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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中旬,久病不愈的张居正自感肌体羸疲,已无法履行首辅职责,遂向皇上递了《乞骸归里疏》,言及“伏望圣慈垂悯,谅臣素无矫饰,知臣情非获已,早赐骸骨,生还乡里。倘不即填沟壑,犹可效用于将来,臣不胜哀鸣恳切,战栗陨越之至”。语极悲凉哀切。万历皇帝看过之后,亲颁手敕,命司礼监太监张鲸送到张府,敕曰:
谕太师张太岳:朕自冲龄登极,赖先生启沃佐理,心无所不尽,迄今十载,四海升平。朕垂拱受成,先生真足以光先帝顾命。朕方切倚赖,先生乃屡以疾辞,忍离朕耶?朕知先生竭力国事,致此劳瘁,然不妨在京调理,阁务且总大纲,着次辅等办理。先生专养精神,省思虑,自然康复,庶慰朕朝夕惓惓之意。钦赐元辅银元宝四十两、甜食二盒、干点心二盒、烧割一分。钦此。
本来,对于张居正的病情李太后已下过懿旨,要严格保密,但朱翊钧听信张鲸的建议,谕旨通政司,将张居正的《乞骸归里疏》和以上这道圣敕一同在邸报上刊登。这样一来,天下官员都知道张居正病情严重,似乎患的是不治之症,而皇上对这位师相的宠信,也是一如既往顾念有加。官场上的人最会见风使舵,早在一个多月前,京城里就有官员设道场为首辅祈福。像那个工部右侍郎钱普,硬是在灵藏观音寺设下观音坛,悬幛扬幡敲钟击磬地折腾了三天。那时候,虽有同道中人夸赞钱普心眼儿通透,对首辅一往情深,但更多的官员却认为他这是马屁精的虚套,有讥他纸糊灯笼当菩萨的,有笑他螺蛳壳里做道场的,总之是三人嘴阔一尺,说什么的都有。如今看到皇上的这道敕谕,大家又都觉得还是钱普有先见之明。于是,当初说风凉话的,现在又都想争着插一手沾得利市。一时间,京城大大小小数百座寺庙宫观,尽数儿都被各衙门官员包下来替首辅祈福,有起坛会的,有做道场的,长天白日不去衙门点卯,却脱了官袍换上青衣角带戴着瓦楞帽儿赶往庙观里唱经诵偈。这里头既有二品堂官,也有拈不上筷子的典吏,一个个忙得喘吁吁的,都在发昏章里翻筋斗。常言道福至心灵,祸来神昧。京城里混官面儿的人,到此时已不探究祸福灾咎,他们要的是这种足以表现忠心的形式。很快,这股子祈福风吹到了南京,留都的官员虽然清流多一些,但忌惮鸡蛋里寻骨头的言官,更怕一心要往上爬的小人打小报告。因此,也都一窝蜂地照搬北京的模式,或独自出资或凑份子为首辅祈福禳灾,本来清静无为的街市,突然间躁动非常。点缀在钟山后湖白下山川的那些个清凉寺、鸡鸣寺、永庆寺、金陵寺、卢龙观、报恩寺、天界寺、祖堂殿等等,到处都起了法帐鼓吹,香灯咒语;朝朝暮暮之间,满街上跑的,都是祈求首辅病去福来的辐车轿马。
两京如此,各个地方上的高官岂肯落后。先是通邑大都,后来蔓延到边鄙小县,无不都建立道场。那些时,秦、晋、楚、豫、浙、赣、滇、黔等全国各地的奏表驰传进京,十之八九都是向首辅问安。但佛龛上的酒果之献、楮柏之焚,虽然堆得满满的,却一丁点儿也不能缓解张居正的病情。看看到了六月中旬,大约是六月十九日,万历皇帝朱翊钧又收到了张居正火速传进宫来的《再恳生还疏》:
昨该臣具疏乞休,奉圣旨:“朕久不见卿,朝夕殊念,方计日待出,如何遽有此奏?朕览之,惕然不宁,仍准给假调理。卿宜安心静摄,痊可即出辅理,用慰朕怀。吏部知道,钦此。”缕缕之衷,未回天听;忧愁抑郁,病势转增。窃谓人之欲有为于世,全赖精神鼓舞,今日精力已竭,强留于此,不过行尸走肉耳,将焉用之?有如一日溘先朝露,将使臣有客死之痛,而皇上亦亏保终之仁。此臣之所以跼蹐哀鸣,而不能已于言也。伏望皇上怜臣十年尽瘁之苦,早赐骸骨,生还乡里。如不即死,将来效用,尚有日也。
这道急本是冯保亲自送到乾清宫西暖阁的。他念给朱翊钧听后,朱翊钧又接过去再认真看了一遍,良久才放下问道:
“大伴,这是张先生第几道乞休的本子?
“第八道。”
朱翊钧若有所思,沉吟言道:“两个月来,写了八道本子,而且一道比一道哀切。张先生在这道本子里,说他害怕客死京城,叫朕听了,心里委实难过。”
冯保捉摸皇上的心情,难过是难过,但更多的是惶恐,便言道:
“听人说,张先生现在已是瘦脱了人形,脾胃太弱吃不进东西,常常一昏迷就是大半天。”
“天底下文武官员,多少人都在为他祈祷,怎地就不起半点儿作用?”
“唉,这就叫人生一世,命由天定……”
“张先生今年贵庚多少?”
“他是甲申年生人,今年五十八岁。”
“大伴,你今年六十五岁了吧。”
“是。”
“张先生比你还小七岁哩,按理说,他不该这样一病不起啊!”
“唉,他当十年宰辅,操劳国事,已是心力交瘁。”冯保说着眼圈儿红了。
“大伴,你没有为张先生建个道场?”朱翊钧冷不丁又问了一句。
“我……”冯保一抬眼,发觉朱翊钧投向他的眼光有些异样,忙身子一哈,谨慎言道,“老奴毕竟是万岁爷跟前的人,哪敢随便造次?”
“建道场怎么是造次?”
“老奴一建道场,就等于是向世人说明,张先生得的是不治之症,这不悖了您万岁爷的旨意吗?”
“这倒是,还是大伴想得周全。”朱翊钧点点头,又道,“朕看张先生的这道折子,倒有了诀别的意味,你现在去张先生府上看一看,若张先生真的不行了,朝廷还得为他预办后事。对于朝廷政务,内阁辅臣人选,他有什么交代的,也一并要问一问。”
朱翊钧的态度出奇的冷静,完全不像是悲痛中人。冯保察觉到这一点,也就不寒而栗。当下告辞出来,噙了两泡热泪,登轿前往纱帽胡同。
进入六月份之后,张大学士府的气氛就显得特别紧张,进进出出的人,脸上都显出哀戚之容。
张居正的六个儿子,最小的允修也已二十岁了。他们都轮番守值,日日夜夜侍候在父亲病榻之前,须臾不敢离开。尽管他们在外人面前对父亲的病情秘而不宣,但已在暗暗地准备后事。冯保一到张府,张居正的六个儿子闻讯,一起赶到轿厅迎接。冯保一下轿,就急匆匆地问张居正的大儿子敬修:
“令尊大人现在如何?”
张敬修话未出口先自哽咽:“家父已三天水米不进,上午还挣扎着给皇上写了一道《再恳生还疏》,这会儿又在昏睡。”
“守值的太医呢?”
“在。”太医从人群后头挤上前来。
冯保瞅了他一眼,问道:“你说说,首辅的病情……”
太医禀道:“卑职方才还给首辅把过脉,已经非常微弱。使劲儿按下去,才感到寸脉似有似无,关脉浮滑,尺脉如檐前滴水,这已是残灯之象。”
冯保听罢,连忙在张敬修的导引下来到后院张居正的病榻前。此时张居正眼窝深陷,面色焦黑,往日那般伟岸的身躯,竟萎缩成一块片儿柴似的,躺在宽大的病床上,像是漂在池沼中的一根芦苇。一看这副样子,冯保抑忍了多时的热泪禁不住夺眶而出。算起来也才一个多月没有见面,却没想到张居正五形全改。六月已是溽暑,张居正却还盖着一床大被子,可见身上的元气已是丧失殆尽。冯保伸出双手紧紧握住张居正露在被窝外的右手,竟像攥着一块冰。大约是受到了扰动,昏睡中的张居正眼皮子动了一下,敬修见状,忙俯下身去轻轻喊道:
“父亲大人,冯公公看您来了。”
张居正的眼皮子又动了一下,但仍然睁不开。两片失血的嘴唇在艰难地翕动着,嘴角滚下了一滴涎水,冯保接过敬修递上的手绢,亲自替他揩了脸上的水渍。瞧他这副样子,冯保实在不忍心打扰,但一来“圣命”在身,二来自己也装了一肚子话要说,今日若不交言,恐日后再无机会。因此,他只得狠下心来,伸手摇了摇张居正的肩头,轻轻喊了一声:
“张先生。”
也许是这声音太熟悉的缘故,张居正身子一震,竟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只是满眼的眵目糊,遮得他什么都看不清。敬修让丫环拧了一条热面巾,小心给父亲擦了一把脸。张居正两只枯涩的眼珠子艰难地转动了几下,最后,他游移不定的目光终于落在冯保身上,只见他的嘴角浮出一丝笑意,嘴巴张了几下,好不容易吐出一个字来:
“汤。”
敬修以为是要药汤,忙命丫环提过药罐子滗了一碗端上,张居正摇摇头。冯保毕竟有经验,猜想张居正是想提蓄精神同他谈话,便问:
“张先生是不是要喝参汤?”
张居正点点头。敬修又张罗着煎了一碗酽酽的参汤奉上,扶起张居正喂了几口。温热的参汤引起张居正一阵呛咳,不一会儿,他终于挣扎着开口说话了,只是声音微弱:
“冯公公,多谢您来看我。”
冯保抑泪回答:“是皇上命老夫来的,皇上收到了您的《再恳生还疏》。”
一说到皇上,张居正失神的眼眶里顿时显露出一些生气,他木然问道:“皇上准奏了吗?”
冯保答:“皇上要您安心养病。”
“养病?”张居正露出一丝苦笑,断断续续言道,“不谷养了半年,终不见好转。我现在是来日无多了,只要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家父,唉,不谷生前不能尽孝,只望死后能奉侍他老人家于九泉之下。”
冯保听着这些游魂之语,心下悲伤,背过脸去偷偷拭了一把眼泪,赶紧切入正题言道:
“张先生,皇上知道您病情严重,所以特派老夫前来慰问,皇上有心准您辞去首辅之职,让您回归故里。只是您这副样儿,哪里还受得了旅途颠簸?看来您只能在府中静养,等病情有了好转,再作归计不迟。”
“不谷自己知道,这病是好不了的。看来,不谷真是要客死京城了。”
张居正拼了好大的力气,才说出这几句话,冯保担心他撑不住,又让敬修拿了参汤喂他几口,接着说:“张先生,瞧您这样儿,一时半会儿还不能主持阁务,您看要不要增加阁臣?”
张居正没有答话,他又开始眩晕起来,敬修又要来一块热毛巾敷在他的额上,附着他的耳朵大声喊道:“父亲,冯公公问您,要不要增加阁臣?”
张居正又暂时清醒过来,他努力思索着,死死地盯着冯保,怔怔地问:
“增加阁臣,是你的意思,还是皇上的意思?”
“当然是皇上的意思。”冯保立即回答。
张居正在敬修的帮助下,欠起身子咳了一口痰出来,再躺下时,头脑忽然变得清晰。他揣摩着皇上已经开始为他安排后事了,心里头感到凄凉。经过这么长时间病痛的折磨,他对自己的生死已经漠然,但最让他放心不下的,正是阁臣的遴选。如果接替首辅的人没有选好,自己花了十年心血推行的万历新政,就有可能毁于一旦。病重期间,他一再思考这个问题,也想趁自己尚能控制局势的时候,完成阁臣的选拔与首辅的交接,但他三番五次向皇上提出要求,皇上就是不予批准。直至今日,他连吞咽的力气都没有的时候皇上才主动问起,但他明白,此时自己能够起到的作用已经微乎其微了。他看中的那些改革派官员,大都因资历太浅而不能入阁,即使有几个资历够了,也因为平常得罪人多而频遭攻讦,加之自己的生命很快就要走到尽头了,想力排众议按自己的要求选拔阁臣,恐怕已不可能。尽管这样,仍有几个大臣的名字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子里旋转,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尽量振作精神言道:
“现在内阁张四维与申时行两位辅臣,论沉稳练达,申时行强过张四维。但张四维资格老,已在次辅位置上,不谷一旦撒手尘寰,肯定由他来接替宅揆之职……”
趁张居正喘气的当儿,冯保插话说:“老夫看这位张凤盘,在张先生面前颇为谦恭。”
“那是不谷在柄政之时,往后他怎么样,不谷不敢保证。”说到这里,张居正又补了一句,“此人过于圆滑。”
张四维担任阁臣期间,常常背着张居正偷偷给冯保行贿,两人私下里已打得火热。冯保一直以为张四维是张居正的心腹股肱,却没想到张居正对他存有戒心,不免惊诧地问:
“您怕张凤盘更改您的改革主张?”
“是啊,这是不谷最担心的事。”张居正说着喘起了粗气,半晌,才又痛苦地说,“倘若万历新政不能继续,不谷在九泉之下,也誓难瞑目啊!”
听着这洞穿七孔的肺腑之言,冯保大受感动,大限临头心里还想着国事,满朝大臣,除了眼前的张居正,还有谁能够这样?但冯保此时一脑门心思想的不是“万历新政”能否继续,而是担心张居正一旦撒手而去,他从此一个人在朝中孤掌难鸣。往常,每当皇上在他面前耍脾气的时候,他隐隐约约就感到了危机感。此刻,这种危机感突然放大,他觉得嗓子眼干得冒烟,拼命咽了一口,迫不及待地说:
“张先生,依老夫看,您得夹塞儿!”
“不是夹塞儿,”张居正嫌这个词龌龊,有阴谋之嫌,纠正道,“是要挑几个正直可靠的大臣,充实内阁。”
冯保连连点头,回道:“老夫就是这个意思,张先生,您选好人了吗?”
张居正的身体本已虚弱到极点,一席对话虽费时不多,但仍让他坚持不住。这时候,他又主动要了参汤啜吸几口,一边喘息一边艰难言道:
“当年,不谷曾为皇上挑了六位经筵讲臣,他们中张四维、申时行已经入阁,另有许国、于慎行、余有丁等都是阁臣人选。不谷曾不止一次向皇上推荐他们,现在看来,能立即入阁担任重任的,当是吏部左侍郎余有丁。”
冯保一听这个名字,立刻就想到了吏部尚书王国光。却说张居正于隆庆六年出掌内阁,任命的第一批六部尚书,如今只剩下一个王国光了。十年时间里,六部九卿十八大衙门的堂官,换了一茬又一茬,像杨博、葛守礼、谭纶、王之诰、殷正茂、李义河、王崇古这样一些素有名望的大臣,有的作古有的致仕。惟独这个王国光,自始至终陪伴着张居正走过一程又一程风雨。若论张居正的私心,他巴不得王国光能接替他的首辅之职,但这事儿决计办不成:一是王国光已年过六旬;第二,大明开国以来,从没有让吏部尚书担任首辅的先例。首辅上任后可以兼任吏部尚书,但当了吏部尚书之后却再也不能当首辅,皆因吏部尚书是六部之首,名为天官,事权重大。洪武皇帝当初制定这项用人措施,意在让天官与宰辅互相牵制。发展到后来,天官也在宰辅领导之下,其牵制作用已化为乌有,但不从吏部尚书中选用首辅的制度却保留了下来。冯保猜想拔擢余有丁进内阁是王国光的主意。自万历五年,王国光接替张瀚执掌吏部后,就荐了他的门生余有丁出任吏部左侍郎。此前,余有丁已被张居正荐拔为皇上的讲臣,同时得到两位权重大臣的赏识,余有丁可谓春风得意。自入部之后,王国光对余有丁的倚重,犹如当年高拱之于魏学曾。余有丁办事干练,几年来在官场博得一致好评,连皇上对他都有几分青睐。此时张居正将余有丁列为增补阁臣的首选,显然是王国光推荐的结果。冯保揣度王国光推荐余有丁入阁是为了自保,但他也承认余有丁的确是理想的人选。不过,冯保也想在阁臣中培植自己的势力,于是绕弯儿说道:
“余有丁近年来政声鹊起,当是合格人选,但入选阁臣,应不止他一个吧?”
张居正听出话风,迟疑了一下,说道:“当然不止一个,老公公若有人选,也可推荐。”
冯保要的就是这句话,他略顿了顿,回道:“外臣选拔,老夫本无权过问,但为先生着想,倒想起一个人,还比较合适。”
“谁?”
“潘晟。”
“你推荐他?”张居正双眸浮光一闪。别看他命若游丝神情恍惚,其实心里头一点儿也不糊涂,他闭目凝神了一会儿,才幽幽言道,“这个潘晟是我的门生,我也曾对他寄予厚望。但他到南京后,为人做事颇遭非议,且又有贪墨之嫌,南京方面曾对他多次弹劾,他不得已才申请致仕。这次再推荐他,是否妥当?”
冯保静静听完,这些事他也早有耳闻,但他仍一心要替潘晟说情,这不仅因为他收了潘晟的三万两银子,更让他看中的是潘晟这个人他完全可以左右,只听他言道:
“张先生,潘晟虽然有毛病,但他是自己人啊。让他入阁,怎么着他也不会过河拆桥。”
“唔……”
张居正实在没有气力争辩,但脸上的表情却是犹豫不决,冯保也不管张居正爱听不爱听,只顾自劝道:
“张先生,到了这时候,你总得想一想身后的事。老夫今年六十五岁的人了,也是墙头上跑马,路径不长,如今能撑一天就撑一天。有咱在司礼监坐着,你的万历新政,就是有人想改,也得先过咱这道关。但内阁里头,你总得有放心的人在那里把持。倘若弄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在那里,一天到晚在皇上的耳朵边聒噪,把黑说成白,把白说成黑,皇上毕竟才二十岁,你能保他耳朵根子不软?”
“冯公公所说的道理,不谷都懂,只是推荐潘晟,恐难孚众望……”张居正说话的声音已是含糊不清,敬修不停地换热毛巾替他敷额头刺激着他,这多少起了一点儿作用,张居正停了一会儿,复又不情愿地喃喃言道,“既然找不着更好的人,恐怕只有推荐他了,但不谷担心,皇上不会同意。”
“这个您放心,”冯保把脑袋凑过去,对着张居正的耳边小声说,“您现在提任何要求,皇上都会答应。”
张居正没说什么,只瞪大惊诧的眼睛。
冯保继续言道:“您既是皇上的顾命大臣,又是师相,对您最后的建言,皇上就算不真心接受,哪怕做个样子给天下人看,他也得如数采纳。”
“皇上!”
张居正终于颤抖着喊出了一声,冯保的话刺痛了他的心,许多往事一齐涌到心头。此时他表面上平平静静,但内心深处已倒海翻江。只见他凸起的喉结滑动了几下,他想说,“我这个顾命大臣,已是当到头了。执政十年,我为朝廷社稷,天下苍生,不知得罪了多少簪缨世胄,势豪大户。如今我已是油干灯灭,也许要不了几天,我就入土为安了,那些仇视我的人,便会伺机反扑,但我已是毁誉不计……”
这席话虽没有说出,但冯保已从张居正愈来愈暗淡的眼神中“读”懂了意思,便止不住哽咽起来,安慰道:“张先生,您不要胡思乱想,有皇上在,那些泥沟里的虾子,怎么翻得起浪来。”
谁知这平平常常几句抚慰的话,竟引得张居正的身子剧烈抖动起来,他大张着嘴,想说“惟愿如此”四个字,却吐不出一个字来。屋子里的人,只听得见他喉咙里一阵痰响。眼看他双目凸起,嘴唇发乌,双手十指弯曲抖动——一根弦就要断了。冯保忙唤太医进来,又是敷心口又是掐人中,手忙脚乱施救了半晌,张居正终于安静下来,但睁着眼睛再也不能说话。冯保考虑着再待下去对张居正刺激太大,便起身告辞。张居正却用乞求的眼神看着他,那意思是要他留下来多坐一会儿。冯保想着这是诀别,鼻子一酸,眼泪簌簌往下掉。张居正嘴唇颤抖,冯保看出他似乎还有话要说,便命再给他灌参汤,太医看着张居正痛苦不堪的样子,小声提醒道:
“现在灌参汤已没有用了。”
“那还有什么方法,能让他开口说话?”冯保急切地问。
“只能给他的命门、涌泉、合谷等穴位扎针,刺激他兴奋,但这样一来,等于抽尽了他身上尚存的一息元气。”
冯保听懂太医的意思,恐怕几针下去,会加速张居正的死亡,但此时已顾不得那么多,他想听的是张居正在生命的最后关头还想说什么,便命太医赶快扎针。
银针入穴,果然有奇效,张居正身子挺了挺,终于又能开口说话了,只是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
“冯公公,还有一件事,烦你转告皇上。”
“请张先生讲。”冯保耳朵几乎贴在张居正的嘴巴上。
“三月间叫花子闹事,户部赈济京畿各府州县,灾民是否都安置妥当?”
“早就妥当了。”
太医不停地捻动着银针,生怕张居正断气儿。许是回光返照,张居正吐字竟清晰起来,也能成篇讲话,他说道:“告诉皇上,不能只听各府衙门的奏本,如今的官员,弄虚头说假话的太多,应该让吏部与户部,会同通政司三个衙门,委派官员下去查访。”
“张先生放心,老夫一回去就禀告皇上。”
“还有,大名、真定等府的官员隐匿灾情不报,皇上曾有旨意,要都察院派员严查。半个月前我曾见过督查御史的奏章,弹劾这两个府的知府欺瞒朝廷压榨百姓,建议将他们拘谳问罪。我因病重不能拟票,只口头表达同意,责令有司立即将这两名知府押解来京专案审理,不知此事是否已办理妥当。”
“好像皇上准奏了。”
“不能说好像,我希望知道确切的消息。”
张居正这时候还如此较真儿,冯保心下骇异,他原本想支吾,现在却不得不据实相告:
“大名、真定两个知府,人是弄到北京来了,但没有进刑部大牢,而是软禁在沧州会馆。”
“这是为何?”
“有人替他们说情呗,”冯保顿了一顿,揶揄道,“据前几日东厂的访单报告,这两位府台大人还凑份子,为你张先生做道场祈福呢。”
“真是岂有此理,这等谀官,更要严惩。”张居正一激动,呼吸再一次迫促起来,“冯公公,你……转告皇上,要把这两名谀官迅速收、收监……”
再下面的话,冯保就听不清了。看着他瞳孔慢慢地扩散,半握着的拳头缓缓地松开,敬修再也压抑不住,一下子跪倒在床前,握着父亲的手,发出了撕肝裂胆的号哭。
看着他瞳孔慢慢地扩散,半握着的拳头缓缓地松开,敬修再也压抑不住,一下子跪倒在床前,握着父亲的手,发出了撕肝裂胆的号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