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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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公穿

    徐惠然瞧着陆璟握着笔的手,有力、镇定,写出来的字如沙划痕、骨气洞达,看不出她那两个干瘪的“相公”的影响。

    表现出来的就是,他刚才没听到。

    再叫一声“相公”,徐惠然觉得像撒娇,倒像在哀求陆璟理她。

    书房里的气氛有些尴尬,徐惠然走了出去。

    其实只要不涉及这些,徐惠然觉得现在两个人相处的还是不错的。他们也许像红拂女与虬髯客那样惺惺相惜,比做夫妻更好。

    二月的时候,县试的日子到了。

    前一天,陆家就开始忙了。陆源带着全家人给陆家祖宗上香磕头,求祖宗们保佑陆璜和陆璟考试顺利。

    磕完头回来,徐惠然依着前世的经验帮陆璟准备带进考场的笔、墨、砚台。陆李氏坐在边上紧张地盯着,不时问着。

    徐惠然想说,县试并不难,陆璟怎么会考不过。

    陆璟倒淡定,一如既往,看了眼徐惠然给准备的:“是岳母告诉你的吗?准备的倒是齐全。”

    “初二回娘家时,我娘说过。”徐惠然是告诉陆李氏,她的父母对陆璟多关心。

    陆璟看着砚台:“等考过了得去岳父家道谢。”

    陆李氏的眼睛往徐惠然看,猜是媳妇又想往娘家跑。

    “府试的事得向岳父请教。”陆璟解释了句。

    陆李氏明白了,觉得小儿子想得周到,做事周全。

    县试在县衙考,要去差不多一天。陆李氏怕外面吃得不合口,要徐惠然给准备带上。陆琥和陆珍放下了手里的事,也陪着陆璜和陆璟去。这就是四个人的饭量,还有一个非常能吃的杜阿福。

    刘玉秀和蚕姐帮着徐惠然准备。

    蚕姐报怨:“五奶奶,那个大阿福你给几个肉馒头,他就很满意了。”

    “那怎么行,好歹也得有饭有菜的。要是吃得不好,心情会差的,也会影响考试的人。”徐惠然说完,面上的笑就收了。

    陆璟用自己的前程帮她,她还是心软了。陆璟不是糊涂的人。莫说眼前多交二百五十两的税,就是日后多交二万五千两的税,陆璟也不会把他的前程搭进去。

    徐惠然让心又硬了起来。

    隔日,比平日起床还要早些,徐惠然就起来,得让陆家兄弟早些吃完,免得误了进场时辰。

    做饭的时候,陆李氏也来了厨房,可见不放心。

    “五郞媳妇,你去看看五郞起来没有。”陆李氏心神不宁地说。

    徐惠然回了屋。陆璟穿着两层薄布做得夹衣站在屋子,正找着衣服:“你来得正好,把那件青布的道袍给我。”

    “天还冷,穿这个凉了吧。”徐惠然拿出来。

    “不冷。”陆璟看了眼徐惠然,“这是娘子做的,我穿着便跟娘子同我一起去考一般。”

    “我可考不了。那个文章我也看过,总不对我胃口。”徐惠然又拿了件丝棉里的夹衣出来,“里面穿上这个吧,又轻薄,又暖和。”

    陆璟瞅了眼:“谁穿?”

    徐惠然唇角翘了翘,清了下嗓:“相公。”打从哪天后,徐惠然对陆璟说话,轻易不称呼,既不叫“五郞”,也不叫“相公”。

    陆璟没动。

    “娘会担心的。娘就是担心了才让我上来看的。”

    “我紧张。”

    徐惠然才知道陆璟不会紧张呢。前世,做鬼的时候,她都见过多少次陆璟身临险境,都是淡然处之,一个小小的县试怎么可能害怕。

    陆璟又强调了次:“我紧张。”见徐惠然没动,又说了句,“要帮四哥做题目的,万一……”

    徐惠然咬了咬嘴唇。

    黑心的首辅素来是能屈能伸,这么说只是提醒她欠了他的。前世,她见过不少次陆璟坑了对方,却让对方对他感激涕零。

    徐惠然有点希望陆璟考坏。可那样,她就更不可能走。她还是希望陆璟一切顺利,如前世般中了进士,再当了官。那样的话,陆璟走他的阳光官道,她也可以自在地走她的独木桥。

    “那你到时不帮四伯就是了。”徐惠然笑。

    “嗯,反正田地税的账册子,已经在娘子手里了。”陆璟看着徐惠然。

    徐惠然唇角翘了起来:“相公穿。”夹衣要塞到陆璟手里,“回头冻到考坏了,那就是五郞穿了。”

    陆璟看着徐惠然弯起的唇角,呼吸有些急促,手握住了徐惠然的手,往怀里慢慢拉。

    徐惠然看着她的身体在向陆璟倾斜,脚跟抬起,站立不住,最后靠住陆璟,挨着她。

    陆璟把胳膊虚虚拢住了徐惠然的背。头一回这么近,两个人之间只能几层的布和丝棉。他可以感觉到徐惠然的柔软,细腻。

    他想再用点力,却怕一用力,怀里的人就成了齑粉,只敢这么轻轻挨着。

    徐惠然可以听到陆璟那颗有力的心跳声,而她的心好像没了,听不到半点声音。她的身体僵硬,心里一片空白,手里捏着的夹衣垂了下来。

    陆璟侧过脸,希望能看到徐惠然如他一般激动,却看到徐惠然面上的茫然,眼底的空洞,不知所措,想掩盖住什么。

    他松开了徐惠然,扶稳站住。陆璟把身上穿着的夹衣脱了,从徐惠然手里拿过丝棉夹衣换上,再穿上了道袍。

    徐惠然默默帮陆璟系好系襻,再理了理道袍。

    吃过早饭,徐惠然站在船坊,看陆琥、陆珍陪着陆璜和陆璟上了船。前世的有些记忆好像又在要跳出来,徐惠然慌得压了下去。

    陆璟的那一个拥抱,让她内心深处的某处在塌陷,痛苦在挤着要从塌陷的地方涌出来。

    徐惠然跟老陆蔡氏、陆李氏说了两句,就回去织布,枯燥的“哐当,哐当……”织布声可以让她什么想。

    陆家四兄弟坐船一直到了县试的地方。考试的地方就在县衙大堂前搭出来的大棚里。

    到了试院外面,就有衙役把送童生的人给围在了外面。陆琥和陆珍只能在外面等。杜阿福则在船里等着。

    来考试的童生约有一、二百名,此前都已在县衙礼房报过名,此时先在试院外面排起来等着。所谓排起来,也不会排得整整齐齐,只不过是分开来站着就好。县里的衙役在两旁看着,防止闹事。

    论起来,童生里不少跟衙役也是乡里乡亲的,衙役也不会太过为难。

    陆璜和陆璟站在一道,这是陆构特意交待的。

    二月的天在江南已经是早春,树枝发绿,可还是凉。为了查验方便,童生穿得不多。富贵家的穿丝棉直身。穷家的能穿夹有棉花的直身就不错了。

    到了要开考的时间,县衙的大门打开。衙役开始叫着童生的名字,叫到了上去拿卷子,并得一个座位号。

    衙役高喊了声:“凤凰乡集祥里陆璟。”

    陆璟上前。

    陈县丞认得,还是拿着陆璟之前报名时写得籍贯、姓名、年龄、三代履历、非倡优皂隶子孙,且不在孝期、身貌一一对了,再问了句:“可有保人?”

    保人得是本县秀才。若没有秀才担保,则五个童生一起联保。要是哪一个查出假冒、作弊,就五人连座。

    站在边上的保人报了籍贯姓名。

    陈县丞对陆璟微微一笑。衙役把卷子和坐位牌号给了陆璟。陆璟走进了试院,看了眼竹席搭出来的大棚,他可不能有事,不然那个替他做保的秀才也得受点罚,可能得晚三年才能再去乡试。

    身后传来衙役的高声:“凤凰乡集祥里陆璜。”

    陆璟按着号牌打着座位。

    大棚里放着一排排的竹木桌椅,简陋,边缘还有毛边,是新打制出来的。陆璟看了眼坐位牌号,是在大棚最后的左边角落。这里离着前面的县令远,就是巡视的衙役也隔了段距离。

    果然是打点好了。

    不一会儿,陆璜快步跟了过来,手里拿着卷子和号牌,也在找座位。

    陆璟坐了下来。

    一看位子是在陆璟边上,陆璜长出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还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手在桌边上一捋,低声叫了起来:“这桌子上有毛刺,扎我手了。”把手给陆璟看。

    “你还能写字吗?”陆璟瞥了眼陆璜的手。

    “能,这个自然能。”陆璜去用把手扎上的毛刺揪了出来。

    坐下的童生不时有说给扎到的。衙役叫了起来:“不许吵闹、交头接耳。”

    贫家的童生安静下来,规矩地坐正,两只眼睛只盯着桌面。富家的则一脸无所谓,仍旧东张西望。

    陆璟老实地准备,把笔、墨、砚台拿出来,摆好。

    陆璜想跟陆璟说话,可一看陆璟的脸,闭紧了嘴,跟着陆璟一样。他心里有些打鼓,就怕到时陆璟不帮他。

    童生都进了考场,县官出来了。童生站起来,施以一礼。等县官坐下,再坐了下来。试院的门封了起来,这下开考。

    考题藏得地方,各人不同,且题目不同,就在各人的座位下面。

    陆璜摸得时候,手又给扎了下,又叫了声。

    陆璟把他的考题仔细看了,是《四书》和《五经》中各一句做文一篇,再论一篇,策问一首。

    算不得难,提笔就写。

    陆璜看着题,却有些挠头,低声喊陆璟:“五弟,这个怎么写?”

    “你先随便写。等我做好,帮你再做了,你抄就是。”陆璟也压低了声音。

    陆璜不敢再吱声,就拿了张刚发的纸中一张,想不出该写什么。

    陆璜偷偷抬眼往前看,看到县官边上站着的岳父陈富,头大四肢短小,穿着绿色补服戴着乌纱帽,怎么看怎么像只绿乌龟。

    把笔一拿,陆璜就在纸上画起乌龟。画了一只大乌龟,心里默念了句:“这是岳父。”再画两只小乌龟,这就是陈冬梅和岳母了。

    陆璟已经答好,一气呵成,没有一处涂改,不用再誊抄。

    “把你的题目给我。”

    陆璜吓了一跳,手里的笔都掉了,纸上一摊墨。

    陆璟偷眼看了眼陆璜画得一纸乌龟,面上不动,心里却是摇头。二叔硬让一个不爱读书只知玩乐的四哥考上秀才,又能有多大的作用。若是行差半步,日后有了什么,不还是害了陆家。

    陆璜偷偷把题目递了过来。

    陆璟接过便做。答时,只求文理通顺就可,并不多出彩。没等陆璜要在第二张纸上画乌龟,就递了过去。

    不等陆璜抄好,陆璟拿着考卷就上去。

    县官看了看时间,打量着陆璟:“都答好了?还有一半的时间,不急着交。”

    “学生已经答好了,请老公祖点评一二。”陆璟双手把答卷恭敬递了过去。

    县官接过来一瞧,这文章可是写得文从字顺、笔底烟花。县官抬起头,再把陆璟一打量,青布的道袍倒有些道骨仙风,有看杀卫玠之势。

    提起笔来,县官就想把陆璟定为案首。

    陈富在边上一瞧,在县官耳边附耳低语:“这位陈县氶也相当看好。”

    县官的额头抬了抬,手里的笔放回到了笔架上:“既然都没有考完,你出去休息吧,回头再来看榜。”

    陆璟施了一礼出去了。

    等陆璟走了,县官把陆璟的卷子再看了次:“陈县丞也识得他。”

    “老公祖还记得前阵传的那个有人举着个人来县衙告状吗?”

    “是他?”

    “自然不是,那是他家帮工。”陈富便添油加醋说了,把陆璟表现优越的地方全给去了,反倒说了许多陆璟的坏话。

    县官点着头,又把手里的卷子看了看,叹了口气。

    童生们开始交卷,每交一份,县官都要看看看,在说几句,这么着差不多取中的名额也可了。

    陆璜拿起来抄的时候,才发现发的纸不是给他画了乌龟,就是污了。只能再问衙役要纸来。

    幸好衙役也知道他是陈富的女婿,没说什么就又给了几张纸。

    陆璜匆忙抄好,递了上去。

    陈富看到陆璜过来,反面避到了一边,似乎是避嫌。

    县官拿起来看卷,点了点头:“语句通顺,条理清楚。”在上面写了个“拾陆”字,这就是取中了。

    陆璜咧着嘴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试院外,陆琥和陆珍先看到陆璟出来了,问下考得如何。陆璟只说交了卷,旁得就听天由命吧。

    这话让陆琥听得心惊。五弟可不是这种人。

    再后来陆续出来的童生,好些兴高采烈说取了。

    陆琥和陆珍越听越慌,看陆璟倒是风轻云淡吧。不过这个弟弟天大的事也藏心里不外露的,可说不好。

    现在看到陆璜出来,陆琥和陆珍也问了句:“四弟,考得怎么样?”

    “取了。”陆璜得意地说。

    陆珍不相信再问:“四弟,你可别吹年,五弟可都说‘听天由命’,你倒说取了?”

    “当然了。我亲眼看到县令在我的卷子上写了个‘拾陆’,可不是取了。”陆璜脸红了起来,心虚地往陆璟看了眼。

    陆珍还要说,陆琥拉了把:“咱们等看榜吧。”肚子里却有些气。陆璜也是陆家子孙,可到底希望是陆璟中了,这才对得起父亲的在天之灵。

    县官把卷子都看完了,再无一篇比陆璟的那篇好。

    取还是不取呢?

    陈富过来:“老公祖,是不是该写榜了?天还黑得早,离得远的童生还要赶回家。”

    县官点了点头,看了眼陈富,把陆璟的卷子放在了最上面,提笔写了个“壹”,把一摞取了的卷子交给了书吏:“按着这个写榜吧。”

    陈富呲了呲牙,他给陆璟下了那么多眼药,居然没用?

    县官却有县官的道理,陆璟的才华摆在那,迟早要出头。他不给陆璟过,下任来了一样给过,他倒平白得罪了一个官场中人。若是结了这段善缘,日后官场上反倒多个照应了。

    把陈富看了眼,唉,到底不是科甲出身,眼界不宽,当个典史已经到头了。

    衙役出来喊了声:“放榜了。”就走了回去。

    外面的童生又冲回了试院里,那张榜正摆在大棚的第一张桌子上。陆璟没挤,不紧不慢走进去。

    若是县官精于人情与事故会取他,若是县官有爱才之心会取他,只有糊涂人才会听陈富的。之前,听到的都是这位县官如何精明事故。陆璟倒是不担心会落榜,只是想着会是第几。

    等陆璟走到摆放榜单的桌子前,正看的童生让了开去。

    陆璟看到了第一个就是他的名字,唇角微微翘了翘,想到了清晨徐惠然的唇角,也是这样翘起的。

    他的唇角又翘了翘,再慢慢拉平,恢复了此刻最需要的荣辱不惊淡然处之的态度。

    县官和陈县丞都看到了陆璟的表现,两个人都想到了同一件事:此子前途无量,得好好结交一番。

    一直提着心的陆琥和陆珍知道陆璟中了个案首,陆璜真中的是十六名,要一路喊着拥着陆璟和陆璜上了船。

    倒是陆璟提醒了句:“大哥、三哥,县试都算不得举业,不过是小试牛刀,不值一提。”

    陆琥点了点头:“五弟说得是,等四弟、五弟考中了秀才,可得好好庆祝下。赶紧回家,让爷爷、奶奶和娘知道了,也高兴高兴。”

    杜阿福听着也笑了,摇得橹飞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