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回家

千寻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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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心秧不停吐着鲜血,痛楚在她每一寸神经中蔓延,苍白扭曲的小脸、咬得泌出血丝的双唇,看得萧瑛心如刀割。她紧紧抓住他的衣服,彷佛听见死亡的脚步接近,她恐慌、她害怕,她眼底有深深的依恋不舍。

    就要死了,怎么办?她再也看不见愿愿、望望,再看不见萧瑛,天涯海角、天上人间,从此生死分离。她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死亡是什么感觉,会比现在的痛不欲生更吓人吗?会不会像是坠入万丈深渊,被永夜包围?

    她凝望着萧瑛惨白的脸,潸然泪下她就要死了,离开亲人、朋友,离开爱她、她爱的人们,没有他们,她能不能忍受无尽的黑夜?

    方磊不在太医院,但所有的太医全赶过来了,他们分别替贺心秧号过脉后,表情是一致的绝望,他们跪地垂首,虽然没有说话,但大家全明白,她没救了

    萧瑛大声怒吼“便是掘地三尺,也给我把方磊找出来!找不到他,你们一个个通通给我陪葬!”

    他从不轻贱人命,会说出这种话,是因为他已经恐惧到极点,再没办法克制。

    紫屏在哭,苓秋更是哭得不能自己,她们不明白,怎地好端端的一场喜事,会闹成这样?紫屏更是自责得想拿把刀子割了自己,她狠狠捶着自己的大腿,恨死怨死自己,小姐说不舒服,她怎么可以否决她,怎么可以说她在演戏,还要逼她听话懂事,逼她当个好媳妇。

    都是她害的,如果能早一点找太医,也许小姐就会好好的忍不住满心哀恸,她抱住苓秋,哭得不能自己。

    萧瑛抱起贺心秧,让她坐在自己的膝间、靠在自己身上,他用袖子抹去她嘴边的鲜血,一遍一遍再一遍,可那血像是吐不尽似的,不断从她嘴边流出。

    “不怕,不会有事的,方磊的本事有多大,你是知道的,对不?再撑一会儿,为我再撑一会儿好不好?”

    口口声声说不会有事,可是萧瑛不知道,他的口气失去了笃定,不知道自己的泪水悄悄滑落眼角,在下颔汇聚,滴落她唇边。

    她知道、也尝到了,是苦涩、是绝望的滋味。

    她很害怕,但忍不住想笑,忍不住想告诉他:傻瓜,安慰人的口气要自信一点,这样软趴趴的,谁会相信?

    她想挤出一个甜美灿烂的笑脸安慰他,想告诉他,没关系,她不是死去而是往回家的方向前行,可是没把握呵,她没把握自己回得去,更没把握那些话安慰得了他。

    突然间,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萧瑛痛得皱紧浓眉,但不管再疼再痛,他都不肯放下怀里的贺心秧,不肯与她片刻分离。

    疼痛间,许多场景跃入他的脑袋中,熟悉窜入心底。

    她绕过自己,隔着圆桌,瞠大杏眼,朝他大吼“假的!我不是名门之后、不是官家千金,更没有落难,我只是在这个不懂得民主、不懂尊重人权的时代里,被一群恶毒的坏蛋抓到,然后以武力胁迫、逼良为娼”

    她从震惊到恍然大悟,再到痛不欲生,鲜明精彩的表情,看得他心情大悦。奇怪,他怎么从来不知道,整一个女人会得到这么多乐趣?“秧秧、苹果、黛安芬,请问姑娘有多少个名字?”

    “请问王爷,我前辈子是杀你父、夺你妻、谋害你的性命,还是抢了你的家产、放火烧了你全家?为、什、么,你要这样对待我?!”她苦着一张脸。

    他仰头大笑,摸摸她的头发,低下头额头与她相交,在她耳畔轻声撂话——

    “怎么办呢?我可怜的小苹果,以后我还会继续这样对你,因为这样太有趣了。”

    她臭了脸,命令萧霁道:“果果,去找一把铲子给我。”

    “做什么?挖地道吗?”

    “不是,我想挖挖这里有没有藏了什么脏东西,怎尽招惹些不干不净的人。”

    “放心,让你们搬进来之前,我已经找人看过风水,这里是吉祥宝地。”

    “要比风水,哪儿比得上皇陵,王爷怎不上那儿溜跶溜跶?”她横眉竖目,终于转头望向他。

    她耸起肩膀,像绷着什么东西似的,待松开肩、松开脸部表情时,她大大地吸一口气,彷佛要把所有空气全吸进自己肺里,她拉出一道满足笑意,甜甜地笑说:“你不娶惠平郡主,真好。”

    他也笑,一笑再笑,笑得自己都忘记,笑容是用来掩饰自己,而非用来表达真心。

    他把她揽进怀里,她是他的。

    “因为喜欢,所以担心;因为爱你,所以在意;如果你真像自己说的那样喜欢我,就请别再让我为你担心。你可以去做任何想做的事,冒任何想冒的险,前提是:你必须平安、健康地回到我面前。”

    他吻她,在她唇舌间辗转流连,他捧着她的脸,想用吻密密地将她在心底封存,教自己一辈子不忘记这个爱人,他希望他们还有长长的一生一世,希望未来的每个吻都像现在,缱绻缠绵

    他终于放开她,却发现她满脸泪痕。

    “我吻得很烂吗?为什么哭得这么惨?”

    “不是,我哭是因为你马上就要出发,时间不够了。”

    “时间不够?你想做什么吗?”

    她哽咽着说:“我想和你做禽兽不如的事。”

    他心疼地揉了揉她的长发,笑说:“好,等我回来,就和你做禽兽不如的事。”

    然后,像是一根绳子,飞快地串起他与她之间所有片段点滴,那些尘封的往事在瞬间、在千钧一发里,破开他的脑子,想起来了,他通通想起来了。

    弄错了,他早已经放下关倩,苹果才是他心爱的女人,她们虽有相似的脸庞,却有截然不同的性格。

    她是他独一无二的穿越女啊,是苹果让他明白,关倩只是在自己需要亲人的时候适时出现,他喜欢关倩,因为她对自己尽力、给予关怀,而关倩的背叛,伤害的不是他的感情,而是他的骄傲与自尊心。

    他爱苹果啊,她不是替身、不是影子,她是他真真实实爱上的女子!

    萧瑛望着她的脸,恨不得那血是从自己身上流出的,他不断亲着她的额头,一下一下,他试图温暖她,但效果不彰,急得泪水挤出眼眶。

    一只冰冷的小手抚上他纠结的眉宇,贺心秧喘着气说:“别哭,我不痛。”

    才怪,她的脸痛得拧了起来,她是怕苦、怕痛、怕穷,天生要来享好命的女人,怎么可以这样受尽苦楚?

    “说话好吗?听你说话我不痛。”

    萧瑛用力点头,好,只要能让她不痛,就是要他唱歌跳舞,他都做。

    他拉起她的手压在自己胸口,那是假萧瑛说真话的动作。

    她又吐一口血了,血染上他的手背,他没擦去,只是深情凝望着她的双眸,彷佛永远都看她不够。

    “苹果,我记起来了,记起过去所有发生过的一切,记起来,在很真的你身边,我这个假才会打从心底快乐,记得我总是逗你、闹你,看着你气呼呼的表情,然后幸福洋溢。

    “我记得我们约定好,等我从城南苍山回来,我们要一起做禽兽不如的事,记得我对你的承诺:不管是千山万水,遇到再大的困难,我都要回来,见你。”

    她细细观察他的眼睛,他的眼里有深情、有忧郁、有他作承诺时的点点甜蜜,于是她确定,他是真的想起来了,这些话,不是出自于孟郬的转述。

    虽然很痛,可是她想笑,想拉开嘴角,露一个甜甜香香的苹果笑脸。

    “苹果,我爱的人是你、不是关倩,所以在谷底那一年,我们不确定还能不能回得来时,关倩几番邀请,我都无法对她踰矩,因为即使失去记忆,你始终占住我的心,不让我对其他女人产生欲望。更因为承诺还在,我要和你做禽兽不如的事,不是和其他女人。

    “过去一年里,面对她,我必须时刻提醒自己,她于我有恩有义,我必须回馈以真心,但是真的很难,因为她从来就不是带给我快乐、不是我真心喜爱的女子,但是勤政殿里,初初见到你我这里、这里,就不对劲。”

    他拉起她的手,贴贴他的头、再贴贴他的心。

    “我是何等多疑之人,怎么可能凭着小四和孟郬几句话就相信自己曾经喜欢你?我会相信他们,是因为我不断想起你、不断被你憔悴的容颜扰了梦境,那时候,我们甚至连一句话都没说过呵。

    “关倩对我说,我可以娶你回家,她愿待之以礼,你不知道那个时候我对她有多感激。可那时,你于我只是个陌生女子,我怎会想要亲近你、想尽办法与你接近?因为,真爱始终在我心底,即使我失去记忆。”

    贺心秧笑了,心满意足地笑开。真好,他说他爱她呢,她不是影子、不是替身,是真真切切的爱情,可真恼人吶,为什么不早一点呵,为什么他才想起过去,她就要死掉?这是上天对将死之人的悲怜还是残忍?

    她又吐血了,可这回,她嘴里没有尝到血腥味,只有淡淡的甜,因为,他与他的爱,就在身边。

    “昨天我好生气,气到抱走愿愿、望望对付你。其实那不是生气,而是恐惧,恐惧你要离开我,恐惧我再也见不到你,恐惧我们之间没有未来与明天,恐惧你就要走出我的生命。

    “这份恐惧与我争战了一整个夜晚,宫门初开,我立刻冲进怀宁宫来,关倩是正妃,我应该往她那里去的,那才合礼制,可我管不了那么多,因为我害怕人去楼空,害怕愿愿、望望也留不住你的脚步,更害怕你的固执苹果,你是第一个教我心慌意乱的女人。”

    有些倦了,这段日子总是累,闭上眼睛,贺心秧好想睡。

    可真是的,她多喜欢听这样的甜言蜜语,偏偏周公来找人下棋,她努力撑起眼皮,连连试过几次,都无法提振精神,真是讨人厌的累

    “倘若你现在问我,我必须在关倩和你当中选择一个,我会选谁?对不起,我还是会选择娶她,因为那是道义与责任,但确定的是,这辈子我再也不会幸福了,失去你,我不会死、不会殉情,但失去你,等同于剥去我生命里所有的幸福乐趣。

    “我终将走回到从前,挂着伪善的面具,继续辛苦的人生,无真心、无真意,有的只是一场虚情假意”

    闭起双眼,她认真倾听。

    是啊,她老是把全副的心思放在爱情上,却没想过礼教道德对于这时代的男人影响有多深,他们会为家族、为道德、为义务而牺牲自己。

    倘若不是如此,他何必因为先皇遗诏,倾全力将果果扶持成皇帝?如果不是如此,他何必与萧镇对垒,明知有性命危险,还是要前往赴约?如果不是如此,他何不远走高飞,远离萧的监视

    她爱上的萧瑛就是这样一个人啊,把责任放在个人喜好前面,把义务看得比自己的梦想还高远,她怎能要求他无视关倩的情义,无视于她的舍身?

    她错了,她该入境随俗,该放弃对一夫一妻的坚持,她应该为了这样一个爱自己的男人而妥协

    嫁了吧,真心嫁了她愿意在现实前面低头,愿意相信他的承诺

    可惜这些话,她没有力气说出口。

    “对不起,我不该勉强你,我该尊重你的时代给予你的教育,我不应为了自己的恐惧,强势霸道地把你留在身边,醒来吧,萧瑛在此承诺,如果你愿意醒来,我们继续当朋友,我再不逼迫你”傻瓜,不必逼迫,她后悔了呀,她愿意嫁、愿意坐上他的八人大轿抬进他的家,如果要因此而使心计、耍贱招,那么,斗吧,关倩,放马过来,她不再害怕、不再逃避,她要当只雄赳赳、气昂昂,正面迎战的小斗鸡。

    吐气,她真的真的希望,能把话说出口,只是她无力抵挡强烈的疲惫侵袭。

    她的头缓缓垂下,呼吸渐渐微弱

    他彷佛意识到什么似的,抱紧她,紧紧地将她搂在胸口,泪水从他的眼眶滑入她的发间,他轻声在她耳畔低语。“如果我不爱你,明月会坠跌、太阳不再光亮,但明月不坠、太阳会发光,所以可以证明,我爱你;如果我不爱你,海水枯竭、光阴会倒转,但海水不会枯竭、光阴不倒转,所以证明我爱你;如果我不爱你,萧瑛不会存在这个世界,而我存在了,所以证明,我爱你”夺过关倩的软剑,孟郬一剑划开她的身体,鲜血喷射出来,他的脸是冰的、身子是寒的,即便染上她温热的血,也挡不住他冻人的视线。

    关倩死了,但孟郬的手未停,软剑飞过将她的脸画成狰狞魔鬼,他不光想这样做,更想将关倩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他不知道关倩为什么要杀晴,但只要胆敢犯到他的女人,就算是皇后娘娘,他也不准她活!

    对,他护短,晴是他的短,是他今生唯一想要守护的女人。

    他疾奔到宫晴身边,方磊已经为她扎下银针,止住不停往外流的鲜血,他双眼望向方磊,想要他给一个答案。

    方磊轻轻摇头,抱歉的低声道:“伤及心脉,我束手无策。”

    孟郬狂怒,一把揪住方磊的衣襟怒吼“你怎么可以束手无策?你凭什么束手无策?你是祈凤皇朝最好的大夫,你不可以说出这么不负责任的话。”

    宫晴偏过头,看着孟郬,忍不住苦笑,再高明的大夫也医不了无命人啊,他啊,分明是为难人。

    她轻轻拉他的衣袖,孟郬转身,她瞧见他的泪痕。

    他在为她哭呢,还以为这样一个冷冰冰的人不会流泪,原来只是未到伤心处。

    他轻轻将宫晴抱在身前,像是在哄三岁孩子似的,柔声道:“不要死、不准死,我们约好的,清明你要陪我回家祭祖,我要让爹娘看看,我喜欢的是一个怎样能干聪慧的女子

    “我们约好的,中秋要找一处无人高山,冰人郬要为青天晴高歌一曲,我已经开始在练唱曲子了,你不可以不听

    “我们约好了,年底你要成为孟家媳妇,我们要办一场别开生面的婚礼我们约好的啊,绝对不可以不作数”

    宫晴笑着抚过他的脸颊,胡子刮得好干净呢,看来他很期待今日的赌约。

    “我赢了还是输了?苹果要嫁给萧瑛吗?”

    “你输了,你欠我一百两。可另一个赌约,你赢了,萧瑛去怀宁宫接苹果,他不管他的正妃,连礼部一干大臣都不管,只担心苹果不肯乖乖上花轿。所以我倒输你一百两,等你身体好了,我们带着一百两上如意斋去,我们去听说书人讲讲采莘公主破奇案。”

    “郬,你变得多话了。”

    “自从认识你,我的话就越来越多,已经改不了。”

    “可我喜欢酷酷的男子,你继续装冰山,好不?”

    “好,等你好了,我就装给你看。”

    怎么好啊,要是好得了,冰山岂会掉泪?“好好照顾苹果和果果,他们是我很重要的人。”

    “我会,我会像照顾你一样,照顾他们。”

    “再找个好媳妇,会做菜、会持家的那种,不要找个会办案的,会办案的很麻烦也很危险,你的心要时刻为她挂着、担着,很辛苦。”而她,舍不得他辛苦。

    “不,我不找了,我只要你,你活着,是我的妻子;死了,还是我的妻子,谁都不能取代你。”

    这男人呵,怎地这样固执?他这样她怎么能放得下心?

    “你要快乐、要幸福,要过得、健康、平安”她的气息微弱,一句话要分好几段才说得完。

    “都行,只要你陪着我,我就快乐幸福健康平安。”

    惨了,怎么办,她没力气了,没力气劝说这颗顽石,否则她真的很想义正词严地训他一顿,告诉他,人生在世追求的东西很多,爱情不是唯一要项,这世间没有谁不能少了谁,只要熬过这段思念,他绝对绝对可以重生。

    “你要、好好的,我才、才能放心”

    “就是不许你放心,你要努力活着,再辛苦、再艰难,你都要为我坚持活下去。”

    傻子,生命岂是靠坚持就可以得到的,如果人类的意志力有那么强,未来怎会诊所医院林立?“你真不讲理”

    “对,我就是不讲道理,我就是你们那里说的赖皮鬼,你不可以放手、不可以自己去死,不可以不管我,不可以不理会我的伤心,不可以让我一个人寂寞”

    他唠唠叨叨说上一大篇,说得宫晴愁眉不展,怎么办啊,她已经够固执了,怎么会碰上一个比自己更固执的男人?

    她深吸气,试着拼上最后一分力气,对他说话。

    “你乖乖把这辈子过完,幸福一点、快乐一点,那么我就允你、我的下辈子下辈子我们当夫妻当杨过和小龙女当黄蓉和郭靖”她偏过头,声音渐渐微弱,直到再也听不见。

    孟郬吓坏了,他大吼一声“方磊!”

    方磊飞快在宫晴身上下针,护住她最后一口气。

    孟郬急得大哭,彷佛闸门坏掉了,止不住的泪水奔腾。

    关倩那刀不是刺在宫晴身上,而是狠狠地插在他心头上,他流出来的不是鲜血,而是一分深过一分的哀恸

    孟郬打横抱起宫晴,仰天大哭,像受重伤的野兽,向天地咆哮、抗议,他要抗议祂夺走自己得来不易的爱人,要抗议祂给了自己幸福又收回,要抗议如果非要找一个人死,为什么那个人不是他。

    怎么办啊,他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亲人、没有父母、没有兄弟,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再活生生刨去他的心

    他哭着、吼着、叫着,满心的不甘愿、满心的怨怼,如果此时,魔鬼向他开出条件,他愿意用自己的灵魂,交换宫晴再活三年

    门外,江太医飞快跑来,看着现场一片混乱,被孟郬的模样吓得不知如何言语。

    天啊,怎么会这样可怀宁宫那边不成啊,这位已经疯了,那边那位也快疯了,贺姑娘一死,不知道有多少人要陪葬

    他快步走到方磊身边,低声道:“快走一趟怀宁宫吧,贺姑娘快不行了。”

    方磊倏地皱起眉,贺心秧也不行了?今天是什么鬼日子啊真糟糕,一大早萧霁眼皮猛跳,明明是六皇兄的好日子,可不知怎地,他就是心绪不宁。

    他还担心,会不会是苹果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表面上不反对出嫁,却暗地准备打算当个落跑新娘。

    可昨天听说六皇兄已经将愿愿、望望接回王府,以阻止苹果的轻举妄动啊。

    六皇兄这招够狠,如果苹果在这种状况下还有本事逃婚,他就给她拍拍手、放烟火,再给她主持公道,允许她拥有孩子的监护权。

    不管如何心烦意乱,萧霁还是按捺着性子上完早朝。

    早朝后,他急急更衣,再进勤政殿等着六皇兄带领关倩和苹果来谢恩。

    没想到左等右等,等来了想看热闹的小优,却没等到应该露面的新人,再然后,他等到苹果和姑姑快死的消息?!

    猛地一颤,他差点儿站不稳脚步。

    怎么会?好好的两个人怎么会在突然间性命垂危?

    倏地,那年父皇死去、母妃被逼殉葬,那种无可依恃的恐惧感再度出现,他又要失去亲人了吗?他身边所有人,最终都要离自己而去?他得像电视剧里每个得到天下的帝王一样,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心颤栗,害怕填满胸口,如果当皇帝的交换代价就是失去所有亲人,那么他不要了、后悔了,给他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吧,他要和苹果、姑姑隐居山林,他要守着一家人平平安安过日子

    慌乱惶然等种种情绪纷至沓来,一时间他失去思考能力,脑海里不断绕着的是他即将再度失去亲人的事实。

    突然,一只软软的手掌心握上他的手,他侧过头,看见小优担心的眼神。

    “果果哥哥,不要害怕,我们去怀宁宫看看,也许是太监误传,也许情况并没有那么严重。”她也是满目仓皇忧伤,可她不能在这时候也跟着慌乱,萧霁已经够难受的了。

    她清澈勇敢的眼神瞬间镇压了他的惶恐,紧紧回握她的手,萧霁轻声道:“小优,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永远都不要离开我。”

    她想也不想,用力点头,那表情既郑重又严肃,她作出人生第一个承诺,并且会贯彻它。“好。”

    缓缓吐出憋在胸中的那口气,萧霁凝起目光,与小优手牵手,一起往怀宁宫方向走。

    但不是太监误传、不是夸张了情况,而是真实的,姑姑和苹果齐齐躺在床上。

    她们闭着眼睛,呼吸微弱得几乎要消失,紫屏、苓秋已经为她们换上干净的衣裳,画了美美的妆容。

    紫屏说:“让公主和小姐躺在一起吧,那条路又冷又黑,有个伴,才不会害怕。”

    说完话,她放声狂哭,一声声哭喊捶着众人的心窝深处,没有人吼她、骂她,大家都放任她为宫晴和贺心秧伤心。

    苓秋不是放纵情绪的人,她死命咬住下唇,阻止外逸的啜泣声,于是红肿的双眼、渗着血的双唇,以及花了的妆容、不曾停歇的泪水,在她脸上交织出一幅名为痛心疾首的画面。

    所有人都围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们的容颜。

    太医说,那样重的伤,药石罔效。

    连他们最倚重的方磊也说出同样的话,那么,就真的是束手无策了。

    泪水滑出,小优忍不住哀伤,她的手心全是汗,但她无法松开萧霁的手,好像一松开,那么就是真正的放手了。

    两张椅子,坐着两个哀恸的男子,他们的眼睛只看得见最心爱的那个女人,他们的心正承受着剧烈的疼痛,他们害怕那刻来到,却不得不等着、候着,等待最终时分。

    好痛,像是千百把刀子在砍、在削着他们的知觉,也不知道是哪个残忍家伙,在他们胸口开了洞,然后伸手在里头掏着、挖着,把他们千疮百孔的心,挖得鲜血直流。

    他们即将要失去一生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萧霁傻傻地看着她们,不断确定再确定,确定她们要走了,要离他远远的。

    此后,再没有人可以和他讨论金庸古龙,再没有人可以同他讲五四三,他不舍,却别无他法。

    萧霁的手下意识抚摸着衣襟里的玉佩,那是爷爷宫展给他的,他不是宫家的血脉,可爷爷临终前却将它给了自己,爷爷再三交代,要他当个好皇帝,造福天下万民。

    爷爷不是要他记得宫家的恩惠,不是要他光耀宫家,而是要他以仁德治理天下!

    他扑在爷爷身上,放声号哭,那一刻,他把宫展当成真正的爷爷。

    遇强盗、受重伤,穿越到二十一世纪时,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变成应家的果果,直到梦里,爷爷又把这块玉佩戴到自己身上,直到他翻出家族照片,发现果果的爷爷就是宫展,他才明白,自己和果果之间本就存在着某种关联。

    回到祈凤皇朝后,玉佩还在,苹果曾经问过他好几次,她想要找到回去的方式,可他舍不得她离开,所以藏着掖着、说谎骗她,始终不让苹果知道玉佩的下落。

    如今,事已至此,他还有不舍的权利?

    “小优,如果是你,你要怎么选择?”

    他的头侧过一边,歪在小优的肩膀上,这不合礼制,他懂,这动作会失去帝君的尊严,他明白,但是此刻,他只想当一个单纯的小孩,只想耍赖,不想负责任。

    “选择什么?”小优始终没有放开他的手。

    “选择让她们死去或者离开。”离开,回到原来的世界,不可思议的穿越或许会带来奇迹,让她们生命延续。他不确定,然而他如今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小优不懂萧霁的意思,受这么重的伤,还能怎么离开?但萧霁问了,她便要认真回答。“我选择让她们离开,只要她们不病、不痛、不死,只要我知道她们在某个地方过得好好的,就算我看不见她们,也没关系。”

    萧霁点头,小优的话是对的,只要她们过得好好的,就算看不见她们,也没关系。

    像是作出某个重大决定似的,萧霁松开小优的手,走上前,命令紫屏和苓秋到外头守着。他看看萧瑛,再看看孟郬,然后从膀子上取下玉佩。

    萧霁将玉佩放在宫晴掌心,再把贺心秧的手与她交迭,帝王是不能向人下跪的,但他跪下了,跪在她们的床边,轻声说:“姑姑、苹果,回去吧,让玉佩带你们回到科学昌明的二十一世纪,果果已经长大了,没有你们在身旁也可以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你们放心。”

    萧瑛猛地瞠目,怒眼射向他“谁说她可以走?不准!我要她留下。”

    说着,他就要动手抢走那块玉佩,谁知孟郬手一抬,将他架开。

    “郬,你做什么?难道你也要宫晴走?”

    孟郬抬起漠然双眼,凝声问:“你没听清楚吗?方磊说,药石罔效,不是我们要不要她们留,而是她们一定要走,只有两个选择,回到生长的家乡和黄泉路,你要她们选哪一个?”说话间,泪水顺着颊边滚下。

    孟郬的话问醒了他,是啊,她们终究要离开的,可他怎么舍得她们走黄泉路?回家吧,回去那个不管是男是女,有梦想就可以完成、有信心就能成就一切的世界

    孟郬松开手、垂下头那刻,萧瑛的泪水跟着坠落

    萧霁看着孟郬与萧瑛,一手拉起一人,招呼大家一起走到桌边。

    他努力挤出笑脸说:“你们不要难过,她们要去的地方真的很不错,那里天气热了有冷气机、天气冷了有暖气机,按钮一按,气温永远是最适宜的26c,永远不会受寒或受冻。”

    “是四季如春吗?”小优问。

    “对,在那里的女人可以尽情展现美丽,脸上长出皱纹可以打玻尿酸、可以拉皮,脸色不美丽可以果酸换肤、打苹果肌。在那里,姑姑有几十双高跟鞋、平底鞋、靴子、运动鞋,苹果有几百件各种款式的衣服,塞得衣柜装不下,还得挪一些到我家。”

    “所以那里的女人很快乐吗?”孟郬问,他要他的晴快乐无忧。

    “对,她们可以工作、赚钱,可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不管嫁不嫁人、生不生孩子,决定权在她们手上,丈夫不好,一纸离婚协议书就可以重新来过,她们不和别人分享丈夫,她们独立自主,每个女人都可以追求梦想。”

    “听起来,那里很不错。”萧瑛喃喃说道。

    “不是很不错,是非常不错”

    他们讲得认真、听得认真,没注意到数道绿色光芒从玉佩中央射出,待他们发觉转身时,那些绿光已经包围了宫晴和贺心秧。

    小优惊呼一声,剎那间,耀眼光芒闪花了众人双眼,他们眨了眨眼再看向床边时发现,贺心秧不见了,而宫晴的气息更加微弱。

    “这是怎么回事?苹果为什么不见了?”萧瑛大惊,抓住萧霁的手臂怒问。

    一个灵魂穿越、一个身体穿越,她们离开的方式当然不同。萧霁看着空下来的半张床,淡淡一笑“她们已经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