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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若不能把这么好的姑娘娶回来,你就不要再进这个家门!”范知恩拧着眉毛吹着胡须指着大门对儿子大声喝令。这时候他已升任为山西布政使。三个月前,他向皇帝呈上了王左安盗窃的佛念珠、秘密勾通盗匪劫掠官银坐地分赃的密函,以及贪赃枉法为害一方等种种罪证。皇帝龙颜大怒,下旨将王左安鞭尸五百,满门抄斩,家私抄没,同时钦命范知恩为山西布政使。
范惜光施施然出了门。其时已是春日,春寒料峭,吹面犹寒,他心中却暖洋洋醉熏熏的“梅嫣,梅嫣,梅嫣”他心里念着这个名字,笑容忍不住便浮上脸来。
他骏马轻袍,潇潇洒洒踏上了云客山后山的上山通道。两上云客山,心情迥异,上一次为了救父,这一次却是为娶妻,可是,那叫梅嫣的姑娘会同意嫁给他么?
他在半道上遇见了梅花帮铁梅堂陈堂主。陈堂主冲他挤挤眼,咧嘴一笑,便自顾吆喝着帮众继续巡山。他又走一阵,不觉口渴,忽见山道旁摆着张小小矮桌,桌上一碗“青山绿水”凉茶,一碟精细的玫瑰绿豆糕。他也不客气,立即吃喝起来。他进入梅花帮总舵后,又见到了被称为“二叔、三叔”的灰袍人和蓝袍人,二人咳嗽一声,各把头调转开去。
他穿过后堂,走上一条藩蓠夹道的青石径,停在了一道题着“沁梅园”匾额的朱漆园门前。园门半开着,他深深一呼吸,这才踏步而入。园中绿意盎然,唯东首开着一株杏花树,树下一名轻衣淡妆的少女独坐棋枰,一手托腮,一手执棋,正在独弈。杏花落在棋枰上,落在她云霞一般轻软的乌发上,她也懒怠拂开。
范惜光的呼吸几乎停顿,进入这仙境般的园子,接触到那娟好的侧影、那美绝人寰的纤手,他的眼眶中忽有热泪涌出。
半晌,少女转过头来,淡淡道:“你又来作甚?”她的神情仍是淡漠如波澜不惊,但那幽黑的眸子深处,为何也有两点明亮的光焰在闪耀?
范惜光终于恢复镇定,笑道:“那日帮主赐我焚心丹,说我仅有七日之命,如今三月有余,我仍是活得好好的,所以特来问问帮主是何原故。”少女春山似的眉毛微微一挑,叱道:“想死还不容易?”“嗤”的一声,一枚棋子劈面激射而至。范惜光一举手,将棋子捞在手中。跟着风声大作,少女双手舞动,棋枰上、棋盒内的棋子尽数被她挑起射来。范惜光在棋雨中东闪西避,忽然“哎哟”一声,右手按住了胸口。少女当即住手,身形微动,似欲掠到他身边,却终于忍住。
范惜光哼道:“好狠心的梅嫣。”少女神色微嗔,道:“你怎么知道我名字?”范惜光道:“老蔡告诉我的。”梅嫣皱眉道:“老蔡还告诉你些甚么?”范惜光道:“老蔡说,那个几次三番救我性命的黑衣少年就是梅嫣易容后女扮男妆的。他还说,因我武功低微,不足救父,梅嫣要把她的内力输送给我,老蔡为了阻止她,这才将他的一半内力传给了我,让范惜光这傻小子莫明其妙武功大增。他还说,我昏睡那五天五夜中,他从没见梅嫣这般细心地照顾过一个人,我醒来的当天,梅嫣已经给我服下了焚心丹的解药,只因那解药十二个时辰内能解百毒,因此包地淬过毒的银钩才没能毒到我。老蔡说”
“这老蔡真是老了,越老话越多!”梅嫣恨恨打断,眼睛恼怒着,白玉般的脸颊却掩饰不住地慢慢浸出红晕。
范惜光凝视她,柔声道:“老蔡说,其实他不姓蔡,也姓梅,是梅嫣的亲叔叔,只因厌倦了盗匪生涯,才于青州城中隐居。他希望视若亲女的嫣儿能脱离梅花帮,好好嫁个正经人家。他说,嫣儿外冷内热,是个至情至性的好姑娘,他要范惜光千万珍惜”他忽然住了口,眼前少女那么美啊,脸儿红得让青光也失色,那眉眼间的娇羞、嗔怒、慌乱,无一不让他爱到极处。他纵身上前,将那个温柔幽香的人儿拥入怀中。
梅嫣没有躲避“嘤咛”一声,让火烫的脸颊埋进他宽阔的胸膛。
五月十八,黄道吉日,范知恩终于称心如愿地为儿子娶回了新妇。他没有邀请亲朋同僚,宴席间在座的俱为梅花帮职司较高的头目。梅嫣已交卸了帮主一职,二叔樊威接任帮主,三叔黎富春为副帮主,自此而后,她与梅花帮将不再有任何瓜葛。他们大多看着梅嫣长大,他们同她父亲——已故前任帮主梅亭山有着过命的交情,何况,亲家翁范知恩没有一点官架子,彬彬有礼,亲切随和,令人如沐春风,所以,这最后一顿团圆饭大家无论如何都是要吃的。
老蔡自然也在座,作为梅嫣的至亲长辈,他同范知恩并排接受了一对新人的大礼。他看着娉娉婷婷、环佩叮当的侄女,看着修眉俊目、风采照人的范惜光,不觉捋着胡须呵呵而笑。他心里说“大哥,咱们嫣儿终于有了好归宿了”老泪悄悄浮上了眼眶。
美酒,佳肴,戏谑,欢笑大家醉了,醉得快活,醉得深沉。范惜光不愿他的新婚之夜在酣醉中度过,偷偷泼掉了至少三斤酒,并且乘人不备,溜入了洞房。
新娘款款端坐在牙床上,大红绸盖头挡住了脸庞,宽大的衣袖严严盖住了双手。范惜光喜滋滋伸手去揭盖头,喜娘一巴掌打来,笑道:“好性急的新郎倌,先把这合卺酒喝了,便没我事了,我还等着出去喝两盅呢。”她拉过新郎、新娘的右手相缠相绕,将斟得满满的两只小小匏瓜瓢儿塞到二人手中。艳艳红烛下,新娘执瓢的手莹润如玉,令人不禁想握在掌中好生爱抚。范惜光心神荡漾,仰脖将酒喝干。这是象征他与她永结同心、白头偕老的合卺酒,他们没有剩下一滴。
喜娘接过两只空瓢,嘻笑着扭摆着走出洞房,拉上了房门。
鸟声啁啾,风光骀荡,范惜光醒时已是日挂西窗,他暗自好笑,这一觉睡得太酣沉了。
他转动目光,没有见到梅嫣,只见一脸凝肃的父亲坐在床前。他深感诧异,叫一声“爹”想要坐起,这才发现自己仍旧穿着昨夜的新郎服色,连靴子也未脱下,全身上下绳索交错,被捆得象只粽子。他的头脑迷糊了,挣挫两下,茫然瞪着父亲。
范知恩郑重道:“光儿,昨日借你新婚大喜,为父办成了一桩大事。”范惜光愕然道:“什么事?”范知恩眼中光芒闪动,缓缓道:“作恶多端、为祸一方、令朝廷头疼、让百姓变色的云客山梅花帮盗匪已被为父一举翦除。”他凝视儿子骇然张大的眼睛,和声续道:“为父知你年纪轻,性子热,有些地方一时想不通,因此事先没让你知道,不过,你是个深明大义的孩子,为父相信你会明白过来。”
范惜光脑子里嗡嗡作响,昨夜那些高谈剧饮的汉子,真的一夜之间都作了阶下囚?他喃喃道:“他们个个身手高强,阅历丰富,爹是怎么将他们拿下的?”
范知恩道:“正因他们身手高强,阅历丰富,爹才不惜工本,专程从千里之外的醴州买回上千坛沉香酒。爹没在酒中下药,但那沉香酒入口甘美醇和,后劲却是极大,寻常人喝上半斤,至少便会醉上两天。偏生这些盗匪头儿喝得既快,酒量又大,待得酒劲发作,已是烂醉如泥。爹怕他们当中有人酒量超常,乘他们迷糊之际,又点上了几炷迷香。云客山上的守山盗匪也得了数百坛沉香酒,昨夜山上盗匪亦是张灯结彩、放怀痛饮,被都指挥使宋先布控的兵马悉数擒获。”
范惜光哈哈笑道:“爹爹好计谋,区区一千坛沉香酒,便将偌大梅花帮扫荡得干干净净,现下州府监狱已是人满为患了吧?”他语气中大有讥诮之意,范知恩只作不知,肃然道:“为父恐生不测,昨夜已将盗匪悉数斩首,共计六百九十八人。在咱们府中饮酒的五十八名头目的首级,为父已派人送上京城向皇上覆命。”
“六百九十八人?”范惜光倒抽了一口凉气。他瞧着父亲,父亲的脸略显疲惫外并无异样,他却感到一股冷冽的寒意自脚底直冒上来。
范知恩微叹道:“当然,为父也知这六百九十八人中并非个个罪该致死,但皇上早有旨意,梅花帮为祸极大,恶名昭著,为表朝廷除恶剿匪之决心,务必斩草除根,为父若是手软,恐怕反会让皇上见疑。你可知王左安勾结的盗匪是谁?便是这梅花帮啊!皇上愤恨切齿,钦命为父任布政使当日,便下了剿除梅花帮的特旨,为父所用的迷香和下在你合卺酒中的迷药便均为皇上御赐。”
范惜光淡淡道:“原来爹命我去云客山娶亲,其实却是为了索梅花帮六百九十八条性命。那么老蔡叔呢,他救过我,救过爹,况且早就退出了江湖。”范知恩正色道:“爹是朝廷命官,不懂什么是退出江湖,只知他曾犯案累累,便须接受朝廷律法的处置。他对我父子确实有恩,但大义当前,爹不能因私废公,不过此后每年祭日,爹会给他烧香浇奠。”
范惜光失神的眼睛中慢慢淌下两行泪水,再无言语。范知恩怜惜地道:“孩子,你怎么不问问梅姑娘?”范惜光轻轻道:“她活着我就活,她死了我就死,何必多问?”
范知恩闭上眼,长长一声叹息,半晌方睁开眼睛,道:“梅嫣是个好姑娘,继任帮主不过半年有余,手上亦无血案大案,王左安勾结梅花帮为非作歹时,尚是她爹梅亭山的帮主。不过,她跟咱们不是同道人,也理解不了朝廷和为父的苦心,若是放任她去,我父子必将死无葬身之地,因此,爹将她秘密囚禁起来,只须不让人知道她曾是梅花帮帮主,性命便可无虞,若你想见她,待你冷静下来,为父即可带你前去。”
半个时辰后,范惜光见到了梅嫣。梅嫣单独关押在一间死囚牢房中,幽暗的光线勾勒出一个清泠泠的剪影。她低垂的头一动不动,凌乱的长发拂过前胸后背,委落在草垫上。她的囚衣染满暗色的血污,两条钉在石壁上的粗大铁链残暴地穿过她柔弱的双肩。她那曾经让范惜光目眩神迷的双手,象两朵枯萎的兰花,一只摊在蜷曲的腿上,一只半陷入乱草堆中。
眼泪一滴滴滑过范惜光脸庞,落在脚下冰硬的石板上。或许是这眼泪滴落的声音惊动了梅嫣,她缓缓抬起头来,这时范惜光才看见,她的两边脸颊各烙了一个大大的“犯”字,因新烙不久,肌肤红肿糜烂,其惨不堪。然而那双眼睛的确是梅嫣的,它们在接触到范惜光的一瞬间陡然亮了起来,如烈火,如寒冰,如刀锋,如冷电,让范惜光浑身颤抖,刻骨铭心,永世难忘!
忽然,她蜷缩的身体象鸟翼一样张开并前扑,满头长发因这一扑而猛地激扬飞舞起来,双手朝着牢门外的范惜光箕张着,挥舞着,扭挫着。然而,铁链阻住了她的扑击之势,肩上洞穿的地方鲜血汩汩流淌。她绝望地含混不清地叫嚷起来,声音凄厉嘶哑,跟着一口口水重重唾在他脸上。
一缕血腥味钻入他鼻腔,他再也无法停留,大叫一声,冲出了牢狱。
外面下着滂沱大雨,他一头奔入雨中,或许是适才的刺激太过强烈,或许是身体里残留的宿酒和迷药,他没跑两步就滚倒在雨地上。
“光儿,光儿”雨声中响起范知恩慈爱的声音“为父锁她琵琶骨是防她越狱逃跑,割下她舌头是为免她自泄身份,毁坏她容貌则是要你永远将她忘记。你若因此怀恨为父,你就站起来将爹杀了,爹决不怪你!”
范惜光慢慢抬头,父亲撑着青油纸伞,清癯庄严的面容在伞的阴影下宛如神祗。他不能去杀死父亲,他只有将脸埋在泥水中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