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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京州解围的消息传回烟岚城时,鸾夙知晓,这一场“慕福之争”聂沛涵赢了。当晚,庄萧然相邀她一道用膳,她破天荒地没有拒绝。
两个名义上共享夫君的女人,安静地围坐一桌,对着满目精致的菜肴相视而笑。她们心底都是安慰的,尤其庄萧然,几乎要喜极而泣。
那一晚,鸾夙结束了近半年的浅眠,头一次安睡到天明。而此时,兰芝草的香气也恰好弥漫了她所住的整座院落。
以香迎归人。
如此又过了二十余日,算算时间,聂沛涵也快到房州境内了。是夜,鸾夙读完最后一本《南熙地域志》,阖上书本安然入眠。
也不知睡了多久,鸾夙忽然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场景浮浮沉沉有些凌乱,令她记不大清楚。她唯一记得的,是有人在她梦里浅淡地嗟叹,那声音迂回萦绕,似幻似真。
翌日清晨,鸾夙醒来,只觉昨夜的梦境十分恍惚。她正欲起身更衣,不经意间瞥见枕畔放着一枚幽冷之物,泛着刻骨的寒光,是一枚透骨钉。
鸾夙素手执起细细端详,可以确定这是一枚旧物。她记得自己当日被周会波掳劫之时,分明是当着冯飞的面将这枚透骨钉扔了出去,又怎会在此?
定是后来冯飞认出了她,去将透骨钉捡了回来,又转交给了聂沛涵。
他回来了!鸾夙霎时心头一喜,不禁想起昨晚萦绕在耳畔的叹息声。原来那不是梦,是聂沛涵!
鸾夙迅速地更衣洗漱,想去找庄萧然问问。路过那片花圃时,她发现有些不同——花圃一角的土壤比较松动,显然是被翻整过,而她亲手埋下的半幅龙脉地图已被人挖了出来。
这让鸾夙更加确信是聂沛涵回来了。她捏着透骨钉,迫不及待地想去恭喜聂沛涵,然而当她来到庄萧然的院落之时,却并未瞧见那个魅惑身影。
鸾夙四处张望着,庄萧然知她所想,便开口道:“大军还在路上,王爷昨天夜里先回来了。”
手中的透骨钉触感微凉,鸾夙稍稍平复了心情,点了点头:“我知道,我是来恭喜他的。”
“你来晚了,王爷已经走了。”庄萧然面上是无懈可击的精致妆容,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他今早走的。”
“走了?去哪儿?”鸾夙不解。
“去了北宣。”
去北宣?鸾夙心中陡然生出难言的滋味,有欢喜,有希冀,也有淡淡的失落和迷茫。
庄萧然将她的神情一一看在眼中,又轻轻叹了口气:“昨夜王爷在你窗前站了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鸾夙一时不知当说些什么,手心已被透骨钉硌得生疼。她抬眸对庄萧然笑了笑,那笑中有了然、有释怀、亦有淡淡的不舍。不过她始终没有开口解释,只对庄萧然见礼告退,而后默默地转身离开。
也许,快要曲终人散了。
*****
一月后,北宣皇城黎都,序央宫。
南北两位年轻王者,正相对坐于太液池旁,享受着属于夏季傍晚的凉风徐徐。没有国宴,没有觥筹交错,甚至连句客套话都没有,唯有一黑一白两个绝世身影。
聂沛涵带着仆仆风尘,面沉如水地饮下杯中美酒,率先开口:“圣上如此别开生面地为本王接风,当真令人刮目相看。”
“慕王如此悄无声息地前来黎都,亦是令朕惊诧不已。”臣暄握着琉璃酒杯,看着眼前一池白荷。
一个时辰前,聂沛涵带着岑江秘密进入黎都,不是以南熙慕王的身份,而是以一个男人的身份,提前来赴这一场关于情爱、关于龙脉、关于权势的君子之约。
而迎接他的,唯有臣暄的一句恭贺,还有太液池旁的一壶纯酿。
酒是美酒,景也是美景,但此刻于聂沛涵而言,皆是寡淡无味。他既然来了,便也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要将放在心尖上的那个人,彻底从自己的生命里剔除。
聂沛涵终是狠下心来开口说道:“本王的来意,想必圣上十分清楚。”
臣暄并未即刻回话,良久,才迎着悠悠荷风冷冽问道:“她的孩子呢?”
聂沛涵凤目微眯,黯然不语。
臣暄握着酒杯的手紧了一紧,沉声再道:“我知道她有了身孕,可朗星在你大婚时去烟岚城看她,回来却说她身段窈窕,并无孕事……”
臣暄将双目从太液池的波光中移开,缓缓直视聂沛涵,再次问道:“孩子呢?”
聂沛涵镇定地自斟自饮了一杯,勾唇反笑:“圣上不先问问是谁的孩子?”
臣暄闻言,目光又凌厉了几分,毫不示弱地讽刺道:“慕王这话酸过头了。”
聂沛涵表情不变,反唇相讥:“圣上这是放心鸾夙?还是放心本王?”
臣暄显然不吃这套,面色阴沉而危险,像是淬了毒的冷箭,又似寒光闪烁的利刃。
聂沛涵的心沉了一沉,疼痛之感不比臣暄少。他薄唇紧抿沉默良久,才回道:“孩子没了,是我的错。”
此言甫毕,他面上立刻挨了重重一拳,不偏不倚正巧打在右颊上。一股子腥甜之气霎时涌进他咽喉里,还掺着口中残留的美酒余味。
其实聂沛涵是来得及反应的,早在臣暄揪着他的衣襟想要下手时,他便能及时出手制止,至少能及时躲开。但这一拳,他甘愿受下,甚至只受这一拳,他还觉得不够。
面对濒临暴怒的臣暄,聂沛涵头一次产生愧疚之情。他任由自己右颊升起火辣的痛感,抬手拭去唇角的血迹:“我没照顾好她,抱歉。”
臣暄双目隐隐透露出杀气,瞬间又消散而去,只留半分阴冷:“你把夙夙害得这么惨,还敢单枪匹马到黎都来,难道不怕有去无回?”
“你不是这种人,何况鸾夙还在我府里。”聂沛涵抚了抚唇角的伤处,淡淡回道。
“统盛帝给你们赐了婚,你自然不会伤害她和孩子。是那个假扮她的女人干的?”臣暄好似在自言自语,又像在质问对方。
聂沛涵沉默着,算是承认。
臣暄一双星眸骤然凝起前所未有的怒意:“她叫江卿华?”
“她死了,吞金自尽。”聂沛涵答非所问。
臣暄眸中的凌厉这才渐渐敛去,对着一池白荷叹道:“夙夙不欠她了。”
其实自从朗星回来之后,臣暄便知晓鸾夙的孩子没能保住,算算这期间也已经过去了半年之久。可每每想起此事,他仍旧心痛自责。不过好在,他们快要重聚了。
“夙夙还会有孩子的。我的孩子。”他霸道地宣布鸾夙的归属。
对于他这番示威,聂沛涵选择充耳不闻,只从袖中掏了一张图纸出来,按在桌子上。
臣暄扫了一眼便知这是何物,不禁挑眉问道:“怎么?慕王是要将龙脉和夙夙一并还给朕?”
“不。”聂沛涵否认:“本王是想劳烦圣上去找龙脉。”
臣暄觉得这事太好笑:“当初的协议上,朕只说过给你地图,可不包括朕亲力亲为。怎么?慕王想使唤朕?”
“不敢说‘使唤’二字。是本王想让圣上自行决定,今后北宣的下场该当如何。”聂沛涵幽幽回道。
臣暄面色一凛,不再做声。
聂沛涵噙起笑意,将图纸递了过去:“若是圣上想将一个大好北宣交予本王,那便请圣上受一受累吧。”
臣暄没有去接那张图纸,而是好奇地反问:“慕王就这么放心朕?须知朕手里已经有了半幅地图,若是再得了你这半幅……你就不怕朕将龙脉据为己有?”
“那正好,也让鸾夙彻底死心。”聂沛涵毫不犹豫地回道。让臣暄去找龙脉,是他慎重考虑过的。一则他刚刚与聂四结束恶战,正值南熙瞩目之时,不宜动手;二则他已研究过江卿华那半幅地图,基本可以确定,龙脉的位置就在北宣境内。
聂沛涵知道,这个举动的确冒险。若是臣暄临门反悔,那自己等同于将龙脉拱手相送了。可他私心里,又隐隐期待臣暄会抵挡不住龙脉的诱惑,如此,也许鸾夙就能断了心思。
他知道自己是在赌。但事到如今,这一场赌博他只赢不输。要么得到龙脉,要么得到鸾夙。他认为值得。
臣暄看着聂沛涵手中的图纸,心里也在反复挣扎。但这挣扎并非是对龙脉动心,而是出于尊严的考虑。自己为何要受制于聂沛涵?明明已经决定相让地图,难道还要代劳把龙脉也找出来?寻找龙脉需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他又为何要给别人作嫁衣裳?
臣暄思来想去,都觉得没有理由受这个累,遂拒绝道:“朕感谢慕王的信任,敢以这半幅地图相托。只是朕不愿受黄白之物所累,为了些粪土之利劳心劳神。”
“哦?原来圣上竟是这般脱俗之人,一切权势名利都不看在眼中?”聂沛涵似笑非笑。
臣暄不欲解释太多,只道:“这世上多是儿女情长之人,朕身处红尘之中,总不能免俗。至于权势,朕已到了顶峰,往后也没什么可追求的了。”
“是啊!圣上已坐上了北宣大位,不知滋味如何?”
“等有朝一日慕王身处这个位置,就能体会了。”臣暄答得隐晦,已有了结束交谈之意,又道:“明日朕会将另外半幅地图交给慕王,还请慕王履行约定,早日放夙夙回来。”
对方如此痛快地放话,聂沛涵反倒被动了。他借着月色打量,见臣暄并无半分不甘或不舍,仿佛当真对龙脉没有一丝留恋。
直到这一刻,聂沛涵才敢真正确定,臣暄是爱美人重过江山的。这个认知令他心有灼痛,也心有钦羡。臣暄这份柔肠与洒脱,他自问做不到。
若不是因为身份敌对,又喜欢上同一个女子,也许,他们真的能成为刎颈知交吧!即便到了如今这个境地,也没能阻止他们彼此欣赏。
人生能有对手如斯,也是一大幸事。
聂沛涵这般想着,面上也浮起一丝淡淡的诡笑:“圣上还是接下这地图吧!即便不为臣家辛苦打下的江山,也该为鸾夙着想。”
“慕王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你想要出尔反尔?”臣暄的眉峰终是蹙起,一张俊颜也泛起了威胁之意:“你可别忘了如今你仍在北宣境内,若有什么闪失,倒也容易得很。”
聂沛涵却并不受此威胁,神态自若地道:“圣上明知道,本王不是这个意思。”言罢他施手一挥,将图纸撂给臣暄,转身离去。这是他变相的示好与激将,他以为臣暄是个聪明人,应当懂得其中利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