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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不出臣暄所料,他与国舅之子周建岭为了一个妓女而争风吃醋之事,终是传到了北熙武威帝原歧的耳中。臣暄从芙蓉园夜宴归来的第三日,原歧的传召旨意便抵达了镇国王府邸。
当府中管家来闻香苑向臣暄禀报之时,他正在为鸾夙画着美人图,甫一听闻武威帝传召,只淡淡道:“不急,待我为夙夙作完此画。”
鸾夙闻言秀眉微蹙:“这世间尚无人敢怠慢帝王,你也不怕原歧恼你?”
臣暄并未即时回话,只耐心描着纸上美人,眼看楚楚动人、一画将成,才淡然道:“我欲携此画进宫,若不画完,如何面圣?”他细细勾完衣袂的最后一角,再抬首看了看鸾夙,叹道:“竟是比真人还要美上几分。”
鸾夙撇了撇嘴:“没见过这么夸自己的。”
“今日不是见到了?”臣暄揽袖停笔,招呼鸾夙前来观赏,再问:“画得如何?”
鸾夙有心打击:“只得我五分神韵。”
“没见过这么夸自己的。”这一次轮到臣暄反击。
鸾夙顿时语塞。
臣暄见状,这才笑道:“此画已干,你替我收着,我去更衣。”
“你便这样携画进宫?也不装裱一番?”鸾夙指着案上的美人图,颇为担心:“原歧暴虐,可会治你无礼之罪?”
臣暄摆了摆手:“如今南熙蠢蠢欲动,他尚且不敢。”言罢又指了指案上的画:“此画矜贵,不遇良工,不言装褫。”
鸾夙没再多说什么,呵气如兰将臣暄所画的美人图吹干,仔细卷入锦盒之中。须臾,臣暄已换了世子朝服而出,又将冕冠戴上,从鸾夙手中接过锦盒道:“如若我三日未归,咱们的约定就此作罢。”
鸾夙手中一抖,险将锦盒摔落在地。臣暄眼疾手快,已将锦盒接到手中,笑道:“我不过随口一说,你怕什么。”
鸾夙为他理了理朝服:“你是担心从前遇刺一事,与他脱不了干系?”
臣暄点头:“原歧明里不敢公然对我父子动手,只怕会在暗地里使绊子。”他轻拍鸾夙手背以示安慰:“我赌他尚且不敢在宫中杀我。”
鸾夙亦附和:“早去早回。”
臣暄深深看了她一眼,携画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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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熙序央宫恢宏大气,乃是历尽三十年修建而成。臣暄肃然走在其内,更存了几分势在必得之意。此时武威帝原歧早已在主殿等候多时,见臣暄姗姗来迟,难免心有不快。
臣暄却恍若未觉,笑着入内谒见原歧,道:“微臣见过圣上,路上耽搁,万望圣上恕罪。”他并未尊称原歧“万岁”。
原歧不过四十有余,一张薄面隐带狠戾,天生便是凉薄之人。他见臣暄一句恕罪之语说得毫无愧色,更觉怒意横生。半晌,方冷冷道:“存曜平身,赐座。”唤的正是臣暄的表字。
臣暄好似对原歧的不悦浑然未觉,只意气风发地往殿上坐定,对原歧笑道:“圣上莫怪,微臣的确有事耽搁。”他将手上锦盒奉至太监手中,再与原歧恭谨道:“今日随手画了幅美人图,还请圣上品鉴。”
此时太监已将画卷展开,面向原歧呈上。原歧不懂画作美人,只爱权势江山。他对着美人图随意一瞥,反问道:“这便是那青楼女子?”
臣暄点头笑回:“她叫鸾夙。”
“果然是有几分姿色,”原歧看向臣暄,“但你不该为了一个妓女而与建岭相争。他是皇后子侄,亦是朕的子侄。”
臣暄面露不快:“微臣亦是镇国王世子。”
原歧平生最忌讳恭谨谦卑之人,在他眼中,越是谦卑守分,便越是心思深沉、易反难制。正所谓“会咬人的狗不叫”,便是这个道理。正因如此,原歧反倒对飞扬跋扈之人不甚在意,此刻眼见臣暄公然反驳于他,倒是放了几分心,面上也缓和些许,道:“不过一个女人而已,存曜若是喜欢,满朝公卿之中,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任君挑选。”
臣暄闻言摇了摇头:“圣上有所不知,那些知书达理的闺阁千金最是无甚趣味,微臣独爱鸾夙性子活泼、才艺双绝,又口齿伶俐。”他面上装出一副沉溺神色,对原歧叹道:“个中滋味,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原歧早已知晓臣暄与周建岭争美之事,只是他见事态并未闹大,便有心放任,假作不知。直到前日听闻了芙蓉园中发生之事,这才赫然发觉此事已不能算作单纯的争风吃醋,若不及时加以干预遏制,恐有可能演变成朝堂之争。
原歧见臣暄面上一番痴迷模样,有心试探,遂打量了他半晌,意味深长道:“芙蓉园中‘茶事九编’之论颇为新奇,朕亦存了探究之心。存曜不若将她传进宫来,教朕瞧瞧。”
臣暄立时面色一变,失态惊呼:“圣上不可!”
“大胆!”原歧假作震怒:“有何不可?进宫是她的福分,亦是让你与周家释嫌的最好法子。”
臣暄却是一副焦急模样,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鸾夙出身风尘,身份微贱,怎能进得宫来,无端冒犯圣上。”
原歧毫不退让:“朕若点头,不能也能。”
臣暄踉跄两步:“微臣已与鸾夙有了肌肤之亲……”
“这又何妨?”原歧冷笑:“臣暄,你要为了个青楼女子,忤逆于朕?”这一次,他唤的是“臣暄”,而非“存曜”。
臣暄闻言立时双膝下跪,诚恳请道:“微臣与鸾夙两情相悦……恕微臣难以从命。”
“哦?是吗?”原歧面色不豫:“那你与她便去做亡命鸳鸯吧。”
臣暄震惊抬首,再看原歧。却见这位传言中暴虐不堪的武威帝正危险地盯着自己,面上一副狠戾神色。臣暄佯作痛苦万分,挣扎半晌才低低叹道:“微臣不该将画拿来……”
原歧再看了一眼太监手中展开的美人图,冷冷道:“此女子美则美矣,只是太过祸水。否则怎能引你与建岭相争?又害你我君臣之间生了嫌隙。她留不得。”
原歧看向臣暄,冷冷道:“朕给你两个选择。其一,她入宫;其二,她死。”
臣暄顿足而叹,语中不舍与哀恸闻者堪悲。半晌,方平复几许,视死如归道:“若为她性命考虑,微臣自是选一。然鸾夙性子刚烈,必然自刎守贞。她若死了,微臣亦不独活于世。”
原歧哂笑一声,面上浮出鄙夷之色:“你是镇国王世子,是臣家嫡传的独苗,如今竟为了一个风尘女子寻死觅活!此事若让你父王得知,必然痛心。”他语中尽是恨铁不成钢之意,再道:“臣家男儿,只能亡于沙场之上,不能死于美人帐下。”
臣暄无奈摇头:“姻缘之说,微臣无能为力。”
原歧见臣暄如此坚持,鄙夷之中带了痛惜,痛惜之中又带好奇,不禁问道:“你如今二十有二,已不是初涉花丛的毛头小子。美人于你,俯拾皆是,为何独独对一个青楼女子情有独钟?也罢,只要你肯弃了她,不再与周家相争,朕便许你一诺,这天下女子,无论高低贵贱、环肥燕瘦,只要你说得出,朕便做主允给你。”
这句话说得颇有深意,天下女子无论高低贵贱、环肥燕瘦……自是包括宫中女子。上至皇室公主、六宫妃嫔,下至侍婢宫娥、粗使洒扫,只要臣暄肯开口,他原歧皆无二话。
原歧自问这一句说得十分明了,言罢仔细观察臣暄面色,待瞧见了他的踌躇之情,才冷笑一声,心道臣暄果然已为之动心,分明不是成大事之人。
谁想臣暄思虑半晌,却是低低婉拒:“多谢圣上好意,微臣不敢。除却鸾夙,微臣眼中再无她人。”
“你敢抗旨不遵?”原歧反问。
圣上并未下旨,微臣亦非抗旨。”臣暄好似是要与原歧掏心相告:“不瞒圣上说,这些年来,微臣虽担了风流虚名,却从未真正沉溺花丛之中,过往情事,大多是逢场作戏,无法投入。唯有鸾夙,与微臣秉性相似、志趣相投,微臣与她在一起,是说不出得自在快活。若要微臣相让,那便是剜心之痛。”
“剜心之痛……”原歧在口中兀自重复这最后四个字,再看臣暄时,目中更缓了几分。他在臣暄面上探究半晌,见对方情辞切切、面色诚恳,传闻之言已信了三分;待提到欲传鸾夙入宫,再见臣暄模样,三分之上又信三分;而如今听了臣暄这番掏心相告,他自问此事已有八分可信。
原歧在心中唏嘘感叹,臣家已是势到微末,一代不如一代矣。眼前这镇国王世子臣暄,徒有高绝功夫、状元之才,却是用来抢绣球、画美人,争风吃醋窝囊至极。遑论还公然忤逆圣意,表露殉情之言,毫无城府、不知收敛,实是不堪重任。
思及此处,原歧便命太监将美人图重新卷好,交回臣暄手中,又缓缓叹道:“朕不过有心试你一试,存曜不必这等颓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况且你少年英雄,自是难过美人一关。也罢,今日朕既已明了你的心意,便也不再相逼,你若是真心喜欢,便赎了她脱离妓籍,召她做个贴身侍妾也好。”
臣暄闻言,目中霎时浮上喜色,惊喜万分道:“圣上英明!微臣肝脑涂地,誓死以报!”言罢又朝原歧行了大礼。
一个青楼女子竟能换来镇国王世子“肝脑涂地、誓死相报”八字忠心,原歧自觉很是划算。他在心中嘲讽臣暄,面上却装作和蔼长者,苦口婆心对臣暄劝道:“你父王不在黎都,朕便是你的长辈。今日在此教导一句,切莫再为女人开罪于人。这个分寸,你须得拿捏清楚,周家那边,朕替你善后吧。”
臣暄面上满是感激之色,深深俯首:“谢圣上隆恩!”
原歧再摆了摆手,语中有些困倦之意:“时辰不早了,你退下吧。朕不留你了。”
臣暄又表了几句感激与忠心,才毕恭毕敬退出主殿,出了序央宫。
原歧双手负立,站在殿上,瞧着臣暄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殿门之外,才缓缓冷笑:“瞧他迫不及待的模样……色欲迷人,有子如此,臣往后继无人矣。”
一直侍立在殿上的太监听了,斗胆问上一句:“他会不会是做戏?圣上信了几分?”
原歧闻言,沉吟片刻道:“夸大其词自然是有的,不过尚有七八分可信。倘若他当真做戏至斯,连朕也能骗过,那才是心思深沉可怕。”原歧眸中精光毕现:“他人在黎都,再多心思也是困兽之斗。且容朕再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