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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一个早上,叶家的电话没有响过,直到将近中午,叶昀才来电,他说,“向远,不用找袁绣了,她今天亲自到局里报案,大哥和她确实是在那条船上出事的,正如你所猜的,绑匪扣住了大哥,把她放了,船已经在附近码头找到了,上面什么都没有,据袁绣说,她被蒙着眼睛换了很多个地方,被扔下车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还有那个崔敏行,他人真的在国外,目前也找不到他跟这件事有关联的直接证据。”
“袁绣还说了什么?”向远问道。
叶昀有片刻的犹豫,然后说:“你别急,她说,她什么都不知道,而且请求警方保护。”
向远笑了几声,“她当然什么都不知道。叶昀,让我见见她。”
“这个……”叶昀有些为难,可最后还是下定决心一般,“好,我来安排,只不过她暂时不能离开局里。”
向远立即赶往市局,叶昀已经在等在了大门口,两人见面,她二话不说,“袁绣在哪里?”
“你跟我来。”叶昀一路领着她走,拐到了副楼的一个小房间前,他先跟守在外面的女警打了声招呼,向远站在不远处,听见他低声说了句,“张姐姐,我们会很快的,不会给你添麻烦。”
那女警忍不住朝向远打量,然后对叶昀笑了笑,“记得要请吃饭的,当着你嫂嫂的面不许骗人。”
向远脱下遮住她一张憔悴面容的大墨镜,简单地谢过了帮忙的女警,开门的时候,她把打算尾随而入的叶昀挡在了门外,“我想单独跟她说几句话。”
她在叶昀短暂的沉默中看出了他疑虑的原因,微微一笑,“我要是为难她,不会等到现在。”
叶昀的脸消失在门的另一面,向远的视线没有任何阻隔地与袁绣相对,她隔着一张桌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对面的女人,她们原本就在完全不同的世界,结果却以这个世界最庸俗的形式“共享”了一个男人,这是一个最恶毒的笑话。
袁绣不说话,仰着的一张脸苍白如故,甚至有几分浮肿,只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那里面的空洞,不知道是出于不解世事的无辜,还是看透一切后的木然。她不说话,仿佛早有准备地等待着向远的愤怒和责难如期而至。
“告诉我,他在哪?”向远坐下来之后的第一句话远比她想像中要平静。
袁绣回答道:“我已经跟你弟弟,还有这里的警察说过了,我不知道,否则也活不到现在。如果你不信,可以去翻看他们的口供,你可以找到我,也可以找到你想看的任何东西。”
“你没有跟他们说实话。”
“我知道你恨我,可是在这件事里,我也是受害者。”
向远笑了,“我恨你?你配让我恨?就算你曾经是崔敏行的女人,我要捏死你不比捏死一只蚂蚁困难,你知道我为什么从来没有动过你,因为我恨我的男人不争气,跟你没有关系,你是个出来卖的,谁付钱你跟谁,我不会真你较真。可是,今天我可以告诉你,要是叶骞泽有个三长两短,我绝对要你偿命!”
袁绣眨了眨眼睛,职业性的妩媚笑容挂在了脸上,跟那双没有感情的眼睛对应,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叶骞泽怕你,可是我不怕。”她认真地把坐着的凳子朝向远挪了挪,说道,“就像你说的,我是个出来卖的,成千上百个男人压过在我身上,有过了那些,死我也不怕,那还怕什么?”
“你怕穷。”向远讥诮地说,“你不怕死,可是你怕活着的艰难。”
“活着的艰难?”袁绣愣了愣,喃喃地重复。
“叶骞泽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你不会不知道,他必定没有亏待过你,你要钱可以,为什么还要为难他?”
“我没有!”袁绣如梦初醒一般,“我不缺钱,崔敏行可以养着我,如果要找有钱人,我还可以找沈居安。”
“笑话,在崔敏行眼里你就是一条狗,沈居安倒是对你念念不忘,但他比你精刮,他那样的聪明人,你跟着他连骨头都不剩,这不就是你跟了叶骞泽的原因吗。谁又比谁蠢呢,除了叶骞泽。你悦人无数,也没有撞见过叶骞泽这样的大蠢才吧。他给你钱,给你安定,给你将来,给你慈悲,你还要什么?要名分?不,你不是那么傻的人,这件破衣服不是你要的东西。你不过是要一份安定,看在他想过要给,你放过他吧。”
向远的一番话让袁绣眼里终于露出了波澜,“是的,他是个好人。我从来没有想过会遇上的好人,更没想过害他。”
“如果叶家拿不出钱,他就会死!”
“他不会,你们叶家并不是拿不出这笔钱。”
“好啊,就连你都知道我正好有多少钱,袁绣,你还敢说这件事跟你完全没有关系?你们设好了套,就等着他那个大傻瓜乖乖往里跳!”料想的事情得到了证实,并没有让向远好受一点。
袁绣自知失言,索性也不再辩驳,那张被风尘沾染的脸上只余哀恳,“向远,救他……我没有办法了。”
“你以为叶家是金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没你想像中有钱。你倒好,一脚把他踢上贼船,让我来救他?”
“这不是我想要看到的,在他们原来的计划里,目标是我,他们答应过,只要我配合,叶骞泽给钱,从此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可是,在船上,叶骞泽说他筹集现金需要时间,那些人不相信,就对我……他竟然提出愿意代替我做肉票,只要他们放了我和……我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做,他们也没有想到,但是还是答应了。该求的我都求过了,没有用,一点用都没有……”
袁绣说这些的时候,并没有留意到向远的震惊。
“当然没有用,这样对大家来说不是更好吗,叶骞泽说没有钱,我才是最后的冤大头。原来是这样……他竟然这么伟大。”向远仿佛在刹那间苍老。可以彻底摧毁一个女人的,不是困境,是嫉妒,疯狂的嫉妒。
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她,叶骞泽,他放过了所有人,对全世界慈悲,甚至以身饲虎地顶替一个他垂怜的妓女,偏偏忘记了她,忘记了给身为他妻子的那个女人施舍一点点的怜悯。
向远想,上辈子不知道,但是这辈子我并没有欠过你啊,叶骞泽。
她开始后悔来见袁绣了,当她听到袁绣嘴里吐出那样的“真相”,竟比惊闻叶骞泽被绑票时更加肝胆俱裂。他那么笃定,自己会不顾一切地相救,从头到尾,最蠢的那个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命聪明的向远。
向远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不像发自自己的嘴,“你们要钱,完全不必这样大费周章啊,只要你开口,他什么不会给你?原来你也不知道,叶骞泽已经在抛售他名下的固定资产和股权,我想,他不会是打算留给我吧,他说他可以付钱,需要时间筹集资金,并不是骗你们,大概一早他已经想到不会那么轻易带着你脱身,所以早有安排。别人不信,可你为什么也不信呢?”
袁绣听到向远这番话,猛地一震,毫无预兆地垂泪。如果可以重来一次,她会不会相信,叶骞泽许过“江海垂钓,以此终老”的未来不是虚幻?她已经经历过太多,最初的爱人再现实不过的背弃,所谓恩人的占有欲,还有无数欢场上的逢场作戏……结果,这样一个傻子,捧着一个将来站在她前面,她不敢伸手去接,却答应助别人一臂之力去夺。荒谬啊荒谬,人生这出肥皂剧最精彩的一部分不就是因为全世界都明白剧情,只有那些个可悲的角色该蒙在鼓里,还一板一眼地朝着既定的剧情演下去。
“我再问你一次,他在哪里?”向远无视袁绣的眼泪,眼泪她自己也有,可她不流。
袁绣也不去擦那些斑驳的泪痕,情绪却沉淀了下来,“我再回答你一次,我不知道。他们也防着我,下船的时候,我确实蒙着眼睛。你也不要指望我会去指控任何人,我可以把话挑明了说,我不会的,就算我不怕死,可是现在还不能死,而且你很清楚,你和我都没有证据。”
向远没有再逼她,“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你只需要点头或者摇头。这件事的参与者里,没有有江源的内鬼?”
叶昀陪着门外相熟的女警说笑了几句,后来才发现自己现在确实没有那个心情,他太过于关注那扇门后发生的一切,以至于门开的时候,他觉得久得就像隔了三生。
“向远,怎么样,她说了什么?”叶昀贴身跟了上去。
向远恍若未闻地走,他急了,冲到她的前面拦住她,“她说什么了,你不能瞒着我,大哥的事情,我也有权知道的。”
向远给了他一个古怪至极的笑容,“她夸你大哥是个好人。”
叶家的下午就是阴凉的,有人说是房子的朝向问题,有人说是因为院子里过多的植物,不管是因为什么,就连那钟声,也冷清如秋日的风。
滕云是个守时的人,午后的阳光在落地窗左上的角落将逝未逝的时候,身着浅蓝色细格子衬衫的他就微笑出现在开门的杨阿姨面前。他和向远交情不错,可是造访叶家确实头一回,所以,杨阿姨并不认识他,只知道是向远的客人,他眉目又实在端正顺眼,于是便客气地引了进来。
刚看到端坐在沙发一头不知摆弄着什么的向远,滕云就深深吸了口气,熟悉的曼特宁咖啡的味道让他的心感到了些许的安定。他稳稳地走了过去,笑道,“这咖啡闻起来不错。”
向远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的时候,滕云觉得她好像笑了一笑,那手上把玩的,像是一个玉质的坠子。
“坐。”向远淡淡地说。
“找我来,难道就是喝一杯咖啡?什么时候那么好的闲情逸致。”滕云坐了下来。双手捧起了杯子,略抿了一口,“还好没有那么甜,知根知底的朋友,咖啡才是恰到好处的味道。好了,有话要跟我说吗,你气色不怎么好。”
向远笑盈盈地,“你现在也不闲,大老远的早来,自然是有话要说的。”
“愿闻其详。”滕云说完,刚放下咖啡,“啪”的一声,身子猛烈地偏向一侧,玳瑁的眼睛掉了下来,脸颊上迅速浮起了一个清晰的手指印。
“这就是我最想跟你说的。”向远的手其实也是通红,她这一巴掌着实不轻,滕云的齿间已经尝到了微甜的血腥味。他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扶正了眼镜,肿着一张脸,又喝了一口溅出了一半的咖啡。
“我知道你会说这句话。”说话间,他显然是牵到了痛处,不由自主地抽了口气。
向远一张脸冷若寒霜,“你自己说,这几年我待你不薄吧。你就这样投桃报李?”
“我说过,我需要钱。”滕云神色泰然,仿佛无耻到极点的一句话,由他嘴里再自然不过的吐出来,却天经地义一般。
“你要钱,我难道会袖手旁观?为什么要这样逼我?”向远的手都在抖,这些都是什么人,她身边竟然都是豺狼。
“我知道你会帮我,谢谢你,向远。可是我要的不是一笔小数目。检察院把他那里查了个底朝天,他只是不上不下的一个公务员,现在所有的黑锅都要他背,我不能看他坐一辈子牢,我们必须拿到一大笔钱,才能在这个关口脱身。”
“你们要一起走,请问他会带上他的未婚妻吗?”向远恶意地狠戳滕云不愿示于人前的痛处,他说,知根知底的朋友泡出来的咖啡才好喝,其实,知根知底的朋友投过来的冷枪才伤人。
滕云缓缓点头,“他需要女人,需要婚姻,但是这个时候他只有我,向远,他并不是非我不可,可我是。何况那个女人的存在只是他正常生活下去的一种需要,现在他答应跟我走,只有我们两个人,一辈子不再回来。”
向远拍着至今微疼的手,“感人啊,这年头就是不缺情圣。可是,你们双宿双飞,为什么要踩着我的头顶出发!”
“我说过我不会伤害你,我就算一无是处,但对朋友从来不说假话。我的目标是叶骞泽,来不及了,我必须要尽快把那笔钱拿到手,事成之后,我只要一半,就可以离开这里,他不是早打算在那个婊子身上花大钱了吗?那就让他倾囊而出。只是没想到,叶大少不但多金,更多情。当他说,把他自己留下,放那婊子走的时候,向远,我都替你难受。”
向远冷笑一声,手指纠缠着一根发黑的红线。“你们都是好人。”
“这样也不差啊,你应该已经出手了吧,叶骞泽的股权,不是你在后面,我不信叶秉文敢拿下。叶骞泽愿意作肉票,那就做,你这个仁尽义至的发妻又有谁敢置疑,赎金你付了,但是转手不过还是他的钱,略施小计而已,你不会做不到,到那时,全世界人都站在你这一边,他跟那个婊子大可以有情饮水饱,没有人会说你做得不对。”滕云抚了抚肿胀发热的面颊,“这一巴掌你难道就从来没有想过敬赠给叶少?还是你连付给他钱都心疼?不妨告诉你,那笔钱没有你的份,因为――叶少就要身为人父了,可惜准备当娘的不是你!”
“你说什么?”向远站起来的时候,几乎撞翻面前的茶几,“你再说一遍!”
“袁绣怀孕都三个月了,怎么,你看不出来?你说孩子是谁的种?要不叶少怎么能顶着风险,也要保她们母子平安呢?我说过的,江源要趁早让它彻底易主,不能有妇人之仁,当断即断,否则后患无穷,向远,你就是在这一点上优柔寡断,总不肯听我的。就算现在叶家在你把持之下又怎么样,你自己算算,你真正名下的干股到底有多少,孩子出生后,等着你的好事还在后头呢,那可是叶家现在的独苗,叶秉林的孙子,他们就算不待见孩子的娘,还会亏待了自家的骨肉,到头来最吃亏的是你。你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一个个踢开,我信你有这个本事,可是难保不伤筋动骨,江源现在经得起这个折腾?是谁跟我说的,别让恩义变成束缚你的一根绳子,现在你就是这样,你对叶骞泽有情有意,他呢?他顾惜你吗?这就是我最讨厌这个男人的地方,谁敢保证他代替袁绣作人质没有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你的钱打了水漂,他们一家三口才是人财两得。”
向远手里的观音脖子应声而断,原本清脆的一声,陷在了肉里,便没了多少声息。她转过头去,在落地的玻璃窗反光里看到一张因怨毒而扭曲的面容,这才是真实的向远吗,那恨意的种子其实一直都在,日积月累,蠢蠢欲动,她压得好辛苦!偏偏叶骞泽还手把手地浇灌,到了这一刻,它伴随着与生俱来的野心和欲望破土而出,那朵带毒的花眼看就要迎风招展。
滕云这时才施施然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巧精致的录音笔,“不是说要听到他的声音吗,我知道你找我来是为了什么。”
向远不动,他为她按了一下开关。
几道沙沙声中,叶骞泽的声音传来,向远的眼睛一红,他念着今天早上的《南方日报》首版新闻,语气平静似水,嗓音温润如玉,没有半点的惊恐和慌张。
这声音她永世难忘,缠绵时的低语,清晨枕畔的细述。仿佛还是昨天,他说,“我们永远不会分开。”
向远手边就是一份早上送来的报纸,他念得分毫不差,那么,至少可以证明,直到今天早上,他还是安然无恙的。报纸念到最后一句,叶骞泽停顿了片刻,忽然叫了一声,“向远。”
向远没有办法呼吸,弯下腰低喘,而她明明知道这不过是一段录音。
“向远,我好像又给你添麻烦了。希望这是最后的一次……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你说要给我三个愿望,遇到你,我这辈子很幸运。而我的第三个请求,假如你还在意,那么希望你不要伤害袁绣,她没有错,错的人是我。我留下来,就做好了回不去的准备,如果我死了,请你把阿灵的骨灰撒在我最后葬身的地方。”
录音到这里嘎然而止了,滕云看着一个骄傲无比的女人俯身掩面呜咽,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叶骞泽的最后一个愿望,有袁绣,有叶灵,有他自己,唯独没有向远。当然,向远只不过是为他实现愿望的人。
“还需要再听一次吗?明天交易之前,如果你愿意,可以再听到他继续念明天的头版头条。”滕云说完了,收好手中的录音笔,“向远,我要走了,剩下的事情你自己想想吧,你怪我可以报警抓我,我不会反抗,但是叶骞泽就必须要死;我们会把一个银行账号发到你的手机里,假如你相信我之前说的是真的,只要钱一到帐,这个男人就会平安回来,到时是爱是恨,都由得你去。”
他把余下的咖啡一饮而尽,“再见,向远,虽然我不知道能不能再见。”
“等等。”说这话的时候,向远已经重新笔直地挺起了腰。
滕云等待着她最后的决定。
“钱我会给你,你跟你那个‘他’马上走,走得越远越好。”
“谢谢。”滕云的眼睛在镜片后有水光盈动,他说这一句,是真心的。“我保证叶骞泽毫发无损。”
“你错了,拿了钱,我要你们撕票。”
向远的这句话低得如同耳语,但滕云听得明明白白,他定定站着,似乎在重新审视眼前的人,向远的眼里,风波已过,摧枯拉朽之后,只余满世界荒凉。
良久,滕云笑了一笑,同样压低着声音,“好,我知道你谁都信不过,这件事我会亲手为你去做。你放心。只求你一件事……”
“假如你有事,至少我保‘他’平安离开。”
向远知道滕云求的是什么,也许还是羡慕吧,大难来临之际,谁又会不离不弃地抓着她的手?即使最后的托付,依旧恋恋不肯割舍。
她却总算可以割舍了。捡瓶子的人愿已许尽,瓶口那感情的符咒也腐化如尘。叶昀曾经问她,当三个愿望用尽,故事的结局是什么,现在她终于知道了,瓶子里的妖灵已在等待中耗尽了所有的期待,它打碎宝瓶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捡瓶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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