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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
花拓双手环胸,像尊门神似的守在一旁,态度保留地观察着此时正坐在沙发上的夫妻。
这种衣冠楚楚的生意人脸孔他见过不少,人心隔肚皮,尽管慈眉善目、满面笑容,谁也不知道他们心里在打什么主意。
一个不要女儿的父亲为什么会突然找上门来?
同样的一个疑问也在花似蝶心中冒出,不过她决定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何况她看了看侄孙,很确定自己不是屋里最关切这件事的人
“阿拓,别只是愣在那里,去给黎伯父、黎伯母倒茶。”堪称百变天后的花似蝶,开始扮演着雍容尊贵的女主人,很顺口地拿花家太子当台佣使唤。
“不用了,真的不用麻烦。”黎振铭连连客套。“没有事先通知就登门拜访已经很冒昧了,我们不想打扰太久。”
“是啊,真是不好意思。”第二任黎太太帮腔。“只要小净把行李收拾好,我们就会把她接回家去,改日一定好好地谢谢你们对她的照顾。”
花拓闻言脸色一变,哪还理会奉不奉茶这等小事。他张口想发表意见,一个突来的认知却制止了他的冲动。
这是宇净自己该做的决定,他多少感受到父母的遗弃对她造成的伤害,或许她仍抱着一线希望,仍渴望着来自父亲的关怀
他没资格,也没权利干预。
可恶!这些人为什么不晚几个月再出现,为什么一连串的事情都要在同一天内发生?
“这么说就太见外了。”花似蝶对黎振铭露出一个圆滑的笑容。“我和你父亲已经是快四十年的交情了,你母亲在过世前也拿我当妹妹看,宇净自然就像我自己的孙女一般亲。”
“小净,你也真是的。”黎太太亲热地拍着宇净的手,脸上尽是宠溺的笑意。“怎么不声不响地就回台湾,也不通知你爸爸和阿姨,你这不是存心让阿姨难过吗?快去收拾收拾行李,晚点阿姨带你去逛街,我们不该叨扰人家太久。”
黎宇净忍住抽回手的冲动,只是对这个从来没听过的昵称“小净”轻皱了下眉。
“现在的年轻人都很有自己的主张,宇净也不是小孩子了,干脆让她自己决定吧。”花似蝶展现罕见的明理,对黎振铭露出的不悦装作没看见。
“宇净,既然我让你喊我一声姑婆,也就没有把你当外人看,如果你想留下来只要说一声,爱留多久就留多久,阿拓跟我都会很开心。”她别有深意地顿了顿。“你爷爷都放心把你交给我了,我相信你爸爸和阿姨也都不会反对。”
黎宇净本能地望向花拓,心底仍旧期望他说些什么,然而,他只是绷着脸,双唇紧抿,平时好看的脸像是戴着面具似的毫无表情。
她不禁心一沈。
她不想离开,但离开只是迟早。
从一个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她早该习惯了。
“宇净”这时黎振铭移到她身侧,握住了她的另一只手,也不顾旁人在场便说:“我知道你怪我没尽到做父亲的责任,这些年来冷落了你是我的错,我不会推卸责任,可是我希望你能给爸爸一个补偿的机会。从现在开始,我跟你阿姨都会好好地照顾你,你要相信我。”
突如其来的温情攻势使黎宇净一阵茫然,不知该做何感想。
“我不怪你。”她对着那张她几乎遗忘的脸孔,静静地说道。
黎振铭的眼中泛着水光,显得异常感动。
“那么你愿意跟我回家吗?”
客厅接着陷入一阵等待的静默,花拓屏住了呼吸,双拳几乎要握碎。
终于,她下了决心。
“好。”
黎氏夫妇释然地松了口气,两人脸上有着难掩的喜悦。
花似蝶抬眼看向花拓,他已将头别向窗外,她暗自轻叹。
唉瞎子都看得出他舍不得那女孩,偏偏他自己的脑筋就是转不过来。
花似蝶故作轻松地又说:“反正台北又没多大,要见面还怕没机会吗?宇净,以后只要你想来玩就直接过来,花家随时欢迎你。”
黎宇净默然点头,花拓却直觉地知道,今日再会,就是不再相会了。在她说出那一声“好”时,他听出了她的决然。
这个体认让他的五脏六腑都扭绞成一团。
“我到楼上整理行李。”黎宇净轻声告知长辈,神色木然地离开客厅。
花似蝶尽责地又陪着两位客人,聊着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几分钟后发现花拓还是僵硬地站在一旁。幸好黎氏夫妇似乎只关心着宇净的去留,否则阿拓那张臭脸不吓到人家才怪。
“我去看看宇净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花拓这时突然说道,不等任何人反应,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二楼。
所有的衣物只占了不到一半的行李箱,黎宇净开始把书本放进剩余的空间,神情专注,动作小心,似是要把所有释出的感情也打包起来。
哭闹强求并非她的禀性,除了接受她爱的人不爱她的事实之外,她不知道还能怎么办。即使,一颗心很难再恢复原有的淡然。
“你真的希望跟你爸爸回去?”背后传来的问句使她蓦地一顿。
花拓杵在门口,不知该往哪儿摆的双手只好插在牛仔裤里。
她没回头,那抹娇小的身影就像两人初见面时,散发着一种缥缈而不可触及的气质。她似乎将他阻隔在一道无形的墙外,花拓尝到涌上喉头的苦涩。
“对。”她继续手边的工作,又一次撒了谎。
“有必要这么急吗?我是说我还有好几天的假,如如果你又有什么好奇想见识的地方,我可以陪你去,反正我也没事”他很笨拙地又补充:“我们甚至可以再去一趟上回去的那家pub。”
她再度静止不动。数日来的点点滴滴浮现脑际,但是她强迫自己不去回味那份甜蜜。既然已做了选择,她不该任记忆动摇决心。
“花拓。”她缓缓转身,神情平和。“这不是我的家,我只是来作客的,不可能永远赖着不走。”不冷不热的语调让他听了很不舒服。
“当然”可以!
花拓赫然闭嘴,几乎脱口而出的辩驳,使他自己都吓了一大跳。他是怎么回事?早上才对人家的告白相应不理,下午又想要她永远留下来
“你可以多待几天。”他无暇分析自己的心情,改口说道。“到时候我会开车送你去你爸爸那里。”
“我今天就跟他们离开,这样对大家都好。”她幽然摇头。
好个屁!对他不好!她怎么都说不通?
花拓心烦意乱地在心底咒骂。他气她的冷静,气她明明说爱他又毫不留恋地要走人。他也气那对半路杀出来的黎姓夫妻,要出现也不通知一声,害他根本没来得及从早上的冲击中恢复过来,就得跟她道别。
他不高兴地瞪着地板,赌气似的不肯看她,口中却说:“如果你爸对你不好,或是你过得不快乐,你一定要打电话给我,我去揍他。”
她没作答,目光反而落在房内的另一点。
“那件衣服可以给我吗?”
“什么衣服?”他茫然抬头,顺着她的视线,才看见挂在一旁的男用亚麻衬衫。
“当然,你喜欢就拿去。”也没多想,他一口答应。“你如果还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只乖篇口。”
她凝望着他许久,平静的表象终于露出一道裂缝,她勾起一个令人心疼的笑。
“花拓,你是个好人,可是你总忘了我是个女人,这么慷慨大方的允诺,你不该随口就给,我会把它当真。”
他怔忡了。心中一股强烈的渴望催促他紧紧地拥住她,再也不放手,然而他的脑子却硬要他克制住自己的冲动。双拳在口袋中捏紧,他一动也不动。
她取下衬衫,把它折好放在书本的上方,然后盖上行李箱。
“我会常常去看你。”他冲口说道。
“如果你真的希望我过得好,不要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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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后,花家客厅。
花氏祖孙两人排排坐在长沙发上,年轻的那位眼神呆滞地直视前方,年长的那位正低头翻阅着最新一期的vogue杂志,号称灵犬的“船长”则贴心地趴伏在年轻主人的脚边。
一声叹息忽地出现,花似蝶两眼朝天一翻,知道侄孙那种“不知她过得如何”的病症又将发作
今日,已经是第三天。
花似蝶认命地放下杂志。真不懂她为何要牺牲所有的约会,在家陪着这个呆侄孙咳声叹气。
“她一点都不知道该怎么照顾自己,姑婆。”
“嗯。”“她那么单纯,受了委屈也不会说出来。”
“是啊。”
“天气冷了也不晓得要添件衣服。”
“唉。”八月都没过完,添什么衣服?
“万一她的继母对她不好,也没人可以保护她。”
“可怜的孩子。”他以为这是在演灰姑娘还是白雪公主啊?
“她喜欢神游,要是他们带她上街,一定会把她弄丢。”
“就是说啊。”他当人家智障吗?
“她要是晚上睡不安稳,谁来陪她?”
“”对于这点,花似蝶无语相应。
她终于很优雅、很高贵地掏了掏耳朵,决定点醒这个执迷不悟的小伙子。
“阿拓。”
“嗯?”
“那么担心的话,去看她不就得了?”省得成天荼毒她老人家的耳朵。
“她叫我不要去找她。”花拓双手托着面颊,眉头打结,一脸弃夫的哀怨。
即使过了三天,宇净离开前留下的那句话还是教他耿耿于怀。她怎么能那么绝情?好伤人
“哦?”花似蝶柳眉一挑,若有所思地点头。“这孩子倒比我想象的敏感、成熟。”
“什么意思?”目光灼灼的桃花眼迅速转向高龄美女。
“爱情得不到回报,换作是我的话,也会宁愿一刀斩断两人的牵扯,何必再见到那个狼心狗肺、无情无义、冷血薄幸、始乱终弃的家伙,没事折磨自己!”
“你怎么知道她爱我?”挨削也没心顶嘴,花拓只拣重点问道。
“你姑婆我这双眼睛可不是长好看的而已,人家宇净在考虑去留的时候,第一个就是注意你的反应,白痴也看得出来她爱你,想知道你会不会留她,没想到你这没良心的小孩居然连个屁也没放!”替小女生抱不平,花似蝶说话不再顾及贵妇形象。
“我以为宇净会想跟她爸爸团聚,培养亲情而且是她自己做的决定,我又有什么资格阻止?”
“都把人家吃干抹净了,你没资格,谁才有资格?”
花拓猛地一呛。“你、你怎么知道我、我”
“你现在不就承认了。”啧,她花似蝶一世英明,居然会养出这么笨的小孩!
“唉,你大了,翅膀硬了,如果你要跟人家小女生玩玩,姑婆这把年纪也实在管不着”
“我哪有玩她!”他想也没想地大声反驳,没留意另一人阴谋得逞的窃笑。
“不是吗?”她质疑地瞅着他。“不然你对宇净是什么感觉?”
“我我很努力把她当妹妹关心”声音愈来愈小,愈来愈虚。
“要死了,妹妹你也敢睡!”纤纤玉指朝他的脑袋重重一戳。“说这话也不怕天打雷劈!”
“我说我很努力,又没说我成功了!”花拓反驳,接着连连叹了好几下,又烦躁地伸手在脸上抹了好几把,就在花似蝶快被他这副落魄样搞得抓狂时,他才又出声。
“其实其实我也弄不清自己对她是什么感觉只知道我就是没办法放着她不管,而且还想疼她、保护她”外加没了她,人生好像从彩色变成黑白
过了漫长难捱的三天,这种感觉只有加剧的倾向。
“那不就得了,把她讨进门当老婆,你可以疼她、保护她一辈子。”顺便生几个小娃娃来玩玩。
“你不懂啦我大了她足足八岁,她看起来又比实际年龄小,好年轻、好单纯”
“是喔,年纪,真有创意的借口”花似蝶很不齿地白他一眼。“你凭什么挑剔人家啊?她都没嫌你长相浪荡、恶名昭彰了!”
“你不是常说花家就我长得最好。”他心烦意乱地随口回了一句。
“安慰你的话你也信!”
花拓哀怨地瞥她一眼,继续为自己辩解。“我不是在挑剔她,只是我一直以为对我来说,最理想的对象是那种进退得宜、落落大方的成熟女人。宇净跟我原来想要的类型完全不同,我就是不确定我们两个合不合适”
“厚,真的会给你气出病来你那不叫理想,叫幻想!”花似蝶翻了翻眼,继续用那种看着“朽木”的眼神瞅着他。
“这么多年来,没有你那个理想的女人,我看你也活得好好的!现在才三天没见到宇净,你就一副世界末日快要来临的模样,你还不明白为什么吗?你姑婆我以前也幻想过要嫁给一个骑着白马、捧着玫瑰的王子,最后还不是爱上一个秃头又短命的的老公!真爱得来不易,不然你以为我为啥没再婚?理想是虚幻的,也随时可以变,只要对方能懂你、知你,能给你最纯粹、真诚的爱,那么她就是你最理想的伴侣。不知道你念那么多年书都念到哪里去了,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花拓愣住。姑婆的话没错,打从一开始,宇净便看清了他的本质,从未因他的长相而对他有所误解她喜欢的,就是原原本本的他。
而他,却冥顽不灵地坚持一些跟爱情毫不相关的蠢事,拿年龄当借口,拿幻想当理由,甚至在她勇敢地开口示爱时,他还执迷不悟地践踏她的真心。
他真是个欠骂欠扁、活该遭人唾弃的超级大浑蛋!
“唉”花似蝶再度长吁短叹。“说穿了,你就是不爱她,才会想这些有的没的。不过反正宇净年轻,又是粉雕玉琢的女娃一个,总有几卡车欣赏纯洁女孩的好男人,愿意呵护她一辈子,到时候你这个关心的哥哥,也可以闪到一边去了。”
花拓脸色大变,危机意识开始像无数支冲天炮一样在体内乱飙。
他怎么没想到这一点?!
也许她父亲的朋友们有一票心存不轨的儿子,也许她那个继母有什么居心不良的侄子、外甥什么的
这还得了!要呵护、照顾她,应该由他来做才对!
“她爱的是我。”他粗声抗议。
“你又不爱她,日子久了,任何女孩子都会另寻春天。”花姑婆凉凉地检视柔荑,觉得自己差不多该上美容院修指甲了。
“谁说我不爱她!”花拓爆出一句,嘴巴久久难再合上。
一直不肯承认、不敢承认的感情终于突破枷锁。
见侄孙终于开窍,花似蝶弯起嘴角。“你对我吼有啥用,要说你得向”
突然响起的电话打断了她的话,由于某人此时暂时失去行为能力,她只好接起话筒。
“喂,花公馆。”得知对方是谁后,她立刻换上笑脸。“道远哥,你好啊。”
“似蝶,我刚下飞机,想直接过去你那儿,方便吗?”
“你在台湾?”
“是啊,我还是不放心宇净那孩子,所以想来看看她。如果现在不方便,我可以晚点再上门拜访。”
两道柳眉一蹙。“可是宇净现在不在我这儿,她三天前就跟振铭回家去了,你不知道吗?”
黎家孙女的名字一下惊醒了一脸恍惚的花拓,他跳了起来。
“是谁?是谁?谁打的电话?”他焦急地低声问道:“宇净怎么了?”
花似蝶挥了挥手,少有的严肃脸孔迫使他不得不安静下来。
黎道远沈思许久才又出声。
“难怪前几天振铭会打电话来,还突然问起宇净的近况。”他顿了顿。“看来他有他的消息管道,这么快就发现了”
“发现了什么?”花似蝶追问。花拓在一旁像只猴子似的蹦蹦跳跳,只差没伸手抢过电话。
“我让律师拟了遗嘱,宇净会得到我名下百分之八十的财产。”
花似蝶叹了口气。“原来如此,这倒解释了她爸爸突来的关注。”
“我看我得直接上他那儿了。”
“等等,道远哥,你还是先过来我这里。”花似蝶别有深意地看了眼自己的侄孙,后者仍焦急地比手画脚,那副白痴样很让人无力。“我先跟你解释些事,然后我和阿拓会陪你去找宇净。”
虽然有些疑惑,但黎道远还是应允,收了线。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等姑婆放下电话,花拓便立即问。
花似蝶不耐地揉了揉额角。“恭喜,阿拓,你爱上了一个身价不凡的女继承人。”
“那又怎样?”
“除非你能说服她跟你走,否则她老爸绝对会很乐意把她供在家里,顺便充当她的理财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