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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黎都已是寒气料峭,鸾夙裹着披风,尚觉瑟瑟。然而这瑟瑟之意究竟在身,还是在心,亦或是身心皆有,她自觉难以言表。
方才拂疏曾言“今日早膳,世子夸赞拂疏这一道‘翡翠芙蓉羹’做得好……”,这分明是说臣暄今晨已在闻香苑中,然他却临近晌午才姗姗迟来隐寂楼,可见是有意为之。鸾夙在心中微微感叹,自她六月初六挂牌至今,前后不过百日光景,想来这百日恩宠已是将要走到尽头。
从前雅妓拂疏献歌,在镇国王世子眼中不过是献媚手段;如今拂疏既已接管了闻香苑,自然便成了他的得力助手。而自己不过是与他做了交易而已……
今非昔比,拂疏与她孰轻孰重,在镇国王世子眼中亲疏立现。
鸾夙出了闻香苑,一路向东而行,方过了一个路口,却又停下脚步,回首后看。臣暄派来贴身保护她的宋宇一直跟在十步开外,面色严肃,谨守本分。鸾夙冷得将双手裹在披风之中,淡淡道:“宋侍卫请回吧。我想独自走走。”
宋宇不假思索拒道:“姑娘恕罪,世子是担心姑娘安危。”
鸾夙面色清冷:“今时不同往日……”这一句话并未说完,她又转了话题道:“天子脚下,光天化日,还有谁敢当街行凶不成?”
宋宇只低低俯首请罪,脚下却分毫不动,依然坚持己见。
鸾夙见状,也不勉强,只叹了口气:“也罢,不过我今日并不想看见镇国王府的人,劳烦宋侍卫藏得隐蔽些。”此话甫毕便不再多言,鸾夙又转过身去继续东行。
想是因着深秋时节,又过了晌午时候,路上行人并不见多。鸾夙不知是悲是喜,和着几分淡淡感慨徐徐前行,也不知走了多大时候,再回过神时,竟已走到了“原香寺”。
黎都城西乃是声色犬马之地,赌坊、花楼皆汇聚于此,闻香苑亦是城西一处旖旎风景。而原香寺则在皇城东南,因着沾了一个“原”字,与北熙皇室沾亲带故,自也成为万般尊崇的寺院,地位仅次于北熙国寺。
一是“闻香”,一是“原香”,两地都是留香之处,地位却有着天壤之别:一个是烟花柳巷,一个是虔诚寺庙;一个是靡靡之地,一个是圣洁所在。
从城西的闻香苑走至东南的原香寺,不知不觉她竟已走了小半个黎都城呵!鸾夙抬首瞧着“原香寺”三个赤金大字,心中涌上万般哀戚。自然是哀戚的,此处一草一木,她曾无比熟悉,不是别处,正是凌府旧址。
从前的相府位居万人之上,乃是人皆向往的风水宝地,然而自从凌府一夕惨变之后,人人却是绕路而行,城内行人如避瘟疫。
世态炎凉,兔死狐悲,不堪如此。
既是武威帝原歧下旨满门抄斩的相府,自然算是朝中上下的不祥之地,原歧也自知此处不能再赐给旁的大臣,否则必惹君臣嫌隙。然而相府乃是城中难得的风水之地,倘若将这偌大的地方就此空置,不仅弃之可惜,更是徒惹闲言碎语。
原歧曾将此处视为一块心病,最终还是国舅周会波献上良策,道是可将凌府旧址改建成为一座寺院。原歧听后大为欢喜,待到寺院落成之时不仅亲口赐名“原香寺”,且还御笔题写了匾额。因是沾了原歧之光,此处香火也渐渐鼎盛起来,经过这七八年的香客虔拜,倒隐隐成了黎都城内熙攘往来之处。
鸾夙从不来原香寺上香。虽说是同处一城,然她寥寥几次的出行之中,却从未到过此处。说来都是坠娘善解人意,每每嘱咐车夫刻意避过原香寺,宁肯绕远,也不惹她伤心。
谁想事隔多年,她竟会不经意走到此处,可见在她心底,从不曾忘却这一条来去之路。
鸾夙本想离开原香寺,然到了门前却被这里的一草一木所慑,伫立良久迈不开步子。一阵秋风瑟瑟而过,鸾夙不禁紧了紧披风,踌躇半晌,终是迈步入了寺里。
已近黄昏时分人烟稀少,鸾夙在原香寺内走了一圈亦未感到香客鼎盛。她在心中回忆旧景,只觉相府的格局并未大动,唯有从前一座正厅被生生拔高,塑了佛像金身供奉其内,做了原香寺主殿。
鸾夙在殿前黯然伫立,所思所想皆是童年往事。父亲凌恪、管家江良、凌未叔叔、小江儿,还有聂沛涵……旧时人事历历在目。如此一想,鸾夙渐觉鼻尖酸涩,正待抬袖擦拭泪痕,忽闻有人在身后清冷叹道:“神佛面前,美人拭泪,此景妙哉。”
鸾夙只觉背脊一凉,伴着秋风拂拂打了个寒颤。她循声望向来人之处,但见一位俊美公子身着黑色锦缎,正魅惑侧首立在殿前。如今明明是深秋天气,路人皆着厚重衣衫,唯独这公子一袭锦缎单衣,瞧着甚是清爽飘逸。
此等俊颜,世无其二,任谁见过一次,亦会长久难忘。倘若鸾夙没有记错,此人正是她救下臣暄时,在怡红阁后院里所偶遇的那位邪魅公子。
半年没见,公子风采依然,就连服色亦是未变,从上至下黑如幽潭。鸾夙指着他讶然出声:“是你?”
黑衣公子挑眉反问:“姑娘认得在下?”
此话一出,鸾夙顿觉语塞。是了,那日与他在怡红阁后院相遇之时,她是身着男装。如今时隔半年,她又换了女装,他自然难以认出她来。
想到此处,鸾夙立时干笑一声:“抱歉,我……认错人了。”
黑衣公子嘴角噙笑:“无妨,能被鸾夙姑娘认错,是在下之幸。”
这一回轮到鸾夙挑眉诧异:“公子认得我?”
黑衣公子浅笑赞叹:“南晗初,北鸾夙,姑娘芳名,黎都城内无人不识。”
听闻此话,鸾夙有片刻沉默,半晌才施施然回道:“多谢公子抬举,鸾夙愧不敢当。”
想是自己的表情太过郁郁寡欢,鸾夙又听黑衣公子道:“时值深秋,不免寒凉,姑娘怎得独自在此?不见镇国王世子相陪?”
这话正戳中她的心事,再加上在凌府旧址睹物思人,鸾夙更觉心中伤感。她吸了吸酸涩鼻尖,勉强笑回:“原香寺香火鼎盛,特来一观。”
“竟是观出了泪来?”
鸾夙闻言,这才认真正视来人,暗道黑衣公子徒有其表,却忒不厚道,竟对一陌生女子言辞相问,毫不客气。如此一想,鸾夙竟也有些理直气壮,反问道:“那公子呢?为何在此?”
“在下前来凭吊故人。”黑衣公子言简意赅,面上已表露淡淡感慨。
此话甫一听闻倒没什么,可细究起来却甚是不妥。黎都城内人人皆知,原香寺乃是凌府旧址,来此烧香拜佛自然正常,若是来此凭吊故人……未尝不会引人误会。
鸾夙深深看了黑衣公子一眼,心中亦存了两分谨慎,出口再问:“公子可是有亲友亡故,须得你来此焚香祷告?”鸾夙以为,他既用了“凭吊”二字,自然是在缅怀亡者。
岂知黑衣公子却是否认:“不,的确是凭吊亡故之人,却是与我非亲非故,亦不能算作亲友吧。”黑衣公子面上唏嘘:“北熙凌相风姿高洁,一生为民,深受朝野上下爱戴。在下当时年幼,曾闻凌相大名,此次有幸前来黎都,自然要一瞻前人风采。”
原来父亲惨死经年,却还有人缅怀记挂,鸾夙亦是大为动容:“能受公子一赞,想来凌相地下有知,也当瞑目了。”她盯着黑衣公子的俊颜,再道:“只不过鸾夙有一肺腑之言,不知当不当讲。”
黑衣公子颔首点头:“姑娘请讲。”
鸾夙四顾看了看,见天色已晚,殿上无人,才低低道:“凌府上下满门抄斩,乃是北熙皇家旨意。公子即便有心瞻仰,亦不应当众说出,万一被有心之人听去了,只怕徒惹一场是非。”
鸾夙自问这话说得情辞恳切,岂知黑衣公子听后却露出一声冷笑:“皇家旨意?何为皇家?为何下旨?只怕凌相之死,大有蹊跷。”
鸾夙震惊于黑衣公子的愤恨之语,心中再对他另眼相看。她与原歧有血海深仇,亦知在人前谨言慎行,可这不相干的年轻公子,又怎得如此不知轻重?
须知人言可畏。
鸾夙自认不应再与这黑衣公子独处下去,先不说她如今尚且担着臣暄宠姬的名声,即便没有这层干系,她亦担心自己与这黑衣公子谈话愈深,面上会不自觉流露愤慨之色,泄了身份端倪。
可眼前这公子毕竟是敬重父亲的品德与为人的,她心中到底存了两分好感,于是再出语劝道:“人言可畏,凌相便是死于莫须有之罪……万望公子引以为戒,谨言慎行。”
此时恰逢一阵冷风拂来,天色愈见黄昏之意,鸾夙看着对方的锦缎单衣,终是说出了告别之语:“深秋寒重,未免着凉,公子还是早些回去吧。”言罢她已俯身行礼:“鸾夙先行告辞。”
黑衣公子并未接话,鸾夙却已转身往阶下行去。方走了两个台阶,但听黑衣公子在身后幽幽相问:“鸾夙姑娘姓什么?”
鸾夙并未回首,只看着院中似曾相识的凋零树木,呵出了一口白雾寒气:“记不得了,好似姓江。”凌府已灭,凌芸已死,这一点,鸾夙时刻不敢忘怀。
“在下姓南,家中行七。”黑衣公子自报家门。
鸾夙这才回首再看,对着公子莞尔一笑:“多谢公子相告。”
“在下亦多谢姑娘提点。”
鸾夙并未再言,甚至连再次告别的话都没有多说一句,便已垂眸看着台阶,再次迈步而行。桃红色的披风随着步伐摇曳轻摆,更衬得她的背影窈窕娉婷。
黑衣公子望着鸾夙渐渐远去,脑中浮现出了半年前与她初相见之景。前一次是在春寒料峭的青楼后院,这一次是在秋风瑟瑟的佛门圣地。不得不说,他们的两次偶遇,皆是有趣至极。
黑衣公子闻着空中遗留下的熟悉香气,只觉那桃红色的背影步步生花。他不禁想起了如今广为流传的那首诗,口中亦喃喃自道:“今有佳人步生莲,鱼龙一舞暗盈香……”
眼前此情此景,倒也相合。
此时但见有一人从主殿后快步走出,对着公子恭谨道:“方才一直有人在暗中护着她。”
黑衣公子仿若未闻,仍旧看着变作一个桃红小点的身影,邪魅笑道:“这女子是个妙人。北熙镇国王世子,亦是少年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