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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后,北熙郑城,悦来客栈。
“啪啪啪”,客栈掌柜伸手敲了敲“天字一号”的房门。
“谁?”房内一个娇柔女声谨慎相问。
“姑娘,世子来了。”掌柜只低低道出六个字。
须臾,房门被推开一条缝隙,但见一个清水芙蓉素面朝天的女子出现在掌柜眼前,面上带着三分惊喜问道:“他来了?在哪儿?”
掌柜并不再多话,只引着女子朝房门外走,边走边回道:“小的方才已知会过朗星公子了,他已见过主公,才命小的来请姑娘。”
这被唤作“姑娘”的女子不是旁人,正是鸾夙。她此刻穿一身素色衣衫,面上也未施粉黛,与从前在闻香苑的锦妆华服简直判若两人。然而美人胚子到底是美人胚子,即便是衣着朴素,粉黛不施,亦难掩其美人风华。
十日前,鸾夙与臣暄做了一场好戏,趁着原歧寿宴当日防备松懈,使了个计策,分头逃出黎都。鸾夙不知臣暄是如何弄来了南熙的通关牒文,总之那日她是与朗星一道假扮成南熙贺使,从黎都南城门逃了出来。而臣暄则与他的死士们兵分三路,分别从黎都东、西、北三个城门而出。
四路同行,掩人耳目。
鸾夙与朗星出了黎都,才知晓那些南熙使者皆是臣暄的死士假扮而成。他们二人被死士们一路护送着,日夜兼程、快马加鞭,终于在三日前赶到了此处——北熙郑城,亦是与臣暄约定的会合之处。死士们将鸾夙与朗星送到了位于郑城城北的这家悦来客栈,便又调头返回,接应臣暄去了。
当时将会合地点定在郑城时,臣暄便说过,此处早已在臣家的掌控之中,而这悦来客栈便是他的秘密据点之一。于是鸾夙与朗星便在此安心住下,静待臣暄前来与他们相会。
看来臣暄的动作倒是挺快的,只比他们晚了三日,这倒是大大出乎鸾夙意料之外。然而毕竟臣暄筹谋已久,此次能顺利逃出生天、虎口脱险,乃是极大的好事,鸾夙亦在心中为他欢喜不已。
鸾夙跟随掌柜穿过客栈房廊,最终停在了一间颇为隐蔽的屋子前。掌柜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便匆匆退了下去。鸾夙按捺住心中激动之意,轻轻推开房门,一眼便瞧见朗星正面对自己,站在案前。而朗星身旁侧首而立的男子,风姿清俊,棱角分明,一袭低调白衣亦如从前,正是多日未见的镇国王世子臣暄。
鸾夙正欲开口说话,只听臣暄已率先调笑问道:“十日未见,夙夙可有想我?”
“鸾夙先向世子道喜,”鸾夙连忙将房门上拴,笑靥如花对道,“恭喜世子,终于摆脱束缚了!”
臣暄微微颔首:“全赖夙夙的功劳。”
臣暄这样一说,鸾夙亦想起了自己在原歧面前做戏时的模样,不由余惊未定地道:“别提了,如今想想,我还是后怕得紧。当初也不知怎的头脑一热,竟会答应了你。”
臣暄但笑不语。
此时忽听一直不发一语的朗星叹道:“你们两个,真是不同一般,我朗星十五年来也从没像如今这样提心吊胆过。”
鸾夙闻言不禁啐道:“倒是我们连累你提心吊胆了,这便将你送回黎都如何?”
“哈!不必不必!”朗星连忙摆手,又神色暧昧地对二人道:“你们瞒得我好苦啊!我险些要错过这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戏了……那个……你们聊,我回我房里等你们。”说着便知趣地退出了屋子。
鸾夙再次上前将门栓上紧,回首却见臣暄一直盯着自己,不仅抚上自己脸颊,问道:“我脸上有东西?”
“不是,”臣暄笑道,“方才你在朗星面前用了‘我们’二字。”他指了指鸾夙与他自己。
鸾夙霎时面上一红,轻咳一声别过头去:“世子想说什么?”
臣暄无奈地笑了笑:“没什么,只是觉得你今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看。”
鸾夙闻言更觉尴尬,忙换了话题道:“你这一路可还顺利?”
臣暄点头:“我从前便对你说过,只要出了黎都城,北熙境内再无人能阻碍于我。”
臣暄的这一句话,刹那将鸾夙的清明神智拉了回来。是呵,纵然她与他能有这短暂重聚,可过不了多久还是要分道扬镳。他去争他的天下,她去隐她的行迹,待到他俯览山河,为她报仇之时,他们才会再次交集。
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与她,从来都不是一路人。
这样一想,鸾夙方才的小女儿心思立时消失无踪,遂敛去欢喜与尴尬,淡淡道:“世子离那个位置又近了一步。”
臣暄自然听出了鸾夙话中之意,也知晓自己与她将要再次分别,然而他却无力改变这即成事实。他总不能让她涉险,带着她去争夺这万里江山,他也没有立场要求她跟随自己。更何况王者之路异常艰辛,他亦不忍让她卷入其中,遑论自己还曾亲口答应过她,待两人逃出黎都之后便会放她自由。
在她面前,他不能食言。
想是自己沉默太久,此时臣暄忽听鸾夙又问道:“世子逃出黎都,可会牵连府邸家臣和闻香苑众人?”
臣暄浅淡否认:“我离开之前已在府邸留书一封,告诉原歧我放不下你,知晓你脱离妓籍后离开伤心之地,才追着你一道而出……”
臣暄瞧着鸾夙天然去雕饰的明媚容颜,继续道:“虽说那书信只是场面功夫,但也算我并未真正撕破脸,与原歧名义上仍是君臣。他应会将这口闷气忍下,毕竟我父子二人尚没有公然造反。他忌惮我父王在军中的威望,想来不会太为难镇国王府和闻香苑。”
鸾夙这才安下心来:“原歧吃了这哑巴亏,定然鼻子都气歪了……那世子有何打算?预备何时启程?”
臣暄并未答话,而是反问鸾夙:“你呢?你打算去何处?往后又想做些什么?”
鸾夙面露迷惘之色:“我也不知道,大约会四处走走,看看北熙大好风光。倘若遇到可意之人,便将自己嫁了,从此安生度日。”
臣暄听到那一个“嫁”字,立刻眉头微蹙:“你不想报仇了?”
鸾夙笑了:“我相信世子能全权代劳,定不会欺我。”
臣暄闻言又是沉默,须臾才道:“你总得告诉我你欲在何处歇脚?否则即便查出真凶,为你报了父仇,我又如何能找到你呢?”
鸾夙缓缓摇头:“还是我去寻世子吧。倘若世子当真能得偿所愿,那咱们再见之时,必定还是在黎都城中。届时只望能沾世子的光,让我去序央宫里看一看,世子可别忘了我是谁便好。”
臣暄被鸾夙这一句惹出了浅笑,却并未即刻回话。他垂首把玩着手中一枚物件,半晌忽然再道:“不要嫁人。”
“啊?”鸾夙有些摸不着头脑。
臣暄抬起头来,看向鸾夙正色道:“不要嫁人。至多三年,我定为你报了父仇,再来寻你。”是的,至多三年,他已没有退路。这是他的目标,亦是他与聂沛涵所定下的最后期限。
从前她是配合他做戏,人前人后难免故作亲昵,臣暄的表白也大多是调侃语气,做不得真。偶有几次他言语隐晦,也是被她巧妙避过。而今次这番话,还是臣暄头一遭如此郑重其事地说出来,坦白直接毫无避忌,亦不给她留下任何退路。
鸾夙一时大感手足无措,不知应该回些什么。臣暄见状,又叹道:“从前在闻香苑养伤之时,我便……否则也不会执意选你做这一场戏。你这样冰雪聪明,我不相信你没有察觉。”
鸾夙垂眸不看臣暄:“世子高看我了,其实我迟钝得很。”
臣暄却好似下了决心,仍旧对鸾夙步步紧逼:“从前我不说,是因为我自身难保,担心会连累于你。如今我以三年为约,亦是因我前途未卜,生死难料……现在我不要你,并不是我不想……”
他无比坚定地看向鸾夙:“给我三年时间,我必能看清成败之势。倘若当时我已足够强大,便绝不会放你再次逃避。”
说着臣暄便将手中一直把玩之物递给鸾夙:“这是我母妃传下的玉佩,今日便以此做个信物。倘若三年后我来寻你,这便是我家传的聘礼;倘若我没来寻你……那你权当做个纪念吧。”
臣暄这一句话说得极为悲凉,仿佛已能预料到最坏的结局。鸾夙心中清明得很,纵然知晓前路茫茫、荆棘密布,臣暄仍会义无反顾勇往直前。那序央宫中的金銮宝座,是至高无上的一个诱惑,这世间没有男子能抵抗得过。
鸾夙正在兀自感慨,手中却忽然多了一个温润之物,正是臣暄母妃的玉佩。又是一枚玉佩呵!算上黑衣公子所赠的玉石挂件,如今这已是第三枚。
三块玉石,三人所赠,含义也是大不相同。
一块寄托了儿时情谊及姐妹之情,一块表达了赠别之意,而臣暄所给的这一块,则承载了一个若有似无的海誓山盟。
鸾夙忽然不知当说些什么,此时但听臣暄再笑道:“我就当你应承了。”言罢又说:“我不能在此耽搁太久,这便要赶去与我父王会合了。我已在郑城为你置办了住处,待我走后,郑掌柜自会带你过去。你且安心在此住着,有什么需要只管和他说。”
原来这客栈的掌柜姓郑。鸾夙其实很想拒绝臣暄的挽留,但不知为何,婉拒的话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口。她不知道自己如今对臣暄究竟抱着何种想法,她只觉他是掺了砒霜的美味佳肴,明知是毒,却仍旧忍不住想要尝一尝。
她到底还是没能下定决心拒绝臣暄。反正灭门之仇一日不报,她便一日不会轻言嫁人。再者即便不是等他,她也总要寻个落脚之处,天大地大,在郑城倘若能有人照应,倒也未尝不失为一桩好事。
况且……三年后她也未必能等到他来,就当是给彼此存个美妙念想也是好的,至少能让他在前路之上更加所向披靡。如若三年后他当真意气风发地重返郑城,则她与他之间,且看天意安排吧!
鸾夙终是握着手中的玉佩,抬眸对臣暄道了一个“好”字:“三年,我定然保重自身,等着世子得偿所愿,重返此处与我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