵达秦府。
由于新郎倌重病,代秦月轩拜堂的是秦日笙,他一身的红喜气洋洋,脸上却没有半丝笑容。
阮湘被喜婆牵进门,拜完祖行完礼,便让人送进了新房。
房内寂静的连空气都觉得冰凉,阮湘迳自摘下喜帕、凤冠,环视房间时终于见到她的丈夫秦月轩。
他就躺在她身后的喜床上,一身的红,面如冠玉,看起来就知是一介书生,像是个体贴的男子,只可惜他脸色白得一点血色也没有,似乎并没有因为她的存在而有一点改善。
轻抚著那张好看的脸,阮湘的心微微一动。
如果他能健健康康的活著该有多好?如果他的身体可以因为这桩婚事而好起来,她该会是个幸福的女子。
有一个体贴的良人,他们还会有成群的儿女可惜,他一动也不动,肌肤冰冷得吓人,就像死去了似的。
想着,阮湘的心陡地一惊,一个莫名的预感兜上心头她颤抖的伸出手探向他的鼻息,他竟然没有呼吸老天!这是怎么回事?他死了吗?什么时候死的?
天啊她该怎么办?
阮湘惊惧的软倒在床畔的地面上,整个身子不住地颤抖著。
她想尖叫,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想就这样昏迷不醒,等一觉醒来,也许发现一切只是场梦,然而此刻她的神智却异常的清醒。
四周静寂无声,由于秦府没有宴客,上上下下一点走动的声音都没有,这里就像是个空城。
她该找谁?能找谁?谁来救救她?
秦日笙那张嘲弄的脸孔突然浮上脑海,秦府她只认识他一个是,她必须去找他,告诉他秦月轩死了,她不能继续坐在这里不知所措,什么都不做。
可是,她的双脚竟如瘸了似的根本动也不能动。
此刻,房门传来一声细微的轻响。
是敲门声!天啊,终于有人来救她了!
“阮湘,你睡了吗?”
“没我还没睡”她抑制不住的哭声终于从她颤抖的嘴里迸了出来“你快进来,快啊”听到她哭泣的声音,秦日笙微皱起眉,猛地将门给推开,不意看见的竟是倒在地上哭泣不已的她。
她不是挺勇敢的吗?这样楚楚可怜的样子根本就不像初见面时的她。
“你怎么了?受伤了吗?”秦日笙走上前去,伸手扶她,却发现她根本站不住,只好将她抱起来放在床上。“不!”阮湘慌忙的拉住他要松开的手,紧紧抓著不放“不要走,不要留下我一个人,不要!”
秦日笙被一双柔软的手抓著,一对求助的眸子直直望着他,再狠的心肠也硬不起来,虽然第一次见面时这个女人就让他破天荒的想掐死她。
“究竟怎么回事?哪儿受伤了?我帮你看看。”他蹲下身来想看她的脚,她却急急缩起。
她的举止让秦日笙又好气又好笑“放心,我对你一点兴趣也没有,如果你不需要我,我现在就走。”
“不”一听他说要走,她的手抓得更紧了。
“那就让我看看你的脚。”
“不不是的秦日笙”她摇著头,泪如雨下“你哥哥他他死了,他死了!”
秦日笙一惊,连忙伸手探向秦月轩的脉搏,又采了探他的鼻息,一颗心幽幽地荡至谷底。
大哥,你真会挑时候呵,挑在洞房花烛夜去天上筑你的人间梦,却害惨了今天嫁给你的新娘子!
摇头叹息,秦日笙起身要通知众人,一只小手却依然怯怯的拉住他的袍袖,不让他离开。
这张梨花带泪的楚楚面容呵!此刻竟莫名的让他心疼。
“是我吗?我害死他了?”她不要,不要当个不祥的女人,不要当个杀人凶手,老天,她不要!
“你别胡思乱想,大哥的死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可是他是今天晚上才死的,娶了我才死的啊,是我害了他”恐惧与惊慌紧紧的攫住她此刻脆弱不堪的灵魂。
她的身子不住的抖著,泪不断的落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秦日笙的手不敢放开,仿佛那只手可以给她力量,让她的心颌定下来。
他可以深切的感受到她的害怕与不安,换作是任何一个人,在新婚之夜发现自己的良人死在床上,也会同她一般的失去平日的冷静沉著而崩溃。
“他早就要死了,否则也不必要你来冲喜,今天死只不过是恰巧而已,你不要自己吓自己,嗯?”拥住她颤抖的身子,秦日笙温柔的在她耳边低喃安慰著。
他温柔的嗓音仿佛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就像他的大手一样,只要握著,就会让人觉得安全而有依靠。
偎在他怀中,阮湘放任自己汲取他带给她的安全感与温柔呵护,此时此刻,她就像是还在襁褓中的孩子,需要母亲的怀抱与抚慰,企图寻求一种无形的保证与承诺。
“我好怕”
“我知道,不过有我在,你可以不必害怕。”
“真的不是我的错吗?”
“不是,我保证。”
踩著小碎步要替新娘子送上换洗衣物的小莲,才走近门边就看见在床畔相拥的阮湘和秦日笙,惊讶得让手里的衣物掉落一地,她目瞪口呆的看着,突然扬声尖叫了起来“啊!少夫人和二少爷”接下来的话语被一只大手给迅速捣住。
“你给我闭嘴!”秦日笙轻唱道。
“唔”小莲惊惧的看着他,不住的摇头。
“你再乱吼乱叫,我就把你给毒哑,听见了吗?”
小莲害怕的猛摇头,想想不对又猛点头。
秦日笙没好气的松开手,瞪了眼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环一眼,圭,通知夫人和老爷,说大少爷已经去了。”
“去了?”小莲愣了半晌,一时之间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死了,懂吗?”秦日笙不耐的摆摆手“算了,我自己去,你帮少夫人换下衣服,端盆热水让她把脸洗一洗,叫厨房替她炖碗汤压压惊,听见了没?”
“是是是,小莲都听见了,小莲马上去把伙头叫起来。”说完,她飞也似的逃离新房。
这还得了?少夫人一进门就跟二少爷有染,而大少爷还在新婚之夜死了?老天爷!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秦府在夜半三更时闹烘烘地乱成一团,大少爷在新婚之夜过世的消息很快的传遍秦府上上下下,流言蜚语排山倒海而来,有人说是少夫人克死了大少爷,有人说是少夫人无福无德,才会在新婚之夜把自己的丈夫给害死了,还有人说少夫人命太硬,与大少爷八字犯冲,现在克夫,以后还会把大少爷的爹娘弟妹都一一克死碎语归碎语,还没哪个有胆的敢在秦家人面前说嘴。杜双双哭昏了过去,被送回房里,秦垣和秦日笙静坐著无语,满厅都是秦星梅的哭声,哭得人心慌意乱、心烦气躁,却没有一个人敢说她的不是,毕竟她跟秦月轩的感情比她跟秦日笙这个同母哥哥还要好是众所皆知的事。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秦垣喃喃自语,一时之间还无法接受大儿子已经过世的事实。
“一定是那个女人害的!大哥白天还好好的,怎地那女人一踏进秦府就出了事?分明就是那个女人克死大哥的!”秦星梅边哭边叫喊著,一声又一声的控诉与凄楚哭声清楚的传到每个人的耳里。
秦府的管家奴婢家丁一听见小姐说中了他们的心中事,又听见那令人心碎的哭声,纷纷感同身受,耳语又起,不住的点头议论著。
秦日笙虽早料到有这种情况,但秦星梅对阮湘的指控还是让他觉得刺耳,挑高眉喝道:“你给我住口!谁让你在那里胡言乱语?大哥的病本来就没救了,跟阮湘一点关系也没有。”
“谁说没关系?大哥虽病著,可也拖了好几个月,要不是那个女人生来克夫,大哥怎么会刚刚好挑这个时候过去?是她!都是她!我说是就是!”秦星梅一想到向来疼她的秦月轩死了,心上就忍不住难受,加上平日任性惯了,此刻益发的不可理喻。
“我叫你住口!”秦日笙皱起眉,对这种可笑的说法感到气怒不已。
“我偏要说,大哥都死了你还不让我说?那个女人是你在外面的老相好吗?为什么她才一进门你就护著她?”
一掌不假思索的便挥上秦星梅那张白蜇的脸庞,因这一挥力道不轻,瞬间在她的脸上烙下一道红痕。
秦星梅压根儿没想到秦日笙会出手打她,不敢置信地用手捣住被打的脸,哇一声大哭了起来,情绪完全失控。
“你打我,你竟然为了一个克死自己丈夫的女人打你的亲妹妹?难道我说中了,她真的是你在外面的老相好?天啊!大哥就是被你和那个女人联手害死的!一定是这样!”
“秦星梅,你知道你现在在说什么吗?”秦日笙咬牙切齿的瞪著她。
他从不知道女人可以胡思乱想、颠倒是非到这种可怕的地步,他为了替阮湘澄清的一掌,没想到反倒害了她,让她在秦府的地位更加岌岌可危。
秦垣气怒的用力一掌拍在茶几上“全都给我住口!荒唐!真是荒唐!你们两兄妹是想气死我才甘心是不是?”
“爹!是二哥护著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是你大嫂。”秦垣不悦的纠正道。
“我才不会承认她是我大嫂!”秦星梅不依的撇开脸。
“不管你想不想承认,阮湘既然进了秦府的门就是秦府的媳妇,就是秦府的少夫人。”秦垣说完,环视了众人一眼,大家在接触到他的目光后纷纷低下头去“你们都给我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老爷。”
“若有人因为这件事对少夫人不敬,府规伺候,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老爷。”
“爹!”秦星梅仍不依。
“小荷,把小姐给我带下去。”
“是,老爷。”小荷上前怯怯的拉住秦星梅的袖子,低声道:“小姐,先离开吧,老爷正在气头上呢,有话以后再说吧。”
心不甘情不愿,秦星梅还是跟著小荷离开大厅,临走时还恨恨的瞪了秦日笙一眼。
“日笙,你大哥的丧事就交给你去办,没问题吧?”秦垣真的累了,没想到折腾完婚礼还是没能保住儿子,隔天就要办丧事。
真的可笑又可悲。
“没问题的,爹。”
“还有你大嫂”
“爹想怎么做?”
“等办完丧事再说吧!她留在秦府也不会好过,我想安排她改嫁,不然就把她送回湖州。”这是他所能作的最仁慈的决定。
也许一开始就是个错,他该听日笙的话,不该拖累一个无辜的姑娘
“改嫁?”阮湘愕然的瞪视著秦日笙。
“难不成你真想守寡?”
“不,我不改嫁。”克夫的罪名一冠在她身上就再也摆脱不了,改嫁?嫁到哪都一样会受人指点议论,更遑论秦府大少爷之死已在整个苏州及湖州城里传得沸沸汤汤,怕连金陵城内也都传遍了,她能上哪去?
“那就送你回湖州吧。”
“不,我不回去。”她不要连累娘也跟著她受人指指点点,她一回湖州,不仅克夫的罪名跟她,不贞的罪名也要跟著她。
虽然秦家意料之外的没有遵循礼俗要她为秦月轩殉节或守节,但为丈夫守节是现今大明根深柢固的传统,岂是她区区一名女子可以抗拒得了的?留下来,她才不会连累她惟一的娘亲。
“你不会是想要留下来吧?”秦日笙微挑著眉,不可思议的看着她。
“是,我想留下,月轩去世都还没过百日,你不该跟我提这些不该提的问题,这是对我的污辱。”
“污辱?是不是要爹昭告族人,说你要为根本没有行过夫妻之实的大哥守节二十年,替咱们秦府拿座贞节牌坊,才叫对你尊重?”这个冥顽不灵的女人!难不成她也跟外边那些白痴女人一样八股?
阮湘看他一眼,感觉到他浓浓的怒焰朝自己烧了过来。
他在生什么气呢?她为他大哥守节不该是他们秦府的光荣?怎么他看来又是那副想掐死她的模样?
“我不需要以那种跟墓碑无异的东西来证明我存在的价值。”她缓缓地说著,心里无波无纹。
“那你该死的留下来干什么?你可不要告诉我是为了爱情!你跟大哥根本没见过面!”他快要被她的固执给气死了。
“见过了。”虽然他已经死了。
“你对死人一见钟情了?”
阮湘幽幽地望着他,对他嚣张的气焰感到极度的不舒服“他是你大哥,你怎么这么说话?”
这么说话?他能站在这儿好端端跟她说话已经不错了。他为她著想,巴不得赶紧把她送离这个是非之地,她却固执的偏要赖在这里不走,他能怎么著?
懊死!他为什么要关心她?为什么要管她的死活?
她要去要留是她家的事,他秦日笙何时变得这么有同情心来著?
“要走要留随便你。”他受够了她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是啊,她是个圣洁的女人,而他是个贱骨头,没事自己找钉子碰,他疯了吗?
“我要留下来。”她不改初衷地道。
这事她已经想过一千遍、一万遍了,为了娘,她相信只有继续留在秦府才是最好的方式。
秦日笙瞪著她,过了好一会才从齿缝中冷冷迸出一句“随你。”
酒杯里的酒一杯一杯地斟,喝酒的人一杯一杯的下肚,翠烟楼二楼的彩云阁中对坐著一男一女,男的是一肚子火气的秦日笙,女的则是红遍苏州城的花魁唐语嫣。
“该死的女人!”秦日笙一边喝著闷酒一边低咒著。
唐语嫣没说话,继续将他喝光的酒杯重新斟满。
从他进门来后的这一个时辰里,口里念念有词的就是那个该死的女人,她不知道那个有幸触怒这位翩翩佳公子的女子是何方神圣,但她可以肯定那个女子在他心目中重要的地位。
认识他也有三年了,除了她唐语嫣,秦日笙这个名字还和金陵城内的花魁苏柳柳,北京城内的范师师,无锡、洛阳、开封、桂林数十处知名的青楼女子扯在一块,只见过他说哪个姑娘体贴善解人意,哪个姑娘是个解语花,哪个姑娘又是聪慧灵巧、细致迷人,何曾见过他气过哪个姑娘来著?
偏偏这个“该死的女人”足足让他念了一个时辰,气得他俊美无俦的脸庞上找不出一点笑痕。
这一点都不像秦日笙。
他总是把姑娘家捧在手心上疼著、哄著、宠著,纵然风流之名未曾断过,却没有一个女子真正恨过他的多情。
是多情非无情呵!
她唐语嫣不就是因此而倾心于他,一颗心浮啊沉沉了三年?
出身青楼,她早已认份,只要他一直不离开她的生活就已经足够了,她知道自己争不了风吃不了酷,也不想争不想夺,他不也因此才忘不了她,时时来这走一走?
“酒没了,我叫人再送上一壶。”唐语嫣嫣然一笑,起身欲走,然而小手却让秦日笙给扯住,她回眸,朝著他又是体贴的一笑“你还想要什么?我叫人一并送过来给你。”
“只要你。”秦日笙倏地将她扯进怀中,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将微醺的脸庞埋进她起伏不已的胸口。
“日笙”她被他突如其来的需索弄得心慌慌,又是甜蜜又是苦涩,心知肚明他此刻要她不过是为填补他过于混乱的心思缺口。
“我要你,语嫣。”他低语著伸手探向她的衣襟领口,低下头在她雪白的颈间细细吻著。
“日笙”她低吟轻喘,双手无力的攀著他,微仰著身子承受他温柔细碎的吻。
“对不起,我不该跟你抱怨了一整个时辰。”
“我喜欢听你说。”
“你就是傻。”他轻笑着,捧住她娇美的脸蛋吻著她的唇。
“语嫣心甘情愿。”因为他的尊重与体贴。
也因为,他总是如此温柔得令人心碎,又热情得令人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