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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
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安定城楼
二十七岁的李商隐站立在日暮的泾洲安定城楼,一袭青袍哽在夕阳的咽喉里,绿杨垂下春枝,绿杨枝外,泾水岸边,空寥的沙汀远在眉帘之外。才调更无伦的贾谊徒自太息流涕,流寓寄身的王粲又在何处高楼怀忧怅吟?他心念着一叶扁舟的江湖,汀水之畔悠然闲钓的那个须白老者,可是功成身退,弃官归五湖的范蠡?
在这风雨飘不定的一霎清明里,他眼前一幕幕地回放着数月前从兴元回返长安,在京西郊畿目睹的一路萧索:“农具弃道傍,饥牛死空墩。”从村落走过的他不忍马上离去,空室内的存者无衣见客,背面悲啼,让他来到门边一一相诉:“生小在太平年,夜里不识闭户,而今少壮的都服兵役去了,唯留下老弱守着空村里荒烟蔓草的一派凄凉,对比之下叫人如何能不沉痛难耐?天地无序,朝野混屯——定是开辟后承平已久,才会遭此巨祸吧”
李商隐是一个少年时就有政治抱负的文人,他写了大量的政治诗和借古喻今的咏史诗。次行西郊一百韵是李商隐最具思想高度的政治诗,他借村人之口把唐王朝的兴衰之变、晚唐时期的政治面貌、各种社会问题,纵横交错成一幅规模宏大的历史画卷。
安史之乱无疑是惊天第一斧。李林甫为了长久把持朝政,防止文臣由节度使内调任宰相,劝说玄宗多用蕃将任节度使,因此,安禄山得以一身兼任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而唐时用兵多为压制奚、契丹、吐蕃,精兵集中在东北和西北,致使安禄山在东北叛乱时西北军队不及救援,安禄山的叛军如取空城,无人可挡。
安史乱后,唐朝在重创之中终于缓过一口气来,但社会政治问题纷至沓来,犹如一个人的免疫系统出现一个缺口时,所有的病症就迅速暴露了出来:国库空虚,赋税苛重,藩镇跋扈而统治者对这种种的社会政治问题却无能为力。
“甘露之变”又把唐王朝卷入了更深重的危机中。郑注、李训谋除宦官,事败,大量朝臣被杀,朝政大权进一步归于宦官。此时天下更为愁苦“盗贼亭午起,问谁多穷民。节使杀亭吏,捕之恐无因。”这四起的“盗祸”多是无法生存的穷民,如果民不穷,天下何有盗?说到底是官家的问题。
三年前这场甘露之变,让生性敏感的诗人发出了“天荒地变心虽折,若比伤春意未多。”的悲音。“苍黄五色棒,掩遏一阳生。”他隐约看到“唐”这棵渐朽的大树表面还繁叶翠碧,根系却在这场雷袭之变中埋下了不能挽回的硬伤,唐王朝复兴的生机如冬至初生的阳气,终被阻绝了。
此诗之末,李商隐冤愤相焚,悲绝欲语,终还一叹——治乱“系人不系天。”!时世“使典作尚书,厮养为将军。”!如同贾谊一般愿剖心肝在君前的他也唯能“涕泗空沾唇。”
安定城楼之上,他大概也转念思到不久前参加博学宏辞科考试,初选已被吏部录取,诠拟官职上报中书省时,却闻为“中书长者”曰“此人不堪”抹了名字这件事。他微扬的嘴角是悲?是愤?或者只是无奈的好笑?“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我想后者的意味大概更多一些,因为那时他的年轻。他太自信自己的才华,也相信凭着自己的才华一定会有所作为,仅管已在唐时末路。“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在这狂澜翻天的时代里,他犹思力挽,在这风雨如晦的天地间,他犹待晚晴。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读李商隐的这些诗的收捎,似乎总能从那精致悲美的字句下寻到一抹冷笑,如一把冷刀,轻描淡写之下割到他自己心里去的那抹深讽的笑——“君王自起新丰后,项羽何曾在故乡!”“梁台初建应惆怅,不得萧公作骑兵。”“夜半宴归宫漏永,薛王沉醉寿王醒。”“地下若逢李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
丝丝的寒雨却还是问候了西州的春暮。
下苑他年未可追,西州今日忽相期。
水亭暮雨寒犹在,罗荐春香暖不知。
无蝶殷勤收落蕊,有人惆怅卧遥帷。
章台街里芳菲伴,且问宫腰损几枝?
浪笑榴花不及春,先期零落更愁人。
玉盘迸泪伤心数,锦瑟惊弦破梦频。
万里重阴非旧圃,一年生意属流尘。
前溪舞罢君回顾,并觉今朝粉态新。
回中牡丹为雨所败二首
“万里重阴非旧圃,一年生意属流尘。”李商隐志高命乖,空负一身才学,终恨不能上达圣听“伶伦吹裂孤生竹,却为知音不得听”在临水的亭轩边孤伫的牡丹不可想望曲江下苑时“罗荐春香”的繁华娇贵,暮雨春寒,无蝶收蕊,牡丹如佳人惆怅卧遥帷,章台柳却依旧腰折旧地。
“浪笑榴花不及春,先期零落更愁人。玉盘迸泪伤心数,锦瑟惊弦破梦频。”我们也还可以在更多的诗章中体味诗人在回中牡丹为雨所败二首中叹吟着的这种早凋的伤感。
早年的“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末嫁。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无题(八岁偷照镜))“皇都陆海应无数,忍剪凌云一寸心。”(初食笋呈座中);
而后的“为谁成早秀,不待作年芳”(十一月中旬至扶风界见梅花)“曾逐东风拂舞筵,乐游春苑断肠天。如何肯到清秋日,已带斜阳又带蝉。”(柳)“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忆梅)
华年身在犹惜花,华芳暗消恨芳华,怨不得诗人会有“前溪舞罢君回顾,并觉今朝粉态新”之慨了——细细思量,今朝在雨中孤放的牡丹花比起明日那飘零随溪的凄伶,那也该知足今朝的粉态还算新艳。
他似乎隐隐地感知到命运的转盘要把他卷至更深重的悲剧中去,回过头来,少年时的抱负,青年时的意气,竟是生命里唯一乍现的春晖,是骤开骤谢的夏花,在还不及温存时,他就走入了漫长的秋瑟与冬寒。
“玉盘迸泪伤心数,锦瑟惊弦破梦频。”在盛唐万象,中唐质实奇险之后,李商隐开出了唐诗最后一朵艳绝的牡丹——丝丝寒笼的楼台烟雨,绵绵不绝,这朵倾国之色在凄风楚雨中哀然伫立,伫立在长安之外,摇曳着晚唐末世的风流。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
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
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蝉
这首蝉我也喜欢得紧。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钟惺说:“‘碧无情’三字冷极幻极。”一二联读之而下,正是情难自禁,悲愤难平。三四联却微微舒缓了情绪,唯余长叹。
诗人的一生长年波流于各幕府之间,夹在朋党倾轧的缝隙中,倍受排挤。流莺、蝉、柳、高松、牡丹等诸多咏物诗是诗人一生自我形象的意喻。
我相信李商隐是一个有政治主见的诗人,否则不会在李党失势时“不惮牵牛妒”追随郑亚前往桂林,他也在诸多诗文中肯定李德裕的政治远识与政治作为,但也正因此他陷入了一个可怕的旋涡中。
政治的可爱在于它是一个书生的至高抱负,高楼上可泽天下苍生,政治的可憎在于它是一种权利的集合,在欲望的引领下他滋生着阴谋,猜忌,互斥,仇视,暗杀。唐朝末期的皇宫内廷为宦官掌握,皇帝受制于家奴,食金吞玉求仙,政事堂为庸才所控,只为权力纷争,排除异已。年轻的李商隐大概一心只想到家国天下这个政治美梦,其实大多有抱负而终一无所成的文人都只看到政治美丽光明的一面,而不去正视政治同时天生的丑陋黑暗,而当认识到政治双重面目时,他们才知道自己的无能为力。
直到在漫成五章里,他才开始思考一步步走过来,路如何越走越险。但此时他已经无法抽身了,在昔日旧主令狐楚去世后,他娶了为李党所重的王茂元的女儿,为令狐楚之子令狐綯等“牛党”谓其“背恩”负上“背恩”之名的李商隐受到日愈得势的“牛党”的排济,漂泊如梗泛,中年之后,景况日下,生活窘迫,痛失挚友,骨肉分离,丧失爱妻若说刘蕡死时他还能哭的话,那么王氏的离去大概是连泪也流不出来了。
读李商隐,想着他从早年“活狱”的愤然请辞,到暮年时他的怯惧,以诗谒权,从早年的“欲回天地”到暮年心怀“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的出世之念,越读越是沧桑,读其一生诗,读其一生人,不能不叹。
无法指责他什么,一腔热血是怎样在冰火交织中慢慢变凉?李商隐的悲断不是那纤细的忧伤,他的悲是一种冷静而抑制的痛,终还是抑制不住,任情感在百转千回后倾泻而下,无人的深谷里喧响着万千飞雪。
天地终于在诗人的目下踉跄遥远,唯有风雨满江楼。“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心断新丰酒,销愁斗几千。(风雨)” 读商隐的诗,唯读至夜雨寄北饮了一杯暖酒:“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在这寒雨入夜的山地中,友情如一点如豆的烛灯,虽然微弱还是温暖了诗人凄清的凉夜。
文章憎命达,我们不能假设李商隐若平步青云是否会给晚唐带来全新的政治面貌,然若不是命运一次次把诗人逼入绝境,断是不会有李商隐那丽绝的无题诗的产生,无题之境犹如杜鹃啼血莺饮泪,珠泪凝玉,血色的圆珠抛起,在碧色的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然后不能遏止地碎了。你读到了一种残酷的美,如果你悲悯着,那么你的心也就跟着一起碎。
无题的绝美是诗人最后的舞。
无题的绝美是渐渐绝望的美。
“非关宋玉有微辞,却是襄王梦觉迟。一自高唐赋成后,楚天云雨尽堪疑。”
李商隐这首有感微讽地道出了他朦胧诗中其实并非全是有所寄托,当对政治的热情渐渐熄灭时,他已完全地进入了诗的另一个境界中:“更在瑶台十二层”的紫府仙人,云雨丹枫中“微生尽恋人间乐”的神女襄王“月中霜里斗婵娟”的青女素娥,碧城的女冠,祠中的圣女,宋玉,贾生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又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这是李商隐的诗,李商隐的牡丹。
王安石曾赞李商隐:“唐人知学老杜而得其藩篱者,惟义山一人而已。”他的诗如同收了幕天的萧萧云雨,当是杜诗胸怀万物的大气象,他的诗境是浩浩天地间无休无止地零起了飘忽的暮雨,于是化沉郁顿挫为高清森冷;他的诗语又在李贺的瑰奇中,揉入了欲语还休,一唱数叹,于是凄艳优婉。
在这些低圩的回吟里,李商隐把身世与情感用诗之梭纵经横纬,密密罗织。他无疑可比巧手的星娥,在沉霜的夜深里他织出了一张张美幻绝伦的华锦,色泽在佳人的明眸里随横波流转,明晦轮转的光影幻化间绽放成朵朵惊艳的繁花。
诗人四十七岁所作之锦瑟一诗,无疑把他这种雾里繁花般的诗境推向了极致。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筝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锦瑟
元好问诗云:“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义山诗巧于用典,这些诗章曲尽笔意,一唱数叹,千古垂思之下依旧惘然,自恨无人能注义山诗之百转千回以解心惑。
这首锦瑟更是素称难解,吟咏之下,众说纷纭。
听琴瑟说,悼亡说,自况说,喻诗说一支锦瑟五十六字,就把要说的,没说的,都说尽了。
无题,无解?无数解?
其实无可指实才正是李商隐诗的独特之处,沉吟时,万念俱出,而又万念俱灭,唯留下那不可言说的幻美真实地存在。
“词林枝叶三春尽。”
“鸟啼花落人何在?”
大中十三年的又一个春暮,四十七岁的李商隐病卒于郑州。
冬日的雨丝寒寒地透入衣衫,在这样的天气里读李商隐该是要燃一盏柔柔的灯,再温一杯暖暖的酒的,已经说得太多,却还是不能言及万一。那么今夜就什么也不必言吧,把无法商讨的生命之重与生命之轻尽付给晚暮里这飘灯的珠箔。
明朝,告别商隐,还我一个不必思考的春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