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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城御史官虽小,手下还是有个百十号人。负责文书工作的老杨头听闻要有新御史上任,战战栗栗地花了一个通宵将过去所有资料都弄整齐,待听见新御史是南平郡王,他呆滞了半个时辰,然后花了十个晚上,加班加点将部分资料整理重抄了一份,熬得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夏玉瑾带着满腹怨气来到巡察院,立刻点齐手下认人,发现里面大半是以前在街上相识的,熟悉起来毫不费力。待老杨头送上文书时,他收下记述城察布防的文书,然后将喜欢闹事的流氓地头蛇黑名单与案件文书搁开,大大咧咧地摆摆手道:“不用看了,这些小混蛋,哪个我不认识?”
老杨头忽然有想哭的冲动。早知如此,他何须花那么多时间将南平郡王的名字在文书上抹除?
夏玉瑾新官上任先逛街,让手下官差带着他去熟悉工作。他在这边骑了匹温顺的马,大摇大摆地走着,上京的流氓混混们都轰动了,纷纷三五结群,呼朋引伴地跑出来看热闹,坐在茶寮酒馆,喝酒的喝酒,喝茶的喝茶,磕瓜子的磕瓜子,对着穿崭新官服的夏玉瑾指指点点,想到他以前的所作所为,直说是“耗子看粮仓——监守自盗”
夏玉瑾随手点出里面几个笑得最厉害的,吩咐官差道:“穿蓝色衣服的家伙昨天在醉云楼吃了霸王餐,下巴有颗痣的死胖子五天前参与了殴打事件,瘦得像猴子的那个家伙涉嫌诈骗,统统带回去给本王问话。”
纨绔混混们多多少少都做过几件亏心事,见夏玉瑾要恼羞成怒,翻脸不认人,赶紧闭嘴,就是憋笑憋得肚子痛。
夏玉瑾见大家老实后,在街上随便逛了圈,并告诫相熟的家伙,让他们以后要做坏事就做干净点,别给他没脸,也别闹到明面上来。那些家伙个个点头哈腰笑着说晓得,做事绝不给郡王添麻烦。
路过杏花楼的时候,正值晌午,闻到酒肉飘香,腹中饥肠辘辘。
夏玉瑾爬下马,将马丢给侍侯的小二,带着随身的二十来个官差与小吏们进去用餐,他本就生就讨好面容,又有随和性子,其他人又存了拍溜须拍马之心,三杯两盏下来,便亲亲热热地混成一团,仿佛认识了十几年的好友。
喝着喝着,夏玉瑾眼尖,见个青色身影徐徐走来,要一壶酒,两个小菜,自顾自坐去角落临街的窗口,自斟自饮,自得其乐。他交代手下一声,匆匆走去,拍着来人肩膀,笑道:“胡青兄弟?这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为何兄弟请喝酒都不见你出现?”
胡青听见声音,默默看看这手中酒杯,暗地里吸了口气,待抬头时,狭长的双眼里含着的鄙夷已被温柔的笑意掩下,他叹了口气:“将军布置下来大批任务,忙得连睡觉都合不上眼。”
“那个凶婆娘真会使唤人。看你脸色憔悴得,啧啧……”夏玉瑾对这位被他媳妇压迫的家伙有同病相怜的感觉,便拉来老板,让他上两壶最好的花雕酒和半斤卤猪耳,坐下劝道,“以胡兄弟之才,参加春闱,中个举人进士不成问题,何苦做个小小参谋,未免太委屈了。”
胡青淡淡道:“还好吧。”
夏玉瑾问:“你是怎么认识我媳妇的?”
胡青想了想道:“家父是叶家的西席,我与将军自幼相识。”
夏玉瑾笑道:“哈,她说自己小时候不是一般的凶。”
胡青点头:“何止是凶,简直是个混蛋。从小就穿男装,蛮横霸道,招摇过市,见不顺眼人的就随意欺凌,什么坏事都有她一腿。叶老将军对她的行径恨得要死,三天两头动手打架,半个月吼一次要逐她出家门。”
夏玉瑾好奇问:“漠北人都不知道她是女人?”
胡青白了他一眼:“你觉得家里有个霸道儿子,还是有个霸道女儿名声好?”
都是丢脸,自然要选少得丢。叶家抵不住叶昭的混账,又没脸承认她是女儿,只好对家里人下了封口令。叶昭身材高挑,武功高强,说话做事都比男人更狠辣,说她是女儿,好比指着只老虎硬说是绵羊,根本没人相信。
久而久之,漠北人都以为叶家有三个儿子。
夏玉瑾想明白其间关键,问:“你既讨厌她,何苦要跟着她做事?”
“讨厌?或许吧。”胡青的思绪有些恍惚,他不自觉又想起六年前的晚上,再次陷入那场永远也不能醒来的噩梦。
熊熊烈火环绕在身边,腥臭的气息在鼻间飘浮。
漠北的雍关城破,叶家是首当其冲的屠杀目标,夫人妾室、丫鬟侍女、下人仆役无一幸免。房屋的冲天火光中,他被父亲藏在柴房的杂物筐内,上面铺了厚厚一层烂草,叮嘱他“好好活着”。他眼睁睁看着父亲尚未冲出大门,就被蛮金兵随手一刀砍下头颅,还当球踢着玩,笑着闹着,比较谁的球最圆,踢得最远。
鲜血顺着青石地面,徐徐流淌着,浸入柳条筐,浸湿了他的衣角,尚有暖暖的温度。
父亲的身躯静静躺着,苍老弯曲的脊背已永远睡下。
他再也不会在夜里用难听的声音,念四书五经催眠他入睡了。
耳边充斥着野兽的欢声笑语,女人被强暴发出的歇斯底里的尖叫,男人愤怒的咆哮,那个疯狂大骂“操你妈”的声音,是素来懦弱的小马吧?那个哭泣求饶的声音,是在自己受伤时,好心送药给他的红袖姐姐吧?厨房刘大婶八岁的儿子小毛在空中飞过,落在地上滚了两下,被利刃贯穿,再也不动了,他再不用偷偷找自己学识字,做秀才梦了吧?
还有谁?还有谁能活着?他慌乱得失去神智。
极度的颤栗后归于深深的寂静。
入夜后,蛮金兵在举着火把四处搜索,说是要找叶家的狗崽子。
细细的搜索下,没有落网之鱼。
“这里还有个小杂种!真会躲,找死你爷爷了。”
发现他的蛮金兵眉开眼笑,提着他的领子扯出柳条筐,然后愣愣地看着自己被拦腰砍成两段,连着手里的胡青,一起滑落地上。
满地血污中,胡青抬起头。恍惚中,看见红莲般耀眼的火光中,站着威风凛凛的战神。
凌乱的长发在冰冷晚风中轻轻飘舞,她浑身被鲜血淋浴,琉璃色的双眼已杀至通红,右手持着滴血宝剑,左手朝他伸来。
他坐在地上,一时动弹不得。
“走,”她说,“跟我走。”
被坚定的声音鼓舞着,他终于站了起来,哆哆嗦嗦地跟着她,来到柴房后面的墙壁边,那里有一条她在关禁闭时常偷溜出去的小密道,出去后砍死两个蛮金兵,再通过两座民房,凭着叶昭地头蛇的本事,左转右转,两人竟躲过蛮金的封锁,逃去了城外的乌山树林中。
连夜奔波,他累得喘不过气来,双腿像坠着千百斤重物,再也挪不动了。
“休息会吧。”她停下步伐,站在山腰处,望向山脚,轻轻地说,“雍关城的火,越来越大了。”
风夹杂着热气,吹过树梢,奏出凄凉的丧歌。绝望的惊叫声还在耳边回荡。
曾互相憎恨的两个人并肩而立,静静地看着,看熊熊烈火在黑夜的帘幕上画出大片大片灿烂晚霞,残忍地将家园吞噬。叶府的朋友、思静书院的同窗、桂香酒肆的好酒、西街的美人、月牙楼的古玩、万古轩的梅花……只有失去的时候,才会深深明白这一切的美好。
他梦想衣锦还乡,孝顺父亲。可是,乡在哪里?父亲在哪里?
回不去了。
再也不回不去了。
新鲜的空气涌入胸腔,恐惧消散,痛苦撕裂心扉,眼泪终于大滴大滴地落下。十六岁的大男孩,终于抱着膝盖,哭得声嘶力竭。
叶昭默默地在他身边坐了一夜,不说话,不落泪,只看着手中宝剑,不知在想什么。
空气是沉甸甸的悲伤。
黎明破晓的时候,她终于开口了:“从小我就痴迷习武,可是父亲说我是女人,纵使变得再强,将来也要被关入四面围墙一面天的宅子里,武功练得再厉害,除了让夫家嫌弃,没任何作用。”
胡青惊愕抬头看向她。
叶昭的声音很冷静,仿佛在述说与己无关的事情:“我自诩天赋比男人高,学得比男人好,比男人更努力,这样的结果叫我如何甘心?所以我痛恨父亲,痛恨女儿身份带来的束缚,甚至痛恨整个叶家和漠北。每天带着狐朋狗友,胡作非为,逞凶好斗,在恶棍们的崇拜中,用暴力得一时快乐,甚至不管不顾地偷了父亲的军符,伪造书信,带了兵去打仗,想给他添堵,想证明自己比男人更强……以为这样就可以挣开身上的蚕茧,得到解脱。”
只有撕心裂肺的痛,才能让不成熟的孩子一夜长大。
叶昭拂过剑上刻着的“昭”字,轻轻地说:“赶回叶府时,母亲还有最后一口气,她将父亲最珍惜的宝剑交给我,告诉我,我才是父亲最自豪的女儿,也是最舍不得的女儿。叶家在战场上死的人够多了,所以父亲希望我不要像哥哥那样用命在战场上搏杀,而是像普通女孩儿那般嫁人,得到简单的幸福。”
母亲说不要复仇,快点逃,向西逃。雍关城的西面就是蒙祈镇,蛮金尚未追到。趁破晓时分,人们警惕心最低的时候,快点逃。
雍关城的大火渐渐熄了下去,家园烧得差不多了,活着的人也不多了,剩下的只有仇恨。
父亲,对不起。
你的遗命,我暂时无法做到。
叶昭站直了身躯,她看着被毁的故土,坚定无比道:“漠北是我的家,我身上流着叶家的血,在此横行霸道,做过许多无法饶恕的恶行。如今遭逢大难,怎能弃漠北百姓,就此离去?”
拿起父亲的宝剑,举起父亲的兵符,纠集父亲的残部,重新杀上战场。
用鲜血清洗犯下放下的过错。她决意,要用一生来赎罪。
叶昭向东走去。启明星在天际熠熠生辉,美丽而耀眼。
胡青擦干眼泪,追上了她的步子,大声问:“喂,你这文书都读不通的老粗,要军师吗?”
夏玉瑾听胡青讲述往事时,总觉得他的表情怪怪的,似乎洋溢着对自家媳妇的倾慕,于是小心翼翼地问:“喂……你该不是对那只母老虎……”
胡青神色黯然,摇头:“将军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同生共死那么多年,如今她过得好就行,不能再苛求更多了。你千万不要误会,我们没发生什么,今天的事就当我酒后失言,从未说过吧。”
明明已经暗示了吧?!夏玉瑾的心在凌乱地呐喊着。
他想起初遇胡青时,对方一脸失意的模样,埋头喝着闷酒,然后说自己心爱的女人嫁了个混蛋,这混蛋八成是指自己。也难为他还能和自己称兄道弟,把酒言欢,是想打听自家心爱的女人过得好不好吧?
毕竟他们两人共过患难,在战场上朝夕相对,心生爱慕也是应该的。将军配军师和将军配纨绔,只要稍微还有点脑子的都知道哪边更登对。
奈何他的皇帝伯父是恶棍头子!真他妈不是个东西!为夺将军的嫁妆,居然硬生生棒打鸳鸯,拆散人家天设地造的小两口,逼着将军嫁给自家的纨绔子孙,让军师暗自神伤,每日借酒消愁舔伤口。也害自家子孙在将军的铁腕气场下,痛苦徘徊,彷徨度日。
夏玉瑾伤感地拍拍胡青肩膀,不知该如何安慰。他虽然做的坏事多,但这种夺人所爱是不屑为的。奈何胡青不姓夏,又太聪明太有出息,所以入不了恶棍头子的眼,更护不住叶昭的安危,导致有情人终不成眷属,让他夹在中间当坏人当得难受。
胡青看他这般模样,叹息道:“人生如戏,每个人未必能演到自己想要的角色。”
夏玉瑾赶紧鼓励:“至少要争取。”
胡青:“竞争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夏玉瑾:“不能轻易放弃!”
胡青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想让我不放弃什么?”
夏玉瑾终于察觉,争着戴绿帽,鼓励人家抢自己媳妇,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胡青看着他的脸色又白又红,就好像彷徨挣扎中的兔子,差点憋不住笑了出来。本着能给对方添堵绝不放过的本能,他很应景扭过头去,长长叹了口气,然后起身,让店家装了个酒葫芦,摇摇晃晃走出大门,留下凄凉的背影。
夏玉瑾呆呆地坐了许久,一边觉得棒打鸳鸯很不应该,一边又觉得媳妇喜欢别人很没脸;一边觉得为了胡青应该对叶昭好些,一边又觉得为了胡青不应该对叶昭太好,以免破坏他们的感情。想来想去,最后他心里很堵,又不方便说出口发泄,不知不觉便喝多了两杯,老花雕的后劲大,他有点晕头,叫来随从,大着舌头吩咐:“走!摆轿,回家去!”
随从苦着脸喊了声:“郡王,待会要去六合巷……”
夏玉瑾很大度地甩手道:“六合巷?哈,你个色胚子,又想醉花楼的红姑娘了吧?!”
随从都要哭了:“郡王,是去巡……”
夏玉瑾摇摇手,打断他的话:“今天爷没心情喝花酒,改日再说!”
他拔腿就摇摇晃晃要往安王府走。
随从追在后面,真哭了:“郡王,不对……”
夏玉瑾终于想起自己搬家了,又换了个方向往南平郡王府走。
官差和小吏们看得目瞪口呆,见他快要走远了,几乎是饿虎扑食般地扑过去,拖着他的腿齐齐号叫:“郡王,您还在巡街呢!不要玩忽职守啊!那是大罪!”
随从们心知主子德性,唯恐被牵连处罚,立刻补充:“玩忽职守会打板子砍头的!您看将军前些日子多可怕啊!”
夏玉瑾犹豫了一下。
“别胡说,”老杨头是老实人,见大家说得不成样,赶紧打断,并不顾他们眼色,将巡察院规矩坦白告知,并点头哈腰讨好道:“当值的时候醉酒,虽不用挨打砍头,也要被言官告状,降职罚俸。”
“好啊!太好了!”夏玉瑾闻言大喜,借着酒胆宣布,“谁有办法告得圣上撤我职,我送谁一百两买酒喝。”
有这样一个上司是让人吐血的,有这样一群手下是让人欣慰的。
大家决定不和他讲理了,扶的扶,搀的搀,同心协力,务必让郡王端坐马上,将剩下的街道巡完,并祈求剩下来的路程不要出现突发事件,以免郡王再发什么惊人之语。
奈何天不从人愿,走到东街的时候,传来一阵哭声,有三四个中年汉子和一个妇女,带着个病恹恹的孩子,在保和堂门口吵吵闹闹,几乎要拿扁担和家伙打起来。巡察们见势不妙,正想带着郡王绕道。
“发生什么事了?”夏玉瑾听见哭声,顿时兴奋起来。他欢快地跳下马,差点摔了个倒插葱,然后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带着一身酒气,卷起袖子,拍着身上沾了两块油迹的官服,用唱大戏的腔调道,“都说来听听,让青天大老爷给你们做主。”
周围一片寂静。大家都傻眼了。
夏玉瑾走入店内,抄起慎沉,当惊堂木重重往桌上一拍,架起腿,骂道:“快说!”
那妇女反应快,见他身上的官服造型虽然很奇怪,料子却不像作假,那张如花似玉的脸蛋看起来也很有贵气,料想身份不俗,便心里一横,立刻冲上前,跪下道:“民妇张黄氏,拜见青天大老爷,请大老爷做主。”
夏玉瑾听得大喜:“听你说话,就知道是好人。”
保和堂老板是认得夏玉瑾的,却认不出那身古怪官服,听见他在胡言乱语,心下大急,赶紧过来道:“郡王,您醉了。这事还是交给巡察院处理吧?待会我再请你喝杯酒,要最好的花娘作陪。”
夏玉瑾听得大怒:“听你说话,就知道是奸贼!”
老杨头见混不下去,在后面重重地咳了两声,狐假虎威地宣布:“这位是新上任的巡城御史大人。”
众人一片哗然,除跪地上的张黄氏外,个个抬头看天,都觉得昏暗了几分。
事情很简单。
闹事的苦主姓张,叫张大宝,住在上京附近的张家村里。他儿子张三郎上个月病了,带去保和堂找坐堂大夫看,抓了十来服药,回去吃了后病情急转直下,昨天半夜又呕又吐,眼看就不行了。张家认定是保和堂庸医害人,带着儿子、媳妇和三四个兄弟堵上门,要讨说法。保和堂的坐堂大夫声称自己的方子与药物都没问题,是张三郎病入膏肓,张家照顾不当,方导致病情恶化。保和堂老板则认定是对方在故意闹事,找个快不行的孩子上门来勒索要钱。
张黄氏抹着眼泪,哭哭啼啼道:“民妇无知,也知虎毒不食子,张家村方圆几十里,都知三郎是我最疼爱的孩子,怎会用他勒索钱财?我只求儿子可以好起来,若是好不了,我便要这庸医偿命。”
“荒唐!”老杨头斥道,“就算是庸医治死人,也是依律收赎,给付其家罢了,哪有偿命的道理?”
张大宝弱弱地问:“能赔多少?”
张黄氏狠狠一巴掌甩去他脸上,哭骂道:“你这猪油蒙心的家伙!我儿还没死呢!”
张大宝红着眼眶,急道:“你少装大头蒜!咱们家是什么光景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年年年干旱,收成不好,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这两个月给三郎看病闹得家里揭不开锅,现在大夫都说他不成了,你我饿死也就算了,总得顾着大郎、二郎和妞妞啊!”
夫妻俩还没等别人发话,已经互相掐起架来,周围几个兄弟忙着劝架。
保和堂的老板走到夏玉瑾身边,摇头晃脑道:“您看,我就说这两个穷鬼是想勒索的。”
坐堂大夫也声称:“治病哪有绝对治好的把握,他儿子本来就是恶疾,吃了药不好,也是天意。”
夏玉瑾本就有些晕乎乎的脑袋给他们闹得更晕了,他走出大门,凑到病童身边,捧着病恹恹的小脸,左右看了看,还把了下脉。
老杨头跟上,讨好问:“郡王还会医?”
夏玉瑾瞪了他一眼,愤愤然道:“老子怎么可能会?!”
不会还装模作样?老杨头一边腹诽一边给他提供这类事件的解决旧例:“往常这种事,都是让别家大夫来看药方,确认病童是不是没救了,如果是误会,就劝和。如果是患者恶意诬告,就杖责。是医者过错,就赔钱。”
保和堂老板手里正拿着几个小银元宝,也想按旧例疏通关系,可是眼前站着的是南平郡王,掌管皇商的安王的亲弟弟,天下兵马大将军的夫婿,不管他是缺德还是缺心眼,就是不缺银子,想在大庭广众下用钱来收买他或收买他盯着的手下,简直是自己找难堪。
没有行贿,事情只好秉公办理了。
“让别家大夫过来吧。”夏玉瑾琢磨一下,又道,“多抓几个大夫来,这保和堂是上京头等药局,谁知道会不会徇私舞弊。”
巡察们得令,带来四五个大夫,看了病孩与药方,个个都点头说用得没错,是张好方。保和堂坐堂大夫听得很是得意,拿起架子拂袖道:“老夫从医三十年,怎会看错病情?!”
张大宝听得失望极了,张黄氏哭得声音都哑了。
人群中有个年轻的大夫看不惯,呛声道:“既然方子没问题,会不会出在药物上?”
张黄氏闻言,急忙拿出个小包,里面是黑乎乎的一团,高举道:“这里还有残留的药渣,请大人过目?”
夏玉瑾赶紧往后缩了缩:“我又不懂医,过什么目?喂!你们别顾着看药,先看看孩子还能不能治啊!”
大夫们看完药渣,众说纷纭,有说看着没有不妥,也有说有点怪异,有些说孩子能治,有些说不能治,最后牵扯到医术上,吵得鸡飞狗跳,谁也不服谁。保和堂坐堂大夫咆哮道:“嚷什么嚷?!这药渣能有什么问题?就算是孟兴德来了!也没半句话说!”
“孟兴德?好主意,”夏玉瑾的脑子总算有些清醒了,他拍拍老杨头的肩膀,“去太医院,将孟老头子给逮过来!”
老杨头脸都青了,脚步迟迟未动。
孟兴德是大秦第一名医,供养在王宫内,脾气傲慢,架子极大,除皇室宗族谁也不搭理,寻常人就算想见,也未必见得着,更别提让他来这里给个穷孩子治病,查探案情了。
夏玉瑾怒道:“叫你去就去!”
老杨头:“可是……御医……”
夏玉瑾不屑道:“区区一个御医,算得上什么东西?!老子叫他来!他就得来!”
御医旁人看着再高贵,也不过是给夏家看病的专属仆人。太后最疼爱的嫡孙使唤起来,有何顾忌?
老杨头猛地察觉夏玉瑾上任,他的文吏身份也水涨船高,已成了不是用官阶可以衡量的职位,不由大喜过望:“南平郡王说是区区御医,就是区区御医,快快请来!”
没半晌,孟兴德就背着药箱,带着三四个御医,赶着轿夫,飞一般地冲来了。他不顾其他大夫讨好,推开众人,先上前点头哈腰对夏玉瑾道:“郡王身体不好,要少喝点酒。”
张黄氏看着全大秦最具盛名的大夫来替自家孩子看病,眼都直了。张大宝下意识地摸摸荷包,里面似乎还有三四个铜板。
夏玉瑾对孟兴德交代完事情,又对老杨头吩咐了几句。
“药方是差了点,但大体上还对症,”孟兴德一边看一边摇头叹息,“孩子体弱,药方中的麻黄量略重了两分,效果可能会有偏差,但应该也不至于经不起。可能是治疗的过程中吹了风,受了凉?导致病情恶化?”
张黄氏赌咒发誓:“若我让孩子受了凉,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夏玉瑾凑过去问:“还能救吗?”
孟兴德给孩子扎了几针:“先用人参吊着,我给开副药,好好调理,应该还有救。”
御医最大的毛病就是只管疗效不管代价。龙飞凤舞一张方子念下来,价钱能将没病的人活活吓出病来,张大宝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张黄氏没听懂,掐着丈夫,哭哭啼啼地闹着要救儿子。
张大宝气得也甩了她一巴掌:“把你和女儿绑一块儿卖窑子里也买不起一副药!”然后求孟兴德:“神医,换点便宜药可以吗?”
孟兴德对医术追求是完美的,于是他对穷鬼们表示了鄙夷,坚决不换方子。
夏玉瑾无聊地玩着指甲,吩咐:“既然是保和堂医术不足,治不好病,自然要承担责任。孟御医大驾光临,教会他们一个好方子,这方子里的药,算是学费,自然得让他们出。否则老子就把这店子从头到尾都翻一番,看看哪里有不规矩之处,好捞点油水给大家喝茶。”
巡察都是粗人,翻查店面会弄得很乱,也算是给店家添点堵。
本不算大事,可保和堂老板自孟兴德来后,脸色一直有点难看,听见御史发话,犹豫片刻,赶紧点头哈腰道:“正是,救死扶伤是大夫应尽的本分,这事到此为止,我们出就我们出吧。”
夏玉瑾听他答应得那么爽快,笑眯眯地凑过去左右打量了那张胖脸许久,故作好奇问:“人人都说你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最是铁石心肠,穷人上门求医,都被打出去。怎今日如此大方?是不是有什么心虚之处啊?”
保和堂老板恨得想咬他一口,还是哭丧着脸道:“这不是给郡王爷您面子吗?”
“是吗?”夏玉瑾忽然狰狞笑了起来,“你是给我面子,还是给你卖的假药面子?自上年春天,你父亲去世,你接管保和堂来,吃喝嫖赌,无所不为,我每次去喝花酒都能看见你!听说还欠了老大一笔银子,于是想了些损招,专门弄了些假货,混在昂贵的真药里,用来哄人银子。虽然也闹出几条人命,都给你为京兆尹做妾的姐姐摆平了吧?”
保和堂老板连声呼冤。
夏玉瑾冷哼,对屋内打了个响指。
刚刚孟兴德在外面看病,吸引了所有人注意力。几个巡察和他带来的御医早已得令,悄悄潜进屋,控制住店小二,在药柜里搜查了一番,然后捧出大批药材,狠狠倒在地面上,其中有切片的人参、灵芝、犀牛角等等,看着和普通药物无异,拿起来细细分辨,里面却混杂了寻常人看不出的假货。
保和堂老板脸色都变了。
众人再度哗然,看着他的眼神都充满恨意。
夏玉瑾得意洋洋,当场学着媳妇英姿,狠狠一脚踹去他胸口上,然后自个儿往后跳了两步,站稳身形,气急败坏道:“老子就说他不像好东西!还不快给本青天大老爷把这恶贯满盈的狗贼拿下?!”
巡察们赶紧上前,抓住瘫成一堆烂泥的老板。
夏玉瑾大义凌然道:“先打个一百大板!押入大牢!秋后问斩!”
喝彩声中,老杨头哭着拦住让人找东西打板子的郡王:“快住手,巡城御史没有处罚权的,要交京兆尹处置,你不能打他啊……”
夏玉瑾咆哮:“凭什么我媳妇能砍人我不能砍!滚开!爷今天非要揍死这混球不可!”
老杨头:“住手啊!你打错人了!我的头啊!”
众人远目……郡王爷的酒,其实还没醒吧?
离保和堂不远的巷角,阴影里站着两个人影,饶有兴致地欣赏眼前的一幕。
秋老虎是穷苦人出身,不由赞道:“将军,郡王还有两下子啊,心肠也不错。”
叶昭:“自然。”
秋老虎:“将军,你毫不意外,是以前就知道他是这样的人?”
叶昭:“还好。”
秋老虎:“将军,郡王活干得好好的,你也不用担心了。”
叶昭:“没担心,路过罢了。”
秋老虎:“咱们好像是要去礼部商讨东夏皇子下月来访之事吧?礼部的衙门似乎是在西边,咱们兜了那么大个圈子,现在还在东街,你确定真是路过?”
叶昭:“对。”
秋老虎:“……”
夏玉瑾远远看到好几个小姑娘媳妇往巷角抛媚眼,怀疑他媳妇在跟踪,气势汹汹地冲过去察看,却听轻轻风声刮过,秋老虎独自一人站在暗巷内,虎目圆瞪,手足无措,他看看屋顶,看看树梢,然后结结巴巴道:“郡……郡王,我路过。”
夏玉瑾狐疑地四处查看,没发现叶昭的身影。
秋老虎尽可能摆出个英武又自然的姿势,手臂上肌肉一块一块的。
夏玉瑾看着他那张难看的黑脸,心里有些莫名。莫非上京姑娘们的眼光变了?怪不得他娶媳妇后,好像没以前受欢迎了……
百年一位女将军,上京的女人们对叶昭崇拜得几近疯狂。将军不在,于是她们把目光汇聚到将军的男人身上。
夏玉瑾给看得阵阵发寒,问:“刚刚我媳妇在?”秋老虎揣测上意,连连摇头。
夏玉瑾问旁人:“真不在?”姑娘们从秋老虎的回答里明白了叶昭的意思,也连连摇头。
夏玉瑾想起媳妇走哪里都能给掷果盈车,自己现在去青楼画舫游玩,但凡有女人的地方,都是老鸨、花魁、歌妓轮番说教,就连扫地的老太婆都要对他念叨两句“早点回去,不要辜负了将军”,顿觉凄凉无比。
带着三分酒意,三分沮丧,他也不知该说什么,酒意上头,晕沉沉的,便忍不住揉了揉脸。于是,光洁如玉的肌肤上,鼻头有些发红,双眸秋水盈盈,带着几分无助,几分惘然,就好像受了伤的兔子……
男人没事长那么好看干什么?怪不得将军舍不下!秋老虎唯恐自己再待下去就管不住大嘴巴,赶紧说要去礼部,转身就跑。
夏玉瑾问不下去了,他思前想后,决定让别人比自己更凄凉。
待巡察们将保和堂老板与店员们一块儿捆送京兆尹后,他屁颠屁颠地跟着跑去,从后院抓出京兆尹大人,声称这件事非常恶劣,要求秉公办理,判案的时候,他会抱着不辜负圣上的期望,和各位大人多多学习的态度,过来旁听。京兆尹擦着额上冷汗应下不久,宣武侯叶昭又派人过来暗示,近期上京假药层出不穷,还祸害了她军营里一个小将领的旁系亲戚,实在是让人心里很不舒服啊。
京兆尹抱着脑袋上的乌纱帽,琢磨了半刻钟。他心爱的小妾哭得再梨花带雨,我见犹怜都没用了。
京兆尹雷厉风行,当场派人检查了上京所有药铺,共查出贩卖制作假药情节不等的犯人共十八人,当场断案,判首犯杖六十,枷锁三日,跪在店门示众,赔偿若干。从犯杖三十,枷锁一日。
行刑的时候,南平郡王果然依约而到,和京兆尹打了个招呼,搬着小凳子,坐在行刑人身边,托着下巴,睁大眼睛,兴致勃勃地观看,还口口声声称:“上次媳妇打人我没看成,这回不能错过了,大家好好打,认真打,打得好重重有赏!趴地上的也要用力点叫,别让爷失望啊。”
老杨头苦着脸劝:“郡王,打板子打得好,是不能赏的。”
京兆尹也劝:“郡王,胡闹过头,会给告上去的。”
夏玉瑾欢喜地回头问:“告了能摘乌纱帽吗?”
死猪不怕开水烫。大家都给这无赖气得说不出话来,料想皇上让他干活,也想过会如何胡闹,只要没太出格,干脆随他去,由皇上自己处理。
衙役们原本是收了这些药铺老板好处,要放轻些打。如今被他那么近距离的盯着,还被提出上次军营里的军棍案例,总不好让同样的六十大板,打出来的效果差太远,只好舍下银子,该怎么打怎么打,打得这些养尊处优的黑心药商哭声震天。
打完后,夏玉瑾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跟着衙役将他们枷锁了押出去,还当着所有围观者面总结:“回去好好养伤,谁的伤好得最快,证明谁家的伤药效果最好,这可是活招牌,以后大家都会光顾的。”
百姓听得捧腹大笑,个个拍手称是。黑心药商们面如死灰。
夏玉瑾初次打人板子,觉得和以前暗地里打人闷棍大不相同,心情甚是舒畅,怪不得媳妇喜欢揍人板子,想来也是同样道理。
他心里得意,到处找人吹嘘,直到半夜,他还兴奋得睡不着,只好花园里乱逛。看见叶昭办事回来,想起上次的事情,便迎了上去,试探问:“你前天下午有和老虎一起路过东街?”
叶昭淡定道:“没有。”
夏玉瑾问:“你当时在哪里?”
叶昭皱眉道:“这几天都在礼部与各位大人商议下个月东夏使者到来的各项事宜,好不容易才定下个章程。”
夏玉瑾想了想,再问:“每天都那么晚才回来?”
“东夏曾暗地援助蛮金不少马匹与武器,甚至趁火打劫了西门关口,如今他们提出和谈,想用马匹来换大秦的粮食与布匹。我以前曾与东夏交过几次手,情况比较熟,便被礼部找去,问东夏的现今情况,大家争议的问题比较多,所以弄得那么晚回来,”叶昭点头,又看看他脸色,放缓语气,努力解释道,“今天处理完事情,临走时,大家高兴,尚书大人家中设宴,一起喝了两杯小酒,所以回得比较晚,绝对没做其他,也没找花……”
“花什么花?!”夏玉瑾听明白她话中含义,知道对方想岔,以为自己在吃醋,气得直跳脚,“老子没怀疑你喝花酒!老子在乎自己媳妇喝不喝花酒干什么?!”
“不在乎吗?”叶昭微微靠了过去,淡淡的酒气环绕,琉璃色瞳子再起波光涟漪,仿佛可以将人拉进去,她伸手勾上他的脖子,指尖轻轻滑过,几乎是贴着他面颊,轻轻地动了动唇,在耳畔吐着湿润热气道,“不如……下次我们一块儿去喝?”
她和同僚们喝酒就算了!喝醉了还调戏自己!是可忍孰不可忍!
夏玉瑾眼睛都直了,狠狠一脚踹去叶昭的脚背上,骂道:“该死的醉鬼!”
冷风吹过,叶昭酒醒了,她赶紧站直身子,恢复正经。
夏玉瑾恶狠狠地盘问:“你每次喝酒就这德性?”
叶昭:“我酒量浅,几杯就醉,偶尔推脱不过才喝。”
夏玉瑾:“喝醉见人就调戏?”
叶昭:“没有,只调戏美貌的……”
夏玉瑾痛心疾首:“酒品太差了!”
叶昭眼神飘忽了一下,试图辩解:“再烂也比狐狸好,他唱起情歌来,祸害的是全军营。”
夏玉瑾想起胡青和他说的话,虽然心里不是很在乎这个破媳妇,还是有点不是滋味。他脾气比较直爽,心里不爱藏事,憋着难受。琢磨片刻,觉得反正两人也貌合神离的,再添芥蒂也不差这一桩,倒不如直接问清楚,何况他媳妇的脸皮看着也不比自己薄,花酒都敢喝了,和离书都敢找人写了,美人们都敢随便调戏了,还怕顶不住个红杏出墙的名头吗?
于是,他将认识胡青到后来发生的事,连同自己的猜想,都原原本本告知,并建议:“如果你和他两情相悦,三年后,我去找太后求情,你只要逐步放下兵权,也不至于完全不能在一起。”
“胡青说喜欢我?”叶昭冰山般的脸,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而且越来越扩大,“他真这样说了?”
夏玉瑾赶紧解释:“他没有直接说,是我猜的。”
叶昭反问:“你信?”
夏玉瑾紧张道:“一点点吧……”
叶昭像看失足孩子般看着他,过了一会,才长长叹了口气,哀痛道:“我万万没想到,狐狸说的话,居然还有人信……”
夏玉瑾急忙帮兄弟辩护:“我看胡青的神色不太像作假,你怎如此说他?”
叶昭问:“他说他是断袖,你信不信?”
夏玉瑾摇头。
叶昭:“他说他喜欢寡妇,你信不信?”
夏玉瑾又摇头。
叶昭:“他说他喜欢洛水女神,你信不信?”
夏玉瑾继续摇头。
叶昭:“他说自己是和尚转世,要修行成佛,你信不信?”
夏玉瑾还是摇头。
叶昭痛心疾首地拍着他肩膀问:“为什么他说喜欢我,你就那么傻,信了呢?”
夏玉瑾怒道:“他说话的时候,神情不像作假!”
“上面他说的哪一样事像作假的?还骗得毛二虎在大冬天傻乎乎地去洛水旁草丛待了一晚上,要偷窥什么女神,回来病了半个月。”叶昭气急败坏道,“你以为‘狐狸’绰号是怎么来的?这臭小子天生就是给人添堵的!撒谎连草稿都不用打,逮到谁就整谁!他八成是看你不顺眼,在耍你玩呢!”
夏玉瑾见她愤怒的神情不似作假,不由信了几分,结结巴巴道:“可……可是……”
“没有可是!”叶昭想起往事,咬牙切齿道,“他喝醉就到处唱情歌,对我唱,对秋华秋水唱,对老虎唱,对煮饭老头也唱,调还乱跑,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闹得整个军营都不安稳。没醉就到处骗人玩,除了布置下去的任务,几乎都在撒谎,也就剩下几个傻瓜还相信他说的话了。”
皎皎月光下,夏玉瑾整个人都傻眼了,他呆呆地站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几经辛苦,才从喉咙里憋出四个字:“原来如此。”然后木然转身,想回房去。
“等等!”酒意让头脑有些发烫,叶昭一把抓住他肩膀,稍微用力,拖了回来。然后再次凑近,细细地端详着他的脸,忽然,嘴角勾起一个阴险的弧度,露出两排雪亮的白牙,森森问,“狐狸喜欢我,你似乎很高兴?”
“没有。”夏玉瑾有点不妙的预感,拔腿想溜。
“是吗?”叶昭长长的睫毛下,琉璃色眸子在暗处变得漆黑,透着阴阴寒光,就像狩猎中的黑豹,她伸出锋利的爪子,将猎物拖入掌心。声音却变得越发温柔起来,她慢慢问:“三年期未到,你便急着要给我找接手的男人了?”
只要还有一丁点头脑的动物,都能听出这份温柔里藏的杀机。
“这个,我……”夏玉瑾吓得额上沁出两滴冷汗,几次挣脱未果,眼珠子急得乱转,虽不敢直视对方,嘴上却试图辩解,“我只是希望你过上好日子罢了。”
“是吗?”叶昭又靠近了一点,双唇似乎不经意地擦过他的面颊,暧昧道,“夫君真是太好心了,好心得让人感动啊……”
脸上滑过温热的触感,战栗中带来诡异的快感,那双勾魂的眼睛,让心跳开始加速,几乎要跃出胸腔。夏玉瑾觉得这种情景似曾相识,慌乱之下,他想找几句什么好听的来强硬反驳,话到嘴边,却嫌词穷,干脆用粗话问候:“干你……”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叶昭已牢牢封上了他的嘴,夹杂着酒气和湿热,飞快吻过,然后微微离开半寸,停留在鼻息间。
呼吸声在耳边起伏。野兽似的眸子,还直直注视着被眼前被抓紧的人,不留躲避空间。
她的嘴角依旧挂着阴森森的笑,就好像玩弄猎物似的,然后再次轻轻附耳问:“你要干我吗?来啊。”
夏玉瑾花了半刻钟才反应过来,他气得面红耳赤,瞪圆双眼,痛斥:“见过不要脸的女人,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叶昭用指尖点了点他的唇,问:“原来夫君还要脸?”
“放手!”夏玉瑾恨不得咬死这混球,他深呼吸两口气,放缓心跳。然后看着对方一直坏笑着的脸,终于知道这表情在哪里见过了——这不是和自己带着狐朋狗友在街边调戏少女时一模一样吗?他醒悟过来,再次确认:“你这混账是在调戏我?!”
叶昭正色道:“嗯,大概是调戏。”
“你他妈的混蛋啊!调戏过多少人?!”夏玉瑾对自己媳妇老道的调戏技术简直想捶胸顿足,这显然是经过多年磨练的成果,丝毫不逊色于自己,不知对付过多少人!更不知对付的是男人还是女人!
“年少荒唐,以男人自居,捉弄过不少小丫头,小心。”叶昭终于松开了手,又扶了他一把,很淡定地说,“我现在就调戏调戏自家男人罢了。”
夏玉瑾站稳身形,指着她鼻尖骂道:“你这不知廉耻的家伙!天下谁家媳妇像你这般做派?干!老子总算认清了……”
“你认清了什么?”叶昭双手抱胸,笑眯眯地问。
夏玉瑾怒道:“你就算披着正气凛然的将军外皮,骨子里还是个无耻流氓!”
叶昭舔舔唇,怀念地说:“毕竟做过那么多年流氓,偶尔也想重温一下的。”
“你还敢认?!”夏玉瑾更怒了,“信不信老子告……老子……”
他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不知如何继续说下去。叶昭很“好心”地提醒:“你要不要告诉别人,你的媳妇很流氓,你还被她强吻了?调戏了?”
这种事,哪个男人有脸提?
夏玉瑾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不停自我安慰道,反正自己妾室通房都那么多,经常去青楼画舫吃女人豆腐,经验丰富,如今不过是反过来给媳妇吃个豆腐,算起来也不吃亏。
“男人大丈夫,别为这点小事生气。”叶昭也自觉可能是喝了酒,行事有点缺乏判断,做得不够冷静。但事到如今,反正便宜也占了,豆腐也吃了,流氓也耍了,结局也不能挽回了。虽然想抓他过来,再进一步也没什么,但对方似乎不喜欢被调戏,弄得太生气似乎也不好,毕竟还要相处的……
夏玉瑾见她站在原地沉思,忿忿不平道:“滚!”
“好,你也早点休息!”叶昭果断转过身,不再激怒对方,优哉游哉地晃回去睡觉了。
她玩完自己就这样走了?!
夏玉瑾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身影,愤怒地一拳打向身边的榕树,然后抱着拳头,差点流下了痛苦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