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鸾夙只觉自己脑中“轰”的一声炸了开来,云儿口中的那个名字对她而言是如此熟悉,令她无法回避那血淋淋的过往事实。
她只怕自己是听错了,忙看着云儿郑重相问:“你说你叫什么?”
“凌芸。”云儿逐字解释给鸾夙听:“凌云之志的‘凌’,芸芸众生的‘芸’。”
凌芸……她果真叫凌芸。她说她的父亲与丁益飞系出同门,她说她叫凌芸……即便姓名可以相重,那她们父亲的出身呢?丁益飞除却是墨门弟子之外,还曾拜入过几人门下?
自从在祈城驿站见过这女子之后,鸾夙从未问过她姓甚名谁,亦不曾观察过其容颜美丑。然而此时此刻,鸾夙却不禁要对她正视起来,上上下下仔细打量。
这女子看着年纪不大,应与自己相仿,今日仍是一身鹅黄衣衫,正如她们初见那日一般无二。鸾夙从前只知她是个俏生生的大小姐,此刻仔细看了才知,这女子丹铅其面、小蛮婀娜,眉眼虽不如自己精致,却胜在天真活泼、朝气蓬勃。
不似自己,人未老心已老,显得死气沉沉、毫无生气。
原来她并不是唤作“云儿”,而是“芸儿”。
鸾夙甫一听闻这女子假冒自己,第一反应竟不是生气,也不是怀疑,而是生出一丝微弱的希望。当年自己是与小江儿调换身份的,倘若眼前的女子当真是小江儿,则她自称凌芸,无可厚非。
鸾夙迫切地想要从她脸上找出些小江儿的影子,然而打量半晌,却终究徒劳。都说女大十八变,她们姐妹二人分离近九载时光,又如何能一眼便认出彼此呢?
纵使相逢应不识,只怕即便小江儿如今站在自己眼前,自己也认不出来。更何况这女子究竟是不是小江儿,还是丁益飞误认来的女子,亦或是受了别的居心叵测之人指使?鸾夙如今一概不知,而且也不能主动打探。
万一这女子当真是受人指使,别有用心,那么她一旦相问,便会立刻露出破绽。她唯有在暗中谨慎观察,等着这个假凌芸自己露出马脚。
许是因为自己沉吟了太久,亦或是目光太过犀利,此时但见假凌芸面上闪过一丝疑惑神色,对她问道:“姐姐看着我做什么?还是姐姐从前认得我?”
鸾夙闻言忙回过神来,摇头否认:“不,凌姑娘是南熙人,我是北熙人,又怎会认得你呢?”这言下之意,已是暗示了假凌芸,自己以为她是南熙人。
此话一出,鸾夙果见假凌芸面上松了一口气,又对自己笑道:“听说姐姐叫‘鸾夙’?那姐姐姓什么?”
鸾夙摇了摇头:“我自幼生长于青楼之中,不知父母是谁。”
若是旁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听了“青楼”二字,必要面上羞赧,再对鸾夙露出鄙夷之色。然而假凌芸听了却是不动声色,这模样分明是已知晓了鸾夙的身份。
果不其然,此时但见假凌芸已慨叹道:“姐姐好福气,能得北熙镇国王世子脱籍赎身。芸儿亦曾听闻姐姐的事。只是姐姐怎会与慕王殿下一道呢?”
鸾夙哂笑一声:“慕王没对你说起吗?”
假凌芸摇了摇头:“芸儿不敢问。”
“有何不敢问?”鸾夙面上颇为自嘲:“我不过是慕王挟持来的人质罢了。只是他看我是个女子,才并不为难,一路之上颇为厚待。”
假凌芸眉眼之中立刻有了松懈之意,笑道:“如此说来,姐姐在北熙镇国王世子心中分量颇重了,否则慕王殿下又怎会以姐姐作为人质呢?可见姐姐是有福之人。”
听了假凌芸这番话,鸾夙亦有心试探于她,便道:“青楼女子有什么福气?凌姑娘才是好福气,有丁将军这样的叔叔,又得慕王殿下另眼相看。”
假凌芸闻言面上一红,低头羞道:“姐姐莫要折煞芸儿了,谁得慕王另眼相看了?”
鸾夙笑回:“慕王殿下文韬武略,凌姑娘活泼娇柔,男未婚、女未嫁,难道不是天作之合?我看丁将军亦是有意撮合你二人。”
假凌芸闻言面上更红,一跺脚道:“姐姐你瞎说……芸儿不和姐姐说话了!”
“怎得是瞎说?慕王平日里对谁都冷冰冰的,唯独见着凌姑娘才有三分温和之意,这难道还不算另眼相看?”鸾夙只觉自己这话说得极为违心:“倘若不是我与慕王关系疏淡,我也定会如丁将军那般,撮合你二人。”
鸾夙边说边注意着假凌芸的脸色,果见她面上越发羞赧起来,连耳根都薄有羞红之意。说来也是,无论这女子是带着何种目的假扮自己接近聂沛涵,想来都不能逃得过他那绝世风采的魅惑。如此世无其二的妖孽,又有如此尊崇的身份和显赫的军功,自应当是所有少女心中的良人。
鸾夙看着假凌芸面上的表情,正待再出语试探,却见她忽然看着自己,轻声说道:“慕王殿下……殿下他……”
“他怎么了?”鸾夙不解。
岂知假凌芸的声音却越发低了起来,声若蚊蝇道:“殿下他……在姐姐身后……”
鸾夙立时恍然。难怪她觉得自己脑后传来一阵隐约的寒意,原来是千年冰块驾到了。鸾夙也不心虚,施施然从案前起身,转向身后见礼道:“鸾夙见过慕王殿下。”
想是因为回了封邑府邸,聂沛涵今日穿着颇为郑重,不似以往那般只是寻常布衫。那绣金花纹合着蟒袍玉带,更衬得聂沛涵姿容绝世,魅惑无双。唯一美中不足,便是那一张俊颜之上毫无喜色,且还散发着凌冽之气,看着教人无端生畏。
假凌芸此时业已起身,甜腻腻地唤了声:“殿下……姐姐与我说笑呢!”
聂沛涵仍不说话,只盯着鸾夙,目带隐怒。
鸾夙见状暗呼不妙,忙轻咳一声:“鸾夙不叨扰殿下与凌姑娘了,先行告退。”
“这是你的院子,你要告退何处?”聂沛涵终于说了一句话,然语气却很不客气。
鸾夙登时无语。倒是假凌芸很有眼色,上前一步揽过聂沛涵的左臂衣袖,娇滴滴道:“芸儿与姐姐甚是投缘,殿下可别再为难姐姐了。她从青楼脱籍……我也……”
“你与她不同。”聂沛涵阻止了假凌芸的话,语气即刻缓和许多,再对她道:“你先回去。”
聂沛涵虽只对假凌芸说了短短九个字,却已教鸾夙听出了许多宠溺之意。只是聂沛涵对她的与众不同,究竟是对“凌芸”这个名字?还是对凌芸这个人?
鸾夙不敢忘却自己在幽州郇明的园子里所窥听到的话。
当鸾夙再次回过神之时,假凌芸已出了院子。鸾夙看向聂沛涵,尚未及出口询问他的来意,却见聂沛涵已率先问道:“你几时与芸儿交了朋友?”
“鸾夙出身微贱,怎敢与凌小姐为友?”鸾夙淡淡以回。
“这才像你。”聂沛涵忽然噙笑评价:“自命清高,独来独往,性情寡淡,口齿伶俐。”
“殿下确定说的不是自己?”鸾夙毫不示弱。
聂沛涵闻言变作冷笑,嘴角抽了一抽,却终是没有反驳。
鸾夙见状不禁有些兴奋,倘若她没记错,这还是自己头一次在聂沛涵面前占了口齿上风。
“不要与芸儿走得太近。”鸾夙兀自欢喜着,聂沛涵已是语带警告:“你与她不是同路人。”
他竟如此保护那个假凌芸吗?自己竟连与她说上两句话都不成了?什么叫做“你与她不是同路人”?这话听在鸾夙耳中,好似是讽刺她高攀了假凌芸一般。
鸾夙越想越觉恼火,原本想要刻意接近假凌芸的心思更坚定了几分。鸾夙在心底暗暗下了决定,自己不仅要接近凌芸,且还要从她身上寻出一个真相来!
想到此处,鸾夙不禁对聂沛涵冷笑以回:“我与殿下也不是同路人,殿下还不是与我同车同船了一路?”
聂沛涵竟是破天荒地再次沉默。
鸾夙却觉得仍不解气,遂再讽刺道:“殿下该不会是对凌姑娘相思刻骨,特意来这儿寻人的吧?”
聂沛涵凤眼微眯,面带冷意,看了鸾夙半晌才回道:“你将我拨给你的丫鬟都拒了?可是手伤好了?”
鸾夙低眉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左掌的伤痕已逐渐变得浅淡,右手要伤得重一些,如今结了痂的疤痕在掌心纵横交错,仍旧有些触目惊心。鸾夙试着舒展双手,道:“日常自理已无大碍,我不想劳烦旁人。”
“你是不想劳烦旁人?还是怕我迁怒旁人?”
聂沛涵一连两个反问句,皆是鸾夙心中所想。但她还是违心地摇头,不愿承认自己的想法皆被聂沛涵所猜中:“殿下多虑了,只是我不想成为废人罢了。”说着她又动了动自己的手指,觉得比前几日又灵活了一些。
聂沛涵果然未再咄咄相问,与鸾夙相对无言了半晌,才起了一个新的话头:“臣暄尚无任何动静。”
鸾夙点点头,对臣暄的不回应表示理解:“他好不容易才从原歧的手里逃了出来,自不会那样傻,再因为我陷入你的钳制当中。”
“你倒是很会自我安慰,”聂沛涵哂笑道,“怎得也不见你伤心?”
“只因我理解他的选择。”鸾夙坦然回道。
聂沛涵却是一声感慨:“欢场情事,原来都是虚情假意……臣暄不过如此……”
不知为何,听闻此言鸾夙登时又来了怒气:“你说谁是虚情假意?欢场情事怎么了?你敢说你对凌芸就是真心的?”
聂沛涵此人甚是敏感,已从鸾夙这一句话中捕捉到了一些深意,遂危险地看向鸾夙问道:“你果然知道了……是臣暄告诉你的?还是听郇明说的?”
鸾夙自知失言,沉默片刻,才幽幽一叹:“殿下可还记得你我在黎都原香寺里的偶遇?”
“自然记得。”聂沛涵似在回想。
鸾夙抬眸看着聂沛涵高大的身影,终是忍不住问出了口:“如今你对凌姑娘好,可是因为她是凌相的女儿?”
聂沛涵点点头:“是。”
“没有旁的目的?”鸾夙心中隐带期待,只盼所听到的回答,不会如她想象的那般不堪。她宁愿他对假凌芸有几分真心。
这一次聂沛涵没有立刻回话,斟酌半晌才坦然相告:“如你所言,我的确对她有所图……我会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