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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到上海了。
一身油污的沈其南用自己衣服扯成的布条,把未满一个月,还在襁褓中的幺弟绑在了后背上,他的另一只手紧紧拉着妹妹沈其西挤出了客船。兄妹仨人站在人来人往的20世纪初的上海码头上,盯视着码头上竖立的“上海”两个字的牌子。他们绝没有想过,自己会以这样惨烈的方式踏上了上海这片十里洋场。
就在几天前,在爹为庆祝娘的生辰带全家去下馆子吃馄饨时,一向寡言少语的父亲还笑着畅想过不久后的将来,沈家将要搬到上海第一高楼里居住的美好愿景。如今……却只剩下了沈其南,沈其西和嗷嗷待哺的沈其北。
妹妹沈其西惊慌失措地环顾周围,短短几天的变故,令她初站在上海街头上充满了不安,人越多,她的心就越加感到惶然。她想要娘的怀抱,想要大哥沈其东的宠溺,哪怕是总是严肃的父亲,可是,她不敢表露出一丝一毫的胆怯,害怕二哥沈其南会觉得自己是个负担,是个没用的好哭鬼。她知道,母亲已经在慈溪旅馆的大通铺中被火烧死了,父亲也遭到陷害,被人开枪打死……沈其南强作镇定,他谨记着大哥被咸鱼和大成追杀时,交付给自己的重担,那就是要保护好娘和弟弟妹妹,等到六月初六那天,去上海外滩的天文台会合。
哥,娘已经死了,你一定要没事,你一定要活着来见我们!我们一定会在天文台相聚。
沈其南狠狠发誓,他要在此之前,赚钱养活弟弟妹妹,只要有他在,对,只要有他在,他就绝不会和弟弟妹妹分开。
沈其南的贴身口袋里仅有两个铜元,还有一张无比珍贵的上海第一高楼的股契,是他们沈家倾其所有,从永晟营造厂那里花了两千大洋购买的。只要有上海第一高楼在,那他们沈家在上海就有自己的家。沈其南鼻头酸酸的,只要想起母亲被烧死的画面,就立刻击毁了他刚刚建立好的勇气……沈其南想哭,但最终没有哭出来,因为他没有时间哭,现实也不允许他哭。他的背上还有一个刚出生的老幺,手里紧紧拉着的是他最亲的妹妹,他是哥哥,他就要担负起做哥哥的责任!可他却忘了,他也只不过还是个没长大的小男孩。
1915年,老家宁波的码头。
那天,阳光出奇得好,懒洋洋地抚触大地,好似在提醒人们,该休息了。然而,世间的繁忙景象,让阳光自觉讨了个没趣。宁波的码头上正热闹非凡,海上渔船,货船进港出港,脚夫们更是专注于搬运货物。他们精壮的身体暴露在阳光下,大颗大颗的汗滴顺着油污的皮肤往下落,勾勒出结实的肌肉形状。
在这一片充满力量的场景里,一个瘦弱的小男孩正吃力地扛着一包比他自己还大很多的货物,慢慢挪向板车上。他活动了一下酸软的肩膀,继而又精神抖擞地冲到了分发货物的货船前面。沈其南希望发包的工人能够再把货给自己,他想和这些大人们拿钱一样多,他现在唯恐被人说自己年龄小,搬得没有大人们多,脚头会少给自己铜元。
“给我,快给我!”
无奈,发包的工人在脚头咸鱼的默许下,只得把货又压在了沈其南的肩上。
终于熬到结束,整艘货船上的货都卸完了,沈其南满怀期待地站在队伍的中间。可轮到他的时候,咸鱼还是只给了他三个铜元。
沈其南不服:“为什么少给我两个铜元?”
咸鱼冷笑:“你是小孩子,我给你三个铜元就算不错的了。”
沈其南指着发包的那位工人:“我背的比别人都多啊!不信你问他,我背的快,我跑得也快,凭什么少给我这两块铜元!”
咸鱼满脸不耐烦,示意两个手下赶紧把沈其南拉走,倔强的沈其南不仅不走,还和两个打手打了起来。人们觉得有热闹可看,不知不觉,一群脚夫围成了大圈。场里的沈其南明显成弱势,没少挨踹,眼看就被踹在地上起不来。机灵的沈其南出乎所有人意料,努力瞅准机会,猛扑一个打手,狠狠咬住了他的手,疼得这名打手直叫唤。
“你小子,活的不耐烦了吧!”
打手穷凶恶极,想要出重手,被赶过来的沈其东拦截。
沈其东是沈其南的哥哥,身子骨倍儿结实,常年和父亲沈贵平出海捕鱼,运输鱼干,因而力气不小,咸鱼发现自己的两个手下竟然被沈家两小子轻松拿下,赶紧又招呼了几名手下。
眼尖的沈其东拉着沈其南就往外冲:“快跑!”
许是因为对这一带地形熟悉,沈家兄弟甩脱了咸鱼人马的追击。互相瞧着对方狼狈的样子不约而同地笑了。沈其东在家中翻出了药瓶,小心地给弟弟沈其南上药。
沈其南吃痛,慌叫着,想要阻止沈其东:“哥,哥,很疼啊!”
沈其东拿自己这个爱闯祸的弟弟毫无办法:“你啊,知道疼,为什么还要去打架?是不是去搬货了?我们家里是缺吃的还是缺穿的?轮得到你这么小去做脚夫?”
沈其南略显委屈:“这不马上娘就过生辰了啊,我们爹是铁公鸡,他肯定不会想起来送娘礼物。我和妹妹西瓜头想好了,要买一个最好的礼物送给娘。”
沈其东感动:“那你为何又和脚头打起来?”
“我是因为他们不公平,我没少搬货,却少了我两个铜元啊!”
“我的傻弟弟!原来是这样,那我去帮你说说,兴许能要回来。”
沈其南摇头:“算啦,咸鱼那种人,要是能靠要就要回来,就不会打起来了。不就是两个铜元么,不值得。以后我们都要搬去上海住,省的这些劳什子的事烦心了。”
沈其东宠溺:“看来我的南瓜头长大了嘛,还知道什么是值得和不值得了。”
沈其南辛苦搬货的三个铜元也在被围殴的过程中掉落,好在沈其东还有一个铜元,终于赶在娘亲的生辰那天,给娘亲买了个红鸡蛋。在宁波那边,至今还保留着这样的习俗,无论谁过生辰,都要滚红鸡蛋,寓意着滚出霉运,滚来好运。
果不其然,知父莫若子,最了解父亲的正是自己亲生的孩子们。
沈贵平虽然早就说过,在妻子陶馥云生辰那天带大家去下馆子。结果,也不过就是在一个馄饨摊上,各人点了一份馄饨。其间,反倒是孩子们精心准备的滚鸡蛋,和女儿沈其西唱的一首歌,弥补了没有期待中的那份“大餐”的失落。
只见漂亮可爱的沈其西,梳着两个乌溜溜的麻花辫子,站在馄饨摊前,认真唱起来:“春去秋来,岁月如流,游子伤漂泊。回忆儿时,家居嬉戏,光景宛如昨。茅屋三椽,老梅一树,树底迷藏捉。高枝啼鸟,小川游鱼,曾把闲情托。儿时欢乐,斯乐不可作,儿时欢乐,斯乐不可作。”
陶馥云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沉浸在女儿的歌声中,感到莫大的幸福,沈贵平悄悄递给陶馥云一个温柔的眼神,仿佛在说,放心吧,傅建成不会骗我们的,等到你把老幺生下来,我们就从宁波搬到上海,去住那第一高楼。
沈家万分期待的生活蓝图里,傅建成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然而,这个傅建成的日子却并不好过,他的生活现在一团糟。股市的崩盘是道连锁魔咒,使他的永晟营造厂正接受建厂以来最严重的经济危机。当然,在傅建成的心中,对手新丰营造厂的老板田石秋就是世上最卑鄙无耻的小人。
可不管傅建成怎么想,田石秋还是悠闲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以一种老鹰捉小鸡娥神情戏谑着他,仿佛傅建成已经是笼中之鸡。他示意自己的手下拿出了一个箱子,当着傅建成的面打开来,那是满满一箱子的钱。
“怎么样?傅老板,你还是要尽快考虑好,不然的话,我担心外面那些激愤的人们要冲进来。”
傅建成感到恶心,他恨不能蒙上田石秋的眼睛,阻止他继续打量着已经初具雏形的上海第一高楼,那是他傅建成的所有心血。
“田老板,我已经说过了,我不会同意的。”
话音未落,屋外又响起激愤民众的呼声:“永晟退钱!退我们血汗钱!”
田石秋暗乐:“这情形,还由得你这个傅老板说不吗?”
傅建成冷笑:“田老板多虑了,我们永晟和这些住户全部签了股契,现在房子又没停建,哪是他们说退钱就退钱?”
狡猾的田石秋道:“是是是,我知道你们签了什么买房还本的股契,承诺住户住满二十年之后,就会把本金还给他们。只要第一高楼如期修好,自然你不用赔款,不过,我上午和混凝土制品厂的杨老板一起喝过茶,他说永晟营造成只给了一点预付款,还欠着他一大笔款项。还有红砖厂的威尔森老板,钢构厂周老板,甚至是工地上各个工种的小包,你傅老板给的都是预付款吧?要是他们知道你把建大楼的钱全部亏在股票上,一起找上门来讨债,你觉得你这第一高楼还能如期修好吗?”
傅建成哑口无言。他哪里能想到股市有风险,入行需谨慎,即使再谨慎如斯,还是亏了个血本无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