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嫂之死

边剑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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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记得2005年元月31日我从学校回到了家,可是我忘了这是回到家后的第几天。

    早晨起的很早,这是我最近养成的一个习惯。6:50,我已经把一家人早餐吃的稀饭给煮好了,看看没人起床,便保温在电饭煲里。然后,像往常一样,一路小跑到二三里外的广场去观看老人们打太极拳。广场很大,也很漂亮,有假山,有喷泉,青青的草坪上恰当的栽上了一些鲜花,看上去越发的舒服。绕着广场,边跑边呼吸着这个小城清晨里的清新气息,是每个假期里十分惬意的事。每一个假期,这里是我感觉最清爽乃至可以忘我的地方。

    同样是习惯性的11点钟左右回到家里,这一次,母亲却有些不高兴了。

    “玩到这么晚才回来,家里就没有一点事啊!”

    听见我跑着上楼的脚步声,母亲在5楼便喊了起来。5楼是厨房,发觉母亲有些生气,我便直接跑上了5楼。

    “中民和菊芝来了!你去市场上买些菜回来中午吃。等你回来等了这么久!买一块钱鲜豆腐,一条半斤来重的鲫鱼、半斤青豆”

    “中民、菊芝是谁呀?”我打断了母亲的话。

    “你大伯的儿子儿媳,你不记得了,就是闹过离婚的那个!”

    母亲的提醒让我回想起一位忠实憨厚的年轻农民来,有些耳背,妻子很小巧,但能干,里里外外的家务杂活几乎无所不能无所不做。但是两人常吵架,有时候还大打出手。

    当然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离开老家已经10个年头,10年的时间足够改变太多太多的东西。

    “他们在阳台上,你还是先去买菜吧,都中午了!”母亲催促道。

    二

    一双大大的眼睛一个劲地往外面凸,就像一个球漂浮在深坑的水面,让人不禁怀疑起这是不是肉体相连的器官。一头半长的头发干枯的向上蓬了起来,我很容易地想到了“毛不附体”这个词。消瘦的脸苍白的可怕,竟一下子使我想起了十五年前父亲临故时的那种神色。

    “这是菊芝!”母亲说。

    “噢,嫂子,你好!”

    这就是那个曾经十分干练的女人吗?!我不敢往下想什么了,上前很不自然的打了声招呼。

    菊芝整个人靠在藤椅上,向前挪了挪身子,想站起来,却没力气,于是欠了欠身说:“恩,好!你是剑吧!”说话的时候,干枯的双手在椅子边上不停的摸索着,因毫无目的而局促不安。嘴唇继续翕动了几下,发出喃喃的声音,却分辨不清,隐隐约约听明白其中的一句——“哎,都长这么大了!”

    我没有敢再看下去,转身和站在一边的表哥中民聊了几句,然后赶紧回到厨房去。母亲正在炒菜。

    “妈,菊芝她病得很重啊?”

    “是啊,昨天晚上在家疼痛的厉害,今儿早上到了镇上的医院,那儿不接收,说这病比较麻烦,什么针也没有打、药也没有开,就让送到这里的县医院来了。”

    “那到医院检查了?”

    “还没去呢!中民说你哥在医院里有认识的熟人,他想让你哥带他们去,刚才又一直没能联系上。对了,你现在再联系一下看看,看能打通你哥的电话不。不行的话,吃了中饭后就先去医院!”

    “哎,你也看见了,病成了这个样子才来检查,前几年回老家,听她说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我就跟她讲,有病一定要抓紧点看医生,就是不听人讲”母亲边炒菜边絮絮叨叨道。

    拨了好几次哥哥的电话,总是一位小姐用永恒不变的语调在说:“您拨打的用户联系不上或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

    无奈,给哥哥发了一条短信息,把事情告诉了他,让他收到后回话。

    “那就吃了饭后,我们先到医院去吧!”母亲和中民说“要是昨天晚上先打个电话下来就好了!”

    中民一脸的木讷:“恩!恩!没想到今天要来县医院!”

    我看母亲已经把饭菜都做好了,便招呼中民和菊芝吃饭。母亲担心菊芝吃不下饭,特意给她做了一碗肉饼汤,菊芝吃了一小半便没有再吃,怕浪费,比划着要倒给中民,被我制止了。

    “放在这里吧,没事的,我和中民先喝点酒。”

    一个病人吃剩下的东西就这么随便的给别人吃,10年了,老家人的卫生意识依旧这样的差!单就这一点,我不再那么奇怪他们为什么等病得这么严重了才想到了医院,我也不再那么奇怪他们眼中对于生命的理解,可能就是归结于“生存”这两字而已。

    “药酒对身体有好处,就喝点药酒吧!”母亲建议道。

    我拿出两个酒杯来,给中民倒了一满杯,他没有推辞。然后给自己倒了半杯。我记得中民酒量很好,记忆中他好象能喝上个八两一斤的。

    “你怎么喝怎么多呀!”菊芝抬起憔悴的右手指了指中民面前的酒杯,有气无力地吐出一句话来。完了还盯着他看。

    “没什么,多是说不上多的,以前年轻的时候这点酒哪放在眼里!”中民瞥了一眼菊芝,然后探下头去汲了一口“吱!哎呀,这酒好!”

    酒是倒的太多了,我想。

    爱酒的人见到了酒,就像猫闻到了鱼腥味,容易兴奋。小时侯在老家的时候,那时,村里男人嗜酒的就特别的多,都是端起酒杯来就能喊“干!”的那种,而且从来不压抑喝酒的念头,往往喝到最后都大醉,每每如此,每每误事。女人们则不干了“你们男人倒好,喝醉了可以不去干活,让我们做女人的累死累活!”“***,老子喝点酒就不行了?!你管个屁!”男人仗着酒兴胆子就特别大,即便是那些“妻管严”们也似乎无所顾忌了。夫妻间吵架打架的事情也就司空见惯。

    中民依然嗜酒。只几口下去,一杯近75克的白酒便喝了个精光。再给他倒的时候,不小心漏了一些在桌面上,他赶紧趴上去用嘴给汲了,一个劲的说:“不能浪费了!不能浪费了!”

    母亲示意我少倒点给他。

    “中民,就再喝这半杯吧,今天有事,我们就少喝点,下次有机会再补上。”算来我该叫他表哥的,感觉有些别扭,便一直直呼其名了。

    中民点头:“恩!恩!”

    哥哥的电话依旧不通。

    母亲决定让我留在家里洗碗、搞卫生,由她陪同中民和菊芝去县医院。

    母亲说:“县医院我去过几次,比较熟悉,你什么都不懂,就呆在家里吧!如果下午我回来的晚了,你就先把饭放在电饭煲里蒸好,菜就等我回来再炒。”

    每次出门,母亲总要好好交代一翻,我习以为常。

    三

    下午四点多的时候,母亲回到了家里。回来她就发感叹。

    “哎!都这么大的人了,也还是什么都不懂,不懂又不知道去问。”

    我以为母亲在责备我,一时间又想不起来是哪里做的不对,便小心翼翼的问:“怎么了?”

    “就说中民吧,一个大男人挂个号都不知道怎么挂。整个下午就我带着他们从这里到那里地转来转去,我自己身体又不好!”不知道是生气还是走路走累的,母亲说话的时候有些气喘喘的。

    “那检查的怎么样呢?”我问母亲。

    “我也不懂,医生说是什么甲状腺病,又什么心脏病什么的!”

    “住院了?”

    “医生是说要马上住院,一天就好几百块钱哪,中民哪住的起啊,他们自己说不住院,要回去,说都大过年了,住了院过年都没钱了,医生给开了点药,回去了。”母亲感慨道“农村人的病都是拖出来的啊,都是自己给害了的啊,要是一开始就听我说的早去看医生,至于到这个地步吗!”

    “不住院行吗?”想起菊芝的病态的样子,我不免担心。

    “医生说了,让他们回去后要好好注意,要是再有什么变化就马上来。”

    我一怔,马上意识到病情的危险性。母亲似乎还更多的责怪菊芝不该这么严重了才来看病,一个人又唠叨不已。

    我想,当一个医生对自己下的药都不再自信时,无非有两种情况,一是自己医术不行,一是病人病情太重。县医院作为全县最大的一家医院,不大可能出现第一种情况,那么只有后者。

    一阵寒风打后间穿堂而来,不觉打了个冷战。

    “今天风怎么这么大!”母亲起身走进后间关窗户去。

    “可能要下雪了吧!”我自言自语道。

    四

    这天,哥哥回来的早了许多。

    我看了一下时间,17:05。母亲在厨房里洗菜,准备做晚饭。

    “菊芝怎么样了?去检查了没有?”刚上楼,哥哥便问母亲。

    “哎!都是自己给害的”母亲有个习惯,讲述一个人、一件事情,再小也得从头说起,有关无关的细节统统不漏过,这一点很像我小时侯外公给我讲故事的样子。“哎!都是自己给害的”说了这句开场白之后,母亲便一五一十地讲述起来,边说边叹息。

    哥哥大学的时候学的是临床医学,只是大学毕业之后从了政。懂不少医学知识的他,很快就从母亲的话中了解到了菊芝病情的轻重性。随后又给谁打了一通电话。

    “没用了,治不了了!”顿了顿,哥哥又说“死定了!”

    “当!”母亲手里的菜盆掉在了地上“什么?你是说没救了?怎么回事?”母亲的手在打抖,捡起来拿在手中的盆子晃了又晃。我记得母亲这样紧张的情景,曾经在父亲病重的时候有过。心中一阵揪动,虽然我预感到菊芝病情的危险,预想到悲伤必定来临,可是心里不免难过。菊芝是大伯的儿媳,我的表嫂,是我的众多亲人中的一个,我眼看着她即将从这个世界消逝,这对于任何一个善良的人来说都是十分不忍的事。可是,我无能为力,学过医学的哥哥无能为力,甚至医院里的大夫们也无能为力,我们都无能为力!人心的善良有时是如此苍白无力!

    五

    晚餐后,母亲没有像往常一样沏杯淡茶和我们一起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我发觉母亲的异样,于是端了杯茶到母亲的卧室里和她聊天。

    “哎!都是自己给害的”一开口,母亲又是这句话。

    “记得我们在老家的那个时候,她不是挺能干的吗?”我说。我的话一下子打开了母亲有关菊芝的记忆的闸门。

    “菊芝和中民结婚的时候你还小,才几岁呀?我也不记得了。别看她人个子小,可是做事很强,家里家外做的事不少,做饭、洗衣服、喂猪、养鸡呀鸭呀鹅呀什么的都是她弄。田地上的事,像割稻子、挖地、种菜什么的,哪样没有做过!哪样比男人弱!有一年收割早稻的时候,200多斤重一担稻子,从田里挑回家,硬是一路上就没有歇一下,一口气挑着走了6里路。

    你就说砍柴吧,大热天的时候刚吃了中饭便一个人跑到林场的后山去,不一会儿便背回来一大捆柴禾。那么炎热的天,人家连出门都不想出呢,她!哎,只知道傻干。和你伯母她们的关系又处的不好,直来直去的。自己累死累活,到头来没有人说她好,没有人说感激,都说应该她做的。你大伯一家六个兄弟姐妹,有哪个有她肯做事!兄弟中的老大中勇只好一口酒,老幺中茂在运输公司做了个临时工便一副了不起的样子,姐妹一个比一个滑头

    她这人也难怪别人说她,和别人处的不好吧,这个可以理解,可是和自己丈夫也是这样,三天两头的打骂吵架。邻里亲戚相劝的多次了也便懒的去理会。何必呢!夫妻搞成这个样子,不是招人笑话吗!结果怎样?三个孩子读书都交不起学费,还得借,年年粮食不够吃,也还得借,一年下来就是几千块钱的债。后来几年,中民出来打工了,可是挣的一点钱又被她拿去给了娘家人,给弟弟取媳妇,给弟弟做新房子,自己的生活都不顾。她娘家又不是那么穷的人家。结果呢,自己越搞越穷。

    中民也是,一个聋子,也只知道死做事,只知道喝酒,喝多了就吵架,不敢和别人吵,只跟自己妻子吵。当初我们在老家的时候,我会说中民,会说菊芝,他们也会听我几句,这些年我们不在老家了,你大伯去世了,你伯母去世了,哪还会有谁去说他们呢!我都不敢想象这些年他们是怎样过来的哎,都是自己给害的呀!”

    母亲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像是在发泄着心中的无比气愤。抿了一口茶,然后斜靠在床沿,怔怔发呆。

    “那他们当初怎么就结婚了呢?”

    母亲摇了摇头:“都是父母给包办的,你大伯那时候是市运输公司的总经理,那个时候能攀上当官人家是件很了不起的事。只是你大伯太古板,几个孩子的工作,没有一个能解决好,别说中民有些耳背,就连最聪明的中茂,也只给弄了个临时工做,其他的几个,现在还不是个个都在家种田务农,哎!人哪!”

    六

    我清楚的记得这一天是大年三十,也就是2005年的2月8日,所以我肯定前面说到的中民和菊芝来我家的时候,那是2005年的2月7日。

    8日的早上,我仍然像往常一样早起,一样做好一家人的早餐,然后跑到广场去玩,玩一会后就到“芝麻开门”那个书店去看书,那里环境好,有音乐听。

    10点回到家的时候,母亲正在和中民在说话。

    “中民不是昨天就回去了吗?”我疑惑“难道菊芝的病情有变化?”忽然感觉到有点不祥。

    中民看我回来,没有吱声,继续和母亲说话。母亲看了看我,一脸疑重:“菊芝的病恶化了,今天来住院。”

    “婶婶你说怎么办?医生说已经是晚期了,没治了。婶婶你说我该怎么办?!”中民站在那里,用一种恳求的眼神看着母亲,像是在祈求解救的灵丹妙药,更像是深受打击之后神经质的喃喃自语“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还有三个孩子要读书,还有几万块钱的债要还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说着说着,就抽泣起来,继而号啕大哭:“都怪我,我不该老和她吵架,不该打她,她的病肯定是我打出来的。都怪我!都是我给害的!我该死!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啊!”

    腿一弯,就倚在墙上继续哭。

    母亲最是多愁善感的了,也在一边不停地抹着眼睛。

    哥哥正准备出去办事,见次情景好生安慰了中民几句:“这个病的确是治不好了,我问过一些同学。昨天我就和我妈讲过,怕你一下子接受不了,就没告诉你。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好好准备一下后事,呆会儿我会到医院去下。”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几张一百块钱的人民币来塞给中民,中民推辞了几下,收下了。

    “那你现在就去医院吧!”母亲对中民说。

    中民停住抽泣,强抑制住自己没有再哭:“恩!我现在就去!”转身往楼下走去。

    我默默的在一旁站着。

    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清楚了中民的相貌,一顶泛白的雷锋帽一股脑儿套在头上,似乎还无法抵御住这个季节逼人的寒气,说话的时候还不时用手把两边的帽沿往下扯了又扯。古铜色的脸颊尚透着健壮的气息,终究无法遮掩住内心的忧伤,至而显得憔悴和消瘦。这样冷雨飘洒的冬天里,一套单薄的中山装里面只穿着一件旧毛衣,光着脚穿了双旧军用解放鞋,站在那里直哆嗦。

    我呆在一边,默默地看着他一步一步往楼下走去,看着他扶着扶手一步一步往楼下走去,我忽然发觉,他微弓着的背影多么像一个苍老的老人。

    “中民,你等一下!”母亲忽然记起什么来,跑到工具间里翻出一套棉衣、一件厚厚的毛衣、一条毛裤“你把这些穿上,这么冷的天。”

    “不冷不冷!”中民动了动嘴唇,轻轻的说。

    “怎么不冷!穿上!”母亲很严厉。

    我把中民领进我的卧室,他把母亲给的衣服一件一件慢慢的穿好,我把刚从超市买回的一双袜子也给了他穿上。

    走到门口的时候,中民回头望了望母亲。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眼里像是裹着泪水。

    中民走了好一会了。母亲还久久的倚靠在门框上:“那些兄弟姐妹又不是没钱,怎么就没有一个人关照下他呢?!哎!”

    屋外,风越来越大,一会儿便下起了雪。

    七

    姐姐带着女儿子欣来到家里的时候,我和母亲正在吃中饭。

    一个学期没有见,子欣又长高了不少,也越发的活泼可爱了。见了我,便一个劲的喊:“舅舅舅舅,带我去玩!”

    她们还没有吃饭,母亲再炒了一盆红烧豆腐、一盆鸡蛋炒辣椒。

    边吃饭的时候,母亲把菊芝的事前前后后向姐姐讲述了一遍,末了,又叹道:“都是自己给害的,哎!”

    在老家的时候,姐姐和菊芝玩的挺好,对于她的病危,同样表现出善良的同情和可怜“多么老实的一个人啊!”

    “这样吧,剑,我们一起去医院看看菊芝吧!”饭后,姐姐对我说道。

    “去看看也好,见个最后一面吧,怪可怜的!”母亲在一旁附和道。

    “好吧!”说着,我套了件外套,下楼骑摩托车载着姐姐一起来到县人民医院。子欣闹着要跟着去,被姐姐呵斥了几声后还是乖乖的玩玩具车去了。

    医院里来来往往的人特别多,这让我无法把2月8日这个日子同大年三十很好地联系在一起。

    在住院部三楼走廊尽头的一间病房里,我们找到了中民他们。门口有个六十来岁的妇女在小声的抽泣,估计是菊芝的什么亲人,后来知道她是菊芝的母亲。

    菊芝躺在病床上,眼睛已经浑浊无神,深深陷在眼眶里,脸色苍白,还透着一丝乌气,蓬松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整个人看上去,阴森可怕。

    边上跪着个中年男子紧紧的抓着她的手,把耳朵贴近她的脸,在听她说话。姐姐告诉我,中年男子是菊芝的弟弟。房间里还有五个人,分别是菊芝的大儿子14岁的工涛、菊芝的父亲、中民、中民的大姐金花和大姐夫吴良。

    我和姐姐走近病床。

    “知道我是谁吗?”姐姐问。

    菊芝的视线努力地转到姐姐的身上,望了好久,点了点头。脸上闪过一丝高兴的表情,又瞬间消失了,张了张嘴,没有听见说了什么。

    金花探过身来问:“你想说什么呢?”

    “我恨中”一阵咳嗽,良久吐出一个字来“民!”四个字像是用尽了一生的力气。说完后便如释重负闭上了眼睛,一会儿又喘起气来。

    工涛站在床边断断续续哭着,中民半跪在床边,望着菊芝,和着脸上的肌肉嘴唇一阵一阵的抽动。金花用手擦了擦滚到嘴角上的一滴泪水,难过的眼神看了看中民,又看了看菊芝。

    半响没有人说话,只隐隐约约的抽泣声。

    “你怎么恨中民了呢?”等菊芝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吴良凑了上去。

    “我恨中民!”这一次,菊芝的声音更轻,眼神充满哀怨。

    “你怎么恨他?”吴良又问。

    菊芝点头,点了又点。仿佛要使尽全身解数证明些什么,可惜已经没有更多的力气和时间了。

    “其他那些亲人都没有人来吗?”姐姐问金花。

    “没有。就我这个做老大姐的来了。兄弟姐妹中那几个不是说忙就是说有事!”金花摇了摇头。

    “现在怎么打算呢?”我问吴良。

    “车已经请好了,不能拖在这里,万一要是死在这里,是要拉去火化的,按老家的习俗,人是不能火化的。在家里死了就马上土葬,没人追究,也省不少钱。下午四点就走,能不能挺过这个年关就听天由命了!”吴良说。

    姐姐的眼睛也慢慢的湿润了。我想,在这里多呆一会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只是徒增忧伤而已。于是拉了拉她的衣角,示意回去。

    回到家,子欣还在客厅里玩玩具车,见姐姐眼睛红红的,忙问:“妈妈你哭了吗?”“你玩你的车!”姐姐转过身去。

    八

    菊芝死了。

    傍晚六点多钟,我正和母亲在厨房里料理年夜饭的时候,中勇打来电话。电话是我下楼去接的,我决定暂时不告诉母亲。母亲自己原本虚弱的身体已经不允许承受更多的打击了。

    “谁打来的呀?”母亲问。

    “我的一个同学。”我没有看母亲。

    “有事呀?”

    “没,他说跟我拜个年!”

    “哦!”

    菊芝死了。

    我想起她几次重复那句话—“我恨中民!”我疑惑,她怎么会恨起自己的丈夫来呢,特别是在这生命即将消逝的时候。她的心中只有哀怨和悔恨吗?当一个生命带着怨恨离开人间,这该是多么的可怜,又多么的让活在周围的人深思,又该给善良的人们带来多少惆怅、不安和忧伤!

    中勇说,大年三十死去的人要等到正月初三才能做善后之事,为了不影响别人过年的节日气氛,噩耗还不能在村子里传开。

    死了还不能入土为安,还要在人世间冬天里那冰凉的木板上孤独的躺上三天,由任灵魂游走在躯体之外那冷雨飘摇的漫漫长夜,无法找到容身之所。

    生当何苦,死亦何悲!

    这个冬天,一向暖冬的南方奇怪的持续着阴雨连天的日子,冷雨不断,有时还夹杂着沙沙作响的雪花击打着冰凉的玻璃窗。这年大年除夕夜,大片大片的雪花覆盖着街道上空那呛人的烟花鞭炮爆炸后的烟火味,似乎欲覆盖这个节日的喜悦。

    年夜饭后,我站在窗前,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望远处闪闪的烟火,一下子闪耀了夜空,顷而又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