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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究还是避不过这档子事呵。既来了闵州地界,又如何能不去见镇国王臣往?鸾夙在心中轻叹一声,转首瞧见朗星带着询问的目光,遂微微颔首,道:“于情于理,我都该去拜见王爷的。咱们走吧。”
因是镇国王急召,朗星等人几乎是一路快马飞奔。鸾夙坐在车上只觉颠簸不堪,待到了闵州大营,已是脸色苍白,隐隐有作呕之意。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时分,朗星担心镇国王有紧急军务传召,无暇安置鸾夙,只得命人将她先带至臣暄帐内歇下,自己则匆匆忙忙去谒见镇国王。鸾夙并不知朗星嘱咐侍卫将她带往何处,待入了帐内瞧见陈设布置,才明白过来是臣暄的营帐。
鸾夙不由大为羞赧,暗道朗星行事莽撞,思虑不周。可此地是闵州大营,外头皆是将士男儿,她虽觉不妥,却也不敢随意出了这营帐,一来怕被人妄说窥探军中机密,二来到底是男女有别。思及此处,鸾夙便随遇而安,坐定在毡毯之上歇息起来。如此过了小半盏茶的功夫,那作呕之意才觉得略微舒坦了些。
鸾夙不由打量帐内陈设,整洁、阳刚、一片素白。壁上还挂着一柄冷光长剑与一袭银光铠甲,应是臣暄上阵杀敌之用。这帐内……果然未见一丝阴柔之气,亦无女子衣衫物品。
鸾夙忽觉脸上一热,正欲阻断思绪,却见帐帘处有轻微响动。鸾夙以为是臣暄回来,连忙从毡毯上起身,谁想来者却非臣暄,而是一名颇为美貌的年轻女子,手中端着一个托盘,其上搁着几件叠放整齐的男子衣物。
女子瞧见帐内的鸾夙,颇为惊异,忙问道:“你是谁?”言罢不待鸾夙答话,又已浮上恍然神色,自答道:“你是鸾夙。”
鸾夙一时只觉大为尴尬,勉强笑道:“正是鸾夙。叨扰了。”
女子并未自报家门,也没有离去之意,只立在原地,细细打量着她。若换在平常,鸾夙必定大方以回,可不知为何,此刻面对这女子的犀利目光,她竟会生出些局促与心虚。
为何会有如此之感?鸾夙说不出。
两人对峙了须臾,女子终是淡淡笑了起来,端着托盘走入帐内,将衣衫放在臣暄榻前的小案上,又开始施手整理营帐。鸾夙瞧着她轻车熟路的动作,忽然想起朗星今日才对她说过,臣暄身畔有一贴身服侍的丫鬟。然而当时她未将心思放在此上,便也没有追问这女子姓甚名谁。
鸾夙能觉察出帐内的女子隐带敌意,她有些哭笑不得,想要主动寒暄几句,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正寻思着两人间的气氛有些尴尬,谁想那女子已停了手,款款坐定在鸾夙对侧的毡毯上,笑道:“奴婢名唤半夏,是在军中贴身服侍世子殿下的。”
这话说得极为暧昧,任谁听见都会添上几分旖旎之想。鸾夙面上不动声色,大方还礼道:“半夏姑娘。”
半夏面上冷冰冰的,连那笑意都带着几分矜持与冷艳,鸾夙这才发觉她们两人是有几分相似的,不知是眉眼还是气质,总之熟悉得紧。她心里突得一跳,尚且未及细想这其中深意,半夏又是对她嫣然一笑:“奴婢已服侍世子殿下四年有余了。”
这已是赤裸裸的示威了。鸾夙仍旧沉稳笑着,无意与她绕弯子:“半夏姑娘想说什么?”
半夏长睫微垂:“姑娘多虑了,不过是瞧着你我容貌有几分相似,多生亲近罢了。”
这话中之意,分明是说臣暄属意自己,不过是做了半夏的替身。鸾夙心中越是不快,面上便越是平静,再对她笑道:“天下之大,人有相似,也不稀奇。说来这也是我与半夏姑娘的缘分。”
半夏扯了扯嘴角,这一次连笑容都懒怠给予:“鸾夙姑娘是聪明人,难怪世子殿下喜欢。”
“我倒觉得女人还是规矩一些,太过聪明只怕反被聪明误。”鸾夙淡淡回笑:“如半夏姑娘这般恰如其分,再好不过。”
听闻此言,半夏果然脸色微变,转瞬却又笑道:“鸾夙姑娘不愧是北熙花魁,才貌双全,奴婢若是男人,也当拜倒在姑娘裙下。”
谁会愿意旁人总惦记着自己是风尘女子呢?对方既然不知好歹,接连出语不逊,鸾夙自认不必再客套下去:“半夏姑娘可知,你今日这番话若是传到世子耳中,只怕会惹上僭越之名?”她淡淡相劝:“我来闵州大营是为客,你为奴,实不该与我如此说话。再者我对你并无半分敌意……更无醋意。”
半夏闻言秀眉微蹙,面上隐有薄怒,正欲发作,此时却见营帐再次被掀起,臣暄已随之浅笑而入:“夙夙前来,怎也无人知会于我?”言罢瞧见半夏与鸾夙对面而坐,眸中几不可见地闪过一丝不悦之色,面上却仍是笑着:“我听朗弟说你不大舒服,可是车上太过颠簸?”
这一言行,竟好似将半夏当作了透明一般。
鸾夙低眉笑了笑:“与半夏姑娘说了会话,好些了。”
臣暄仿佛这才注意到半夏在场,淡淡点头:“下去吧。”侧首又对鸾夙道:“走吧,父王还等着见你。”
鸾夙脚下微有踟蹰,面生难色,臣暄见状再笑,语中添了几分诱哄之意:“仅是寻常待客之礼,又不是教你去见公婆,何至于如此为难?”
臣暄说出这句话时,帐内的半夏霎时苍白了脸色。然他却好似并未瞧见,边说边随意揽过鸾夙纤腰,与之并肩出了营帐。
待行至帐外,鸾夙才又回首望了望帐帘,见半夏仍未出来,不禁暗叹痴人之悲。她缓缓抬眸看向臣暄,对方也正浅笑望着她,那笑中毫不掩饰温柔宠溺,亦无半分顾虑解释。他既如此坦荡,她也淡笑以回:“走吧,莫教王爷等急了。”
自始至终,臣暄都未提及半夏一句,好似他帐内从没有过这个人。
臣暄不说,鸾夙亦是不问不究,两人一路说笑到了镇国王帐外,尚未入内,便已闻得矫健洪亮的笑声:“从前他只知花天酒地,本王还道这孽子不像他老子,如今可算有人制着他了……一物降一物,我瞧他这一年里活像个苦行僧,嗯,倒是与老子有几分相似了。”
鸾夙立时明白过来是谁在说话,说的又是谁,不禁耳后一热,面上也带了几分羞红。鸾夙没有看臣暄,只听得他干咳一声,朝帐内禀道:“父王,儿臣携夙夙来向您请安了。”
这话听着怎得这般别扭?鸾夙认为臣暄是在刻意误导镇国王。
如此想着,已见有侍从掀起帘帐,鸾夙只得随着臣暄迈步而入,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上前行礼:“鸾夙见过王爷。”
“快起来!”镇国王臣往的声音底气十足,闻声便知他定然身骨硬朗。鸾夙矜持地起了身,情知镇国王的目光定然是在打量自己,索性便垂眸含笑,亭亭而立。
“混小子可以呵!”镇国王只说了这一句,已令鸾夙觉出了他对自己的赞赏之意。鸾夙长睫微闪,拿余光瞥向臣暄,见他在一旁噙笑回道:“儿臣不敢给父王丢脸。”
镇国王闻言却忽然冷哼一声:“你不是常说军务繁忙?眼下怎得清闲了?快些忙去吧!顺带捎着朗儿,看看有何事务能假手于他。”
原来朗星也在镇国王帐内。鸾夙猜测臣暄放心不下自己,定会寻个借口留下相陪,岂知出乎意料,他却是恭谨地朝镇国王回道:“儿臣告退。”言罢已招呼着朗星一并退了出去。
这又是唱得哪一出?!鸾夙霎时紧张起来,抬眸瞧瞧,帐内果真只余镇国王与自己了。就连方才侍奉在帐内的侍从们也都退了出去。
既来之则安之,鸾夙一咬牙,索性沉下心思来。她抬眸飞快地打量了镇国王臣往一眼,出乎她所料,这竟是位四十余的中年男子,面上是带着些沧桑的,然并不如自己所想象中那般苍老。不仅不显老,且精神勃发,棱角分明,想来年轻时候风采应在臣暄之上。
帐内顿时变得沉静下来,鸾夙看着镇国王臣往从垫着狐裘的主位上起身,徐徐对她笑道:“多谢凌小姐两次援手犬子之恩。”
“两次?”鸾夙有些迷惘,哪里来的两次?随即又醒悟过来,一次是在怡红阁后院,她救下了臣暄性命;一次是在原歧面前,她成功助他逃出黎都。
镇国王将鸾夙的面色瞧在眼中,再笑道:“心善而不居功,的确是个好孩子。难怪暄儿喜欢。”
鸾夙未曾想到镇国王会如此直白,一时不知如何回话,耳中再听他道:“凌相之才经天纬地,乃是辅国良臣。本王有幸与凌相同朝为官,亦对其人品风骨颇为赞赏。只是本王常年戍守边陲,未曾与之深交,每每思来,也是憾事一桩。”
镇国王说得真切,鸾夙听得亦是动容:“家父逝后九年,能得王爷一赞,地下有知亦当安慰。”
镇国王闻言长叹一声:“若非原逆弑父杀兄,篡夺北熙皇位……大约本王早已与凌相结成儿女亲家了……我那不成器的孽子不会被挟持黎都,本王亦不会拥兵自重,被逼起事……”
恐怕臣家起事筹谋已久,而臣暄被挟为质不过是个借口罢了。鸾夙心中波澜平起,面上却是淡淡:“王爷言重了。”
镇国王对鸾夙的心思只作未见,无奈再笑:“本王膝下只这一个孽子,见他为凌小姐这般,虽知他是个混账东西,然到底于心不忍……小姐在黎都不惜自毁清誉保下他,我臣家也并非攀高踩低、忘恩负义之辈。凌小姐若不嫌弃,本王今日便舍下老脸,替我那孽子求得小姐一顾了。”
镇国王这一番话说得云淡风轻,好似只是闲话家常,然而听在鸾夙耳中,却是大为意外。这竟是要代臣暄求娶自己了!
鸾夙兀自在心底斟酌,暂且不论为妻为妾,单凭自己仅是初次与镇国王见面,他也实不该如此急迫。鸾夙自问是落魄闺秀,又曾混迹风月场中,而镇国王成事在即,天下女子比比皆是,他大可不必让独生爱子来屈就自己……
唯有两种可能:一是他当真疼惜臣暄,欲撮合这段姻缘;二是他接获聂沛涵书信之后瞧出端倪,对自己另有所图——龙脉。
个中内情,究竟是其一还是其二,亦或两者兼有,鸾夙自问已清清楚楚。
先有半夏醋意横飞,再有镇国王本尊亲自出马,鸾夙只觉此刻如一盆凉水兜头泼下,对臣暄那点心思也淡了些许。虽说她知道此事并非臣暄本意,可这与她避开锋芒的意图已然背道而驰了。
于感情上,她从不会争,也不愿去争。虽不强求有个一心一意的相知之人,但有一点,她经历这许多坎坷之后,再坚定不过——
此生惟愿远离纷繁世事,不求富贵,唯求恬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