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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方圆, 懂分寸是没错,可你们后世偏要穿凿附会,光是家规就洋洋洒洒几百章, 更别提非要人在礼法中行事, 这不是活生生将人给教迂腐了嘛。”
郑如琢望向她, 眸色阴晦道:“我们家的事情, 为何你知道的这样清楚?”
叶青微神色坦然道:“自然是因为我看的书多了。”
郑如琢神色仍有狐疑。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前人不可能预料到后人会发生什么, 与其信礼法、祖训,倒不如多读书、多经历,只有你自己才是可以衡量世间的尺度。”叶青微手中的团扇轻轻拂过他的肩膀, 赶走停留在上面的一只小小的萤火虫。
“你说这些话,还真是要命。”
叶青微笑容如涟漪荡开:“我想,这次游学中, 家父想要你们知道的大概也正是这个道理。”
那只萤火虫又飞回来,停驻在他脸颊旁的发丝上,莹莹光亮映着他清俊的眉眼, 宛若一川光河,流向生之彼岸。
郑如琢眼眸一转,瞥了她一眼, 却注意到那只小萤火虫, 他喃喃:“腐草化萤。”
“萤火虫真的是由腐草所化吗?”叶青微浅浅一笑, 寒池波光浮动在她的眼底, “用你的眼睛好好看一看,所有人都说的道理也不一定是真的。”
“你为何要对我说这些?”
叶青微用团扇遮住面容:“大概,是想要你活得更精彩一些。”
谨守本分,固守礼法,文采斐然却亲手起草缴文来骂她的荥阳郑如琢,即便玉碎身死,也是一个说不通的老顽固,那就试试能不能让年少的他改变一下。
“精彩?”郑如琢目露不解,她却衣袂翩飞,飘然远去。
郑如琢重新垂下头,看着水面中模糊不清的倒影,将剩下的酒全都倒了下去,搅乱这寒池光影。
原本停留在他身上的萤火虫,也追随着她的步履香尘离开了。
叶明鉴给了五日准备,这五日内,每个人都乖得像只鹌鹑,就连最作妖的王子尚也像是被下了降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被老师惩罚当了什么下九流的角色。
叶府的门槛这几日也几乎被踏破了,似乎每个世家都想要打探叶明鉴的去向,或是有人想要将自家子弟塞进游学的队伍中。
“叶兄,你我也算是同乡,这点小忙该不会不帮吧?更何况你连崔家那两个妾婢之子都能收下,为何不能收下我府上的正经嫡子?莫非是叶兄看不起在下,不屑与在下为伍?”
“此言差矣,崔家子弟也不过是机缘巧合才收下,实不相瞒,纵使叶某想要多收弟子,恐怕也有心无力了,这次游学过后,叶某打算归隐山林,从此不问俗物。”
叶明鉴这样一说,反倒让拜师者更加蜂拥而至了。
叶明鉴却不多加理会,自顾自锁上大门,闭门谢客,过着自己的悠闲小日子。五日一到便趁着夜黑风高,带着妻女、弟子上路。
因为要赶第一波出城,众人到达城门口时天还未亮,郎君们倒在马车里睡得东倒西歪。
叶青微额头抵着车厢,迷迷糊糊地撩了撩头发,却发现澄娘正掀起车帘看着眼前的城楼。
“为何不多睡一会儿?”叶明鉴骑在马上,单手攥着缰绳,弯腰询问。
澄娘轻声道:“自从来了长安这还是我第一次出去,我……大概是有些不适应。”
“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郎君说的是,只是我心里隐有不安。”
叶明鉴叹息一声,松开手里的缰绳,竟将身子半探出来,轻轻抱了抱澄娘,贴着她的耳朵不知道说了什么,澄娘眉宇间的情愁如薄雾一般散去,脸颊染上晨曦浅红。
“呸,你这个老不羞的。”澄娘娇羞如春日之花。
叶明鉴紧紧攥住她的手,柔声道:“你我夫妻一体,何谈羞不羞?”
纵然他在外人面前如闲云野鹤,在澄娘面前也不过是缠着她的鸳。
“老师……”远处传来王子尚的呼唤。
叶明鉴一脸不满道:“又是这小子前来坏事。”
澄娘捂唇浅笑:“这也是王郎第一次出门,过于兴奋紧张也是可以理解的,夫君还不速去?”
叶明鉴笑容温柔,双手抱在一处,低声道:“得娘子令,为夫莫敢不从。”
他一扯缰绳,驱马朝王子尚的那辆马车走去。
澄娘盯着他的背影,直到背影映上晨曦的金光,她才叹息一声放下帘幔,戴好放在一旁的幕笠。
叶青微与澄娘为了行路方便都换了圆领长袍男装,盛世之下,风气宽松,士族贵族女子可以纵马游街,也可以穿男装游玩。
叶青微半支着头,不解道:“娘你为何在车内带着幕笠?”
澄娘轻声道:“你娘我有迎风流泪的毛病,只是防止掀开车帘时有风进来。”
若是迎风流泪为何在府中没有,刚刚也没有,现在却突然得了这个毛病?叶青微隐隐觉得澄娘是在躲什么人?可至于她躲的是谁,叶青微却全无头脑了。
澄娘将另一个幕笠递给叶青微:“出门时记得戴上,毕竟你生了这么一副样貌,更需要注意保护自己,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像你爹和府上的郎君那样守礼。”
叶青微目光忽闪,询问的话欲出口,却怕勾起她的伤心事,便又咽了下去,她接过幕笠,笑道:“我晓得了。”
“城门开了。”马车外传来呼喊声。
叶青微动了动身子,移到窗边,掀起一道小缝望去,这座城楼正是她坠下去的那处城楼,想不到物犹在,却人已非,她竟能够跳出生死,重生到多年以前,更令人惊讶的是她脑海中的记忆似乎在证明她与叶青微有着紧密的关系,那……究竟是她是叶青微,还是叶青微是她呢?
“阿软,”崔灏踏着晨光走来,“快将帘子放下,我这就去赶车,咱们出城去。”
这次远行叶明鉴没有带奴仆,也不许弟子带奴仆,所有事情都只能自己动手,好在君子六艺包括:礼、乐、射、御、书、数,御车一道他们都也通晓,不过,这次总共就带出三两马车,究竟怎么分配、如何分工,那可就是放在他们头顶上的一个大难题了。
叶青微朝崔灏笑了笑,就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冷笑,她抬头看去,只见崔澹“唰”的一下放下了车帘,崔澹那辆马车的赶车人正是卢况,卢况身边则坐着崔泫,崔泫身材瘦小,这次出门也只是穿了一件灰扑扑的衣服,在角落里一缩就像是一只被逼到尽头的瑟瑟发抖的小松鼠。
“喂,给我,我来试试!”
“算了吧,就你这瘦弱的胳膊腿。”
“阿行,快,我手痒的很!”
“我可不信你……喂!你别抢,啊!”
另一辆马车上王子尚和李行仪则因为争夺驾车的位置而打闹着,坐在车厢里的郑如琢冷眼旁观着。
叶青微正瞧着,眼前的帘子却突然被横插的一只手遮了个严严实实。
“阿软,别看了,我们要启程了。”李珪抿了抿唇,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悦。
叶青微眨了眨眼睛,低声道:“不看他们,那……看殿下?”
他的手像是被烫了一下猛然缩了回去,可因为太慌张了,竟不小心打到了马脖子上,他□□那匹小红马喷了个响鼻,蹦跶着跑了。
“太……”李珉刚开口就意识到众人不能暴露身份,他朝叶青微尴尬地笑了笑,拍马赶了上去。
叶青微正准备放下帘幔,余光却瞥到远处骑在白马上的李昭,旭日朝阳投下金灿灿的曦光正笼罩在他的身上,让他宛若光之子,耀眼的不可直视。
马耳动了动,李昭也像是觉察到了什么,扭头望来,一米金光从他耳下擦过,如同利箭一般直逼她双眼,金光炸裂成千条金丝,叶青微的眼睛顿时睁不开了。
她用手掌挡在眼前,再睁开眼,眼前却是一截蓝衫,她的视线顺着那截衣摆攀上他雪白的腰带,宽阔的胸膛,冷白玉般下巴,最后碰到那一双如雪山冰池的双眸。
“雍王殿下有何事?”
李昭认真看了她一眼,也许是因为他神色一贯冷淡,眸中从来不映入任何人,所以认真看她时竟有一种懵懂的郑重。
“你示意我过来。”李昭冷淡道。
叶青微眨了眨眼睛,笑了起来:“好,那殿下上路小心。”
李昭微微颔首,双手扯动缰绳,□□白马却不听他的指挥,一动不动地停在原地。
李昭低下头,冷冰冰地盯着那匹大白马。
白马眨了眨自己长睫毛眼睛,温驯地将用脑袋蹭了蹭马车。
叶青微单手支着脸颊,笑眯眯地伸手摸了摸大白马的脑袋,大白马兴奋地打了个响鼻,蹄子磕在石板路上,“哒哒”地走远了,李昭低头摸了摸大白马的鬃毛,又回眸望去,叶青微还在看他,见他回首,便笑眯眯地招了招手。
李珉安抚好李珪后,便驱马回来,走到这里却发现皇叔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看着一个方向,李珉随即望去,却没有见到什么东西。
“皇叔,咱们也出城吧,老师的马车已经走了。”
李昭没有答话。
李珉驱马到李昭的面前,才发现他双目失神。
“皇叔!”李珉大喊一声,李昭这才缓慢地抬眼。
待看清他的神色,李珉愣住了,惊诧道:“皇、皇叔,你是看到了什么?”
“什么?”李昭神情冷淡,抿紧唇,“小王方才只是被光晃了眼。”
李珉笑了笑:“原来是这样,我见皇叔失神的模样,还以为……”他摇了摇头,不再说下去。
李昭双腿一夹马肚,快速驱马前行。
除了城门隔了很远就听郑如琢大吼:“王子尚!你慢些,慢些!”
不知何时,郑如琢竟下了马车,还被远远甩在了身后。
“你别争,啊!小心。”王子尚大叫。
只见那马车东一头,西一头,撞向卢况所赶的那辆马车。
“蠢货!蠢货!你们两个蠢货在做什么!快拉缰绳啊!”崔澹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挥舞着折扇急促道。
“再拉了,再拉了,你们让一下!”
“见鬼了!”崔澹咒骂着,掀开车帘,“快靠边,两个蠢货要撞过来了。”
卢况从出生到现在还没有遇见过如此危险的事情,也不知道是不是早上头发扎紧了,勒得他头皮发痛,他狠狠一勒缰绳,调转了马头,与李行仪与王子尚的马车刚好擦过。
角落里的崔泫紧紧抓着车壁,生怕被甩出去,脸色已经吓得苍白无比了。
崔澹瞥了他一眼,道:“真没用,你还是滚进来吧。”说着,他钻出车厢,跳下了马车。
“你这是要去做什么?”卢况惊魂未定,一时忘记了少惹麻烦的良言。
崔澹担忧地朝女眷马车望去,低声道:“去看看那两个蠢货会不会惹出更大的麻烦。”
话音刚落,就听远处一道惊呼,两人立刻望去,就只见李昭一踹马背,借力飞出,追上李行仪与王子尚的马车,可是,有一道身影更快,只见衣袂翻飞,眨眼间,叶青微便站到了王李二人中间,扯住缰绳,将两人一左一右踹了下去,她急切拉缰绳,口中发出“吁”声,手中缰绳也或紧或松,左紧右松,避开了澄娘的马车。
“阿软,小心!”澄娘拉开车帘忧心呼喊。
叶青微却来不及安抚她,这匹马不知为何竟疯了一般横冲直撞,怎么也安抚不下来。
突然,背后传来一声“让开”。
叶青微福至心灵,骤然矮身,一道寒光从她头顶划过,李昭手持利剑破空而来,只见他剑身一扭,飞剑出手,自己则急速后撤,站在叶青微身侧,将长袖展开罩住她的头脸,与此同时,叶青微也用自己的袖子遮住他的脸。
光线一时昏暗,在这昏暗的空间内只有面对面对视的二人。
耳边传来破肉声,以及血液喷射的长“呲”声,紧接着,“嘭”的一声,似有重物倒在地上,马车突兀地停了下来。
两人被马车一晃,同时向旁边倒去,可二人竟同时拉住对方的手臂,一时竟保持了平衡。
李昭眨了一下眼睛,睫毛像是冰蝶的触须。
叶青微抿唇笑道:“多谢殿下。”
“唔——”李昭侧过头,脸颊却碰到了她的衣袖,他骤然僵住。
叶青微以为他的洁癖又发作了,便收回手。
李昭垂眸,盯着她的手,自己也一寸一寸松开。
“刚刚这把剑恐怕又不能要了吧?”
他喉结微动,轻轻“嗯”了一声。
“那可怎么办?”叶青微眸中水波荡漾,春意盎然,“路途遥遥,殿下手中没有趁手的利器恐有危险。”
李昭轻声道:“你放了什么在我身上?”
叶青微没有听清:“什么?”
他身上宛若仙山雾凇的熏香与她身上淡淡莲香交织在一处,成了一种新的味道,这种新味道像是自己长了手,推着两人不断靠近。
风,是软的,就如同此刻的他或她。
李昭张嘴:“我心里像……”
“阿软!阿软!你没事吧!”
李昭蹙眉,叶青微了然地放下袖子,轻声道:“抱歉,对殿下失礼了。”
李昭看着她沾满点点血迹的袖子,摇了摇头,欲言又止,可是,叶青微早已经转过身,并未见到他这番神情。
“阿软!”王子尚帽子不知道丢到了哪里,鞋子也掉了一只,整个人灰头土脸地扑到了车下,一把揪住了叶青微的衣摆,焦急道:“你有没有受伤?快、快让我看看!”
叶青微含笑安抚道:“难道你还信不过我的武力?”
“这,这不是武力的问题!”王子尚眉宇皱成了“川”字,整个人像是喝了一碗苦茶,难受的身体发颤。
“我……”他死死攥住她的衣摆,一头栽了进去,“我好害怕你会出事——”
他这副吓破胆的模样倒是像极了被噩梦惊醒的李珉,叶青微熟练地举起手,想要摸摸他的头——
“这的确不是武力的问题。”冷冰冰的声线打断了她的动作。
“什么?”叶青微将王子尚推给走过来的李行仪,朝被李昭一剑戳死的马匹方向走去。
李昭站在死不瞑目的马前,盯着马身上的车辕,他的袖摆上沾上星星点点的血迹,像是冬日晴空下的红梅,带着冷肃的杀气。
叶青微行至车辕处,蹲下身察看,而后冷笑一声。
叶明鉴此刻刚安抚完澄娘,走过来却听到她的冷笑声,便料定此事必有蹊跷。
“我说王子尚你能不能别像个猴子似的,整日里上蹿下跳?方才大家都被惊出一身的冷汗,你难道就不愧疚吗?”崔澹走近,趁机将小事变成大事。
“你闭嘴。”王子尚也意识到了什么,脸色骤变。
“呵,要我闭嘴?你也不看看你惹出来的这场祸事,是你故意的吧!”崔澹抱手,扬眉道。
“确实是故意的。”叶青微淡淡开口。
“你看我说……”
“并非是王郎所作所为,”叶青微指着车辕内侧与马侧腹相挨的地方,“你们看这里……是有人要害王郎或是李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