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萝涩和牛长庚匆匆赶到码头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码头散工,其它的货船都泊到渡口去了,只孤零零还留下一艘,在夜风疾催之下,摇摇晃晃着。
老刘头在岸边踱步,见牛长庚来了,忙快步迎上,焦急道:
“长庚,你说这可咋整!该不会赖我一个杀人罪吧?货主早就进城去了,这事要是报官府,我是黄泥落裤裆,不是屎来也是屎啊!你快与我想个主意吧?”
牛长庚看向萝涩,见萝涩颦眉蹙着,便催促道:
“先带我们去看看!”
“诶,好好!”
老刘头前头领路,萝涩跟在后头上了甲板,见他弯腰,在船舷边的一侧,翻开一处暗板来——
“就在里头!”
萝涩探头看去,见里面缩着一个男人,他头埋在衣料堆里,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像一具干尸一般。
仔细看了看他身上穿的衣服,萝涩竟觉得有些眼熟,好像是漕帮的衣服?
倏然,那人的手指动了一下!
萝涩心下一颤,险些吓得尖叫起来,诈尸了?
待冷静下来后,她忙伸手掀开蒙在男人头上的衣服,并着剑指抵在他脖子边儿,感受到他大动脉微弱的跳动。
“快救人,还没死呢!是活的!”
老刘头一拍自己脑门,惊喜道:
“呀,是我糊涂了,我见这板是从外面卡死得,一看里头有人,想着准闷死了,没想到还活着呢……快快快,长庚帮把手,咱们把人抬出来!”
他俩七手八脚的将男人拉了出来,立即送去最近的医馆救治。
大夫上上下下检查了一圈儿,只说了一句话:
“多少天没吃饭了他?快去弄点小米粥来”
……
等萝涩给男人喂下半碗米汤后,人才慢慢转醒。
他睁着迷茫的眼睛,足足傻愣了半柱香的时间,就在萝涩以为他饿傻了的时候,他伸手抓上她的手腕,沙哑着喉咙道:
“我……我要……要去漕帮……”
“漕帮?”萝涩心道,果然是个漕丁。
牛长庚安抚他道:“大兄弟,你差点死去了,你怎么回被锁在甲板里?你要去哪里,也要等你养好了身体吧”
男人似乎只会重复这一句话:“漕帮,漕帮,出大事了……粮船……大事……”
萝涩同牛长庚对视一眼,觉得还是先带回铺子比较好。
她付下诊金,对大夫道了声谢,牛长庚便背起人,离开医馆向铺子走去。
*
掩上铺门,萝涩给他倒了一杯热茶,看他精神稍稍好一些了,才道:
“这里是童州,据我所知,漕帮最近的江浦分舵,也在百里之外,最快的船去,也要三日水程”
男人站起来,抱拳给萝涩行了半截子礼,感激道:
“小的叫薛大成,是漕帮湖广总舵的总甲,随着今年的漕船北上,在漕运中碰上了海寇船贼!粮船队全军覆没!兄弟们几乎都葬身大海了,唯我水性好,伏在一块残板上飘了几日,爬上了一艘货船,本是躲在甲板中的……”
他回忆当时的痛苦,表情很是凝重:“谁料被无意间锁住了,就这么饿了好几天后,昏睡得不省人事了,直至姑娘搭救,小的才捡回一条命来”
萝涩闻后震惊不已:
“漕帮都是走江湖的一把好手,怎会全军覆没,让一干海寇贼子打得措手不及?”
薛大成拳头紧握,愤恨砸在桌案上,怒道:
“有内鬼!他们提前在几艘主船底凿了洞,用蜡油糊弄着,算计好时间,等海寇到的时候,我们的船也沉了!加之兄弟们是头一年走海路,碰上风浪多有不习惯的,一番较量,就落了下风,叫贼人有得可乘之机!”
“那粮食——全部翻在海里了?”
萝涩问出口,声音不自觉有些颤抖。
薛大成丧气一垂头:“大部分都是,还有几艘粮船剩下的,也叫海寇给截走了”
萝涩脑子乱成一片,她的想法竟是对的,湖广的漕粮永远到不了童州了,那么疯长的粮价又要如何收场?
一旦这个消息传回来,市场构建的信心崩塌,大家都拿粮票去兑换米粮,就瑞丰存下的那点粮食,根本不够应付现在发行出去的粮票。
吃不饱饭,没有粮食,童州城恐怕就要乱了……
“姑娘,我得立刻去一趟江浦,把消息带过去!”薛大成恐怕是唯一的幸存者,他必须通知龙头早做打算,漕帮运漕犯了大错,朝廷定要下旨纠责的。
“不成,这消息一旦泄出去,童州城就乱了!”
萝涩坚决反对,她将粮票的事情与薛大成说了一遍,分析厉害关系,言简意赅。
薛大成虽然听得一知半解,却也知道事态的严重性,只是矛盾道:
“可这事肯定瞒不住,咱碰上海寇的时候,是飞了信鸽送往京城的漕运总督衙门,最迟半个月,朝廷邸报必到童州啊!所以我才要赶在邸报到之前,请漕帮早些拿个补救的法子出来,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萝涩缄默,在铺子里来回踱着步,她既然已成了先知,那阻止粮食危机成了她避不过的责任,于是她扭头道:
“你让我想想,明天早上我与你答复!”
薛大成想现在大半夜,也没有船再去江浦,便点头道:
“好,咱们明天再说”
*
安排薛大成住在铺子里,萝涩才回四合小院。
夜深巷静,只有一声声打更声远远传来,萝涩一路走,一路想着。
假设这件事就是姜氏暗中谋划,她安排人混进漕帮,或者直接买通了心腹内奸,勾结海上的贼寇,在合适的时间打劫了粮船。
在噩耗从京城传到童州的这段时间差里,她可以疯狂收粮囤粮,推波助澜,哄骗粮行无节制发放粮券,抬高粮价。等邸报抄送到童州后,百姓一定会引发恐慌,争先恐后地去兑粮,到时候粮行没有这个能力了,谁家有粮,谁就拥有了这个市场的绝对话语权。
姜氏要的,是童州整个粮食行的绝对臣服,粮食危机之下,日后的童州城的粮米市场,恐怕就要姓姜了,那就不是简单挣点钱的概念了。
萝涩捋顺了思路,苦思解决之道。
粮船被截是既定的事实,这个噩耗迟早会传到童州,要想抗衡姜氏,除了走跟她一样的路,并没有其它什么好办法。
在当下市场信心还充足的时候,不计代价囤粮,唯有此途。
可是她的能力有限,即便靠娘子大人和琼林试挣了点钱,但让她去运作市场,简直杯水车薪,根本不够瞧得。
这件事,她还得找知府余有龙。
如果他肯信她的话,现在只有三管齐下,才有可能力挽狂澜。第一,勒令瑞丰粮行的莫三立刻停止出售粮票;第二,秘密召集权门大户集资,去童州周边府县收粮;第三,派人去官道驿站拦阻邸报入城,尽可能的拖延,为集粮争取时间。
回到四合院,萝涩立即将这三点写了下来,她打算明天一早,就去知府衙门找余有龙。
翌日,晨光微熹,秋霜薄雾。
萝涩早早候在了衙门后宅的司阍门房外。
她是女子没有名刺拜帖,只能打着江岳言和琼林会馆的名头,请门房代为通传,另包了一个厚实的门包,请他跑腿传话。
有钱好办事,只在门房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就有人请她去茶厅等候。
余有龙见过萝涩一次,还是江州邀他至琼林会馆的时候。那时他对考箱和速食面赞不绝口,所以对她也有几分印象,故而门房一来通禀,便立即想起了这么个毓秀灵慧的丫头。
穿着一身常服,他精神奕奕走进茶厅,笑着道:
“前堂衙门有公务缠身,叫萝涩姑娘久等了”
萝涩一介草民白丁,还是个女子,只能规规矩矩的跪下磕头道:
“小民拜见知府大人,实在是有紧急要事禀告,不然不敢上门叨扰!”
“无妨无妨,你且起来回话,这里不是衙门大堂,我也没有官袍在身,你不必拘礼,有事慢慢说来——”
萝涩站起来,点了点头,将粮食危机的现状和推测一一道来,但隐去了她怀疑姜氏是始作俑者的猜疑。
这一讲足足有半个时辰,期间余有龙眉头深索,一次都没有打断过她。
他是从县令升任得知府,太明白百姓的疾苦了,往日苛捐杂税繁重,年景不好都得饿肚子,全仰仗着湖广漕粮糊口度日,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就的太可怕了。
“现在这些都只是你的猜测,唯一的佐证,也是那个叫薛大成的……”
出于谨慎的态度,余有龙还是多问了一嘴,只他内心已经完全相信了萝涩说的话。
萝涩端起茶碗喝了口水,润了嗓子后继续道:
“若没有我搭救,薛大成此刻就是一个死人了,他是叫我无意撞上的,说谎的可能性非常的低。而且您也心下了然,现在童州城的粮价已经完全不受控制了,据我所知,牛家村一般的人家,已经买不起粮米了,他们只能吃些粗粮度日,且这粳米粗粮的价格,也在疯涨!”
余有龙在手心狠狠一砸拳,怒不可遏道:
“视百姓性命如草芥,唯利是图的阴险小人,若叫我抓着是谁在牟利,定将他碎尸万段!”
“大人,恶人固然要惩治,可当务之急,是先稳定人心和市场呐”
萝涩从怀里掏出建书来递给他:
“上头我罗列了些措施步骤,大人若觉得可行,可酌情考量的”
余有龙看得很认真,他比她更懂得官场斡旋和治理州府手段,便道:
“大体方向是对的,第一条停止派发粮券,我勉力也能做到,第二条便困难重重,商人至奸,自私自利,哪个肯替我出钱收粮?”
萝涩有些失落,这一点是她天真了。
余有龙背着手,在茶厅里来回踱步,他思来想去沉吟道:
“若真要谋算这帮富贵门,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得耍些手段,除了小伎俩,也得有个肯带头出钱的,最好是童州城最有钱势的门第——”
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眼睛豁然一亮,大声道:
“有了,桃花渡梁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