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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别三载,再见夫人,当真教人慨叹世事无常……”
聂沛涵的这句话,亦是令出岫感到无限唏嘘。回想从前与聂沛涵的相识,再到如今云氏与慕王府的牵绊,都好似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妾身也不曾想过,云氏与鸾妃娘娘还有这层关联,更未料到,竟会与她以这般身份彼此相见。”出岫轻叹。
聂沛涵闻言噙笑:“‘南晗初,北鸾夙’,谁能想到夫人会嫁入云氏,鸾夙也成了本王侧妃。”
这一句话,令两人沉浸在了对无常世事的怅然之中,谁也没有再开口。
半晌,还是聂沛涵先行打破沉默:“犹记本王初见夫人,是在北熙黎都怡红阁。实不相瞒,当时本王听闻镇国王世子臣暄乃是爱花之人,猜测他必定会去观赏南熙第一美人,才设法进入夫人的香闺之中,欲与臣暄见上一面,共商大计。”
出岫被聂沛涵勾出了藏于脑海深处的那一段往事。那时她还是南熙第一名妓晗初,受邀客坐北熙黎都怡红阁。来到黎都的第一日晚间,她从诸多花客中允下臣暄的邀请,正欲更衣相见,却发现自己屋里藏了个黑衣的绝世男子。她原本大感惊魂不定,偏生臣暄在此时进了门。人还未坐定,后脚便跟来几个杀手寻他的晦气,险些将她也杀了。
“当日殿下藏在我的寝闺之中,着实吓人得紧。只是镇国王世子前脚进门,我尚未看清他是何模样,便有一群杀手闯进来行凶,说来还应多谢殿下出手相救才是。”此刻再想起当日的惊心动魄,出岫倒觉得颇为怀念。
若不是因为认出故人,出岫不会顶下家族压力,如此轻易地表态支持聂沛涵。一则是聂沛涵的确有登顶南熙帝位的实力,二则也是她私心里为报当年的救命之恩。
此刻聂沛涵更是感慨万千。当日臣暄在黎都怡红阁被周会波的人刺杀,连累晗初也受到危险。他一念而起先救了晗初,再赶去欲救臣暄时,便瞧见鸾夙和朗星将人救走了。
若是当初他忽略晗初而先救臣暄,便不会遇到鸾夙,如此也没了那些爱恨纠葛。可倘若当时他任由晗初被杀,如今自己谋事,又哪里能轻易得到云氏的巨资支持?
可见苍天那只翻云覆雨之手,早已将世事安排得诡异绝妙。
聂沛涵心中大感滋味莫辨,一张绝魅容颜也时悲时喜。出岫看在眼中,情知不便叨扰,遂道:“今日出来久了,府中必定积攒许多事务,且容妾身先行告退。”
只这一句话,便将彼此的身份从往事拉回到现实之中。他并非当时谎称的“南七公子”,她也不再是从前的晗初美人。
聂沛涵理了理神思,亲自将出岫夫人送出慕王府,只觉今日收获颇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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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出岫夫人来过一趟慕王府之后,鸾夙便似换了一个人。再没有自暴自弃与自怜自伤,每日喝药、吃饭、看书,也开始妆扮自己,还问聂沛涵要了两匹缎子做衣裳。
聂沛涵顺势赐了十匹上好绸缎送至鸾夙屋中。鸾夙仔细挑选三匹最好的缎子,嘱咐丫鬟送去给江卿华。自她滑胎的那日起,她认为自己与江卿华之间已经两清了,她的愧疚、她的怜惜、她的姐妹之情,都在那一日消失殆尽。
此后,她允许自己好生活着,再不必顾虑她欠了谁,谁又欠了她。
鸾夙已然想得通透,诚如出岫夫人所言——“未等折花便已凋零,才是可惜之事”。她不允许自己在折花之人到来之前便凋零枯萎。只要活着,总有希望。当然,面对出岫夫人的绝美姿色,她也是自惭形秽的,因此也萌发了身为女人对美貌的斗志,至少不能输得那样惨。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鸾夙也为自悦而容。
她缺的只是这一句点拨。
鸾夙的身子开始以极快的速度恢复着,崩漏下出的血症止住了,面色也日渐红润光泽,待到一月过后,外表上已看不出什么症状,只是内里还有些血亏不调罢了。
见着这般恢复生机的鸾夙,聂沛涵比任何人都感到安慰。此时距离鸾夙滑胎,恰好过了整整一月,事情终是传到统盛帝聂竞择耳中,而聂沛涵也已安排好了替罪羊。
在他的计算之中,是要让他的父皇产生错觉,以为谋害鸾夙滑胎的幕后黑手是老四聂沛瀛。但聂沛涵并不指望统盛帝会为了一个非嫡出的孙儿去动自己的四儿子,他只想借此机会戳破老四的伪善面目。
如聂沛涵所愿,统盛帝与聂沛瀛纷纷中计,远在京州的一国之君恼怒非常,不能处置自己的儿子,便将一腔怒火发泄在江卿华身上,以“德行有亏、谋害皇嗣”的罪名下旨处斩她,而实质上,也是恼她冒认良臣之后。
旨意抵达慕王府的那一日,江卿华昏死过去。这一月里,鸾夙强忍着没有去见她,此刻终是决定去见她一面。
鸾夙一直等到大夫为江卿华问诊完毕,才去了她的院落。本以为江卿华会很憔悴,可出乎鸾夙意料,此刻她却是盛装打扮,端坐在寝闺的床榻之上,神色肃穆仿佛是在享受最后的美丽。
明明是七月盛夏时节,窗外也烈阳炙灼,然而江卿华的寝闺之内只是一片清冷。鸾夙缓缓步入其内,看着她异常红艳的双唇,积郁一月的愤怒终于喷涌而出:“我一直当你是我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也一再告诉你,我无意于聂沛涵,孩子是臣暄的……”
说到滑胎之事,鸾夙忍不住地哽咽:“小江儿,为什么?”
江卿华面上没有丝毫表情,浓烈的妆容艳丽而郑重,她缓缓道:“我只是想教殿下开心。姐姐,我不是嫉恨你,我只是想撮合你们,让他开心。姐姐信吗?”
这是何等荒谬的理由!只是因为这孩子不是聂沛涵的,她便要拿走,为了让聂沛涵开心!鸾夙觉得这理由实在难以接受,她宁肯小江儿恨她,为了这些年遭受的磨难,亦或是为了争宠。
可是江卿华没有,她是这样单纯的女孩子,不自怨父母早亡,不自伤命途多舛,不自怜孤枕难眠,只是为了教聂沛涵开心!这的确像是江卿华的思想,居然单纯地没有想过所残害的是一条生命!是统盛帝眼中的皇嗣!
鸾夙忽然感到腹部一阵冰冷,那曾孕育过臣暄骨血的地方空虚而疼痛,面对江卿华,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你以为我的孩子没了,我与聂沛涵便能在一起了?小江儿,你怎么那样傻,你是他的侧妃,却要将他推给我?”
江卿华只是摇头:“殿下开心时会多赞我几句,便如我照看姐姐的身孕时,他便很满意,曾夸我温婉可人。”
这是怎样一种近乎畸形的痴迷?竟让江卿华为了一句夸赞、一眼青睐,做下这样的事情?
鸾夙只觉得周身一阵彻骨的寒意。面对这样的江卿华,她又如何能恨得起来?更多的,是愤怒,是不值得。
可是一切都晚了,统盛帝的处决旨意已然下达,除非聂沛涵愿意冒险救下江卿华,否则她已是必死无疑。
鸾夙紧紧咬着下唇,心中无比挣扎。她究竟是否该去求聂沛涵?她知道,只要自己开口,聂沛涵必定会想法设法给江卿华一条生路。
然而放过江卿华,她的孩子又如何?平白死掉吗?
鸾夙将双手叠放在小腹之上,感受着重新趋于平滑的腹部,内心剧烈煎熬着。
“姐姐,你觉得我今日美吗?”鸾夙正做着最艰难的选择,江卿华却忽然幽幽问道。她仍旧坐在床榻之上纹丝不动,宛如初嫁的新娘,等待着良人去挑起她的盖头。
鸾夙没有回答,已听江卿华再叹:“我耐心打扮了许久,只想着究竟会是殿下先来这里?还是姐姐先来?终究还是姐姐先来看我了。”
这句话里透露着浓重的失望,鸾夙听在耳中,反问她道:“你想见他?”
江卿华乖顺地点点头:“小江儿很想见殿下一面呢!可是殿下不会来了,他还在生我的气……”
鸾夙终归是被她这副可怜的模样所打动,踌躇了片刻,道:“我去唤他来看你。”
“不必了,来不及了。”江卿华语中忽然产生一丝异样,好似哽咽,又不大像:“不能让殿下过来,否则他该看到我丑陋的模样。”
“丑陋?”鸾夙有些不解。
江卿华没有解释,只是低低再叹:“明日便是我处决之日,但我不想身首异处,太难看了。”
“你胡说什么!”鸾夙到底割舍不下这一段姐妹之情,莫名被江卿华的一番话弄得不安,忙道:“我这便去请他想法子,明日将你换出来。”
“不要去,来不及了。”江卿华声音中的异样越发明显,这一句话说完,已忽然后仰倒在床榻之上。
鸾夙大吃一惊,连忙上前查看,只见汨汨的鲜血从江卿华的口唇之中流了出来,带着诡异的殷红。
“小江儿!”鸾夙惊恐地呼唤:“你吃了什么?服毒吗?”
江卿华此时已开始剧烈地抽搐,双手捂着腹部,面上是难耐的痛楚表情。她极力张口想要说些什么,鸾夙贴近她的唇畔仔细辩听,才勉强听出了一句话:“吞金……好难受……”
吞金!江卿华竟然吞金自尽!是啊,自从出了自己滑胎之事,聂沛涵便令江卿华禁足了。她若想自尽,除了这满屋子的首饰,又如何能寻来毒药?
鸾夙托着江卿华的手终于剧烈颤抖起来,连带唤人的声音也是无比失措:“来人!快来人!快找大夫!”
此言甫毕,立时有丫鬟跑进屋内,瞧见榻上口吐鲜血的江卿华,又惊恐地转身去唤大夫。不过片刻功夫,院子里已纷乱起来,然而却仍不见大夫的身影。
鸾夙用冰凉的右手抚上江卿华的口唇,试图将止不住的鲜血擦干净。可是那刺目的猩红一直汨汨地流淌,划过江卿华的脖颈跌落在衣襟和被褥之上,渐渐氤氲成一朵朵血花,罪恶而妖艳。
江卿华仍旧试图说些什么,奈何全身的剧烈抽痛令她有口难言。半晌,她终是压抑着吐血的痛楚道:“姐姐,我肚子好痛……你失掉孩子的时候,有没有这样痛?”
言罢江卿华又吐出一大口血,全身越发抽搐得厉害,一张清秀脸庞也抽得变了形,有些骇人的恐怖。她缓缓抬手将一枚冰凉的物件放入鸾夙手中,拼尽最后的力气道:“姐姐滑胎有多痛?小江儿还给你……原谅我……”
鸾夙看着江卿华塞入她手中的玉佩,那是聂沛涵在十一年前赠给她的那一枚,十年前又被她一分为二作为了与江卿华相认的信物。而如今,姐妹两人各执的一半已被工匠用金箔重新修补成了一枚。
至此鸾夙再也难以抑制地痛哭起来,十多年的姐妹情分终于战胜了一切愤怒与悔恨。鸾夙握着玉佩,边哭边道:“小江儿,你不能死,我原谅你了,我原谅你了……”她抬起朦胧泪眼看向门外嘶声质问:“大夫呢?殿下呢?怎么还不来?!”
然而回答她的只有江卿华的一张笑靥,是被血泊浸透了的笑靥。鸾夙抱着她,直到她在她怀中停止抽搐,身躯渐渐变得冰冷,才缓缓抬手阖上她的双目。
鸾夙知道,江卿华一直睁着眼是在等一个人。事实上小江儿的一生,一直是在等待中度过。凌府灭门时等待与姐妹重逢,冒认凌芸之后等待与聂沛涵相爱,而此刻,是在等待原谅。
只是她最想等来的那个人,最终也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