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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大内紫禁城的东长街,就棚挨棚摊挨摊热闹非凡。盖因万历皇帝朱翊钧听了孙海的建议,要在大内展现棋盘街的商业繁华,让深居大内的上万名男女内侍学着做买卖。这本是一件好玩儿的事,两宫皇太后平常都闲得无聊,一听这建议立马就产生了兴趣,并催着赶紧筹办。冯保担心这样一来,把一座大内紫禁城弄得乱七八糟不好管理,心里委实不赞同。但既然两宫太后和皇上都执意要办,他也就不好说什么,命手下秉笔太监张宏领着内官监几个管事牌子具体操办此事。经过一段时间的筹备,便选定了在东长街搭盖棚屋等临时建筑,定于六月十日开街。头一日,冯保在张宏的引领下,先往各家“店肆”视察,见各色铺面琳琅满目货物齐全,从针头线脑油盐酱醋到布匹绸缎古董字画,应有尽有;再看那引客的伙计,坐店的朝奉,个个像模像样。冯保便去乾清宫向皇上禀奏。皇上听了高兴,第二天起了个早床,亲自步行到慈宁慈庆两宫,请出仁圣慈圣两位皇太后,一起来东长街看集市。
一行人走到东长街的街口,猛一见到参参差差的店铺,各种各样的招牌旗旆,万历皇帝朱翊钧一下子兴奋起来,问跟在身边的孙海:
“你看看,这儿像不像棋盘街?”
“有几分像。”孙海答。
“这就是说,棋盘街比这儿还要热闹?”朱翊钧接着问。
“那当然,”孙海嬉笑着答道,“这里毕竟是临时的搭景儿,棋盘街可是京城第一街。”
“走,进去看看。”
朱翊钧一言未了,早听得张宏跨前一步扯着嗓子大喊一声:“皇上驾到——”
顿时间,嘈嘈杂杂的东长街一下子安静下来,穿着各色衣服的“伙计”、“朝奉”以及买客看客都一起当街跪了下去——内侍们见了万岁爷,没有一个敢造次的。
“这是干什么呀?”朱翊钧惊愣地问。
“奴才们都恭迎皇上,恭迎两宫皇太后。”冯保一脸谄笑解释说。
“忒多礼,”不待朱翊钧表态,李太后抢先斥道,“今儿个咱们是来逛集市,找乐子解闷儿的,都这样死板板的分出个尊卑,还有什么看头?冯公公,传话下去,叫大家各自尽责,照顾好各店的生意。”
“是。”
冯保答应一声,朝张宏一努嘴。张宏立刻布置下去,片刻之后,东长街又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地喧嚣起来。内侍们不单单是为皇上服务,他们自己也趁这机会买东卖西,既捡便宜又凑热闹。
却说朱翊钧陪着两位圣母走进街中,打头儿的第一家是一间茶室,门前竿子上挑了一面幡,上书“魁龙珠”三字。李太后站在幡下面,把那三个字端详良久,心里头喜欢这名儿充满吉气,正说要招呼儿子一起进去坐坐,却见一名穿着对襟短褂,头戴一袭逍遥巾,脚上穿着一双平口布鞋的小厮从店里跑出来,当街打了一拱,笑道:
“太后娘娘,万岁爷,赏个脸,到咱店里喝杯茶吧。”
“好呀。”
李太后爽快地答应一声,打头走进了茶室,一行人便都跟着她走了进来。只见里头摆了两三张桌子,柜台里头木格架上,摆了各种各样的茶叶和茶具,地上垫了几块砖,砖上坐着一只泥炉,炭火正旺,煮着一铫子开水。
“万岁爷……”
店家刚一开口,朱翊钧就摆摆手打断他的话,说道:“今儿个不要叫万岁爷,外头茶楼里,管客人叫什么?”
“叫客官。”
“对,你就喊咱客官。”
“奴才遵旨,”店家欠身打了一拱,立马递上一份茶牌,对朱翊钧说,“请客官点茶。”
“母后,您想喝点什么?”朱翊钧问李太后。
李太后转向陈太后,笑道:“今日咱们两个当娘的,该享享儿子的福了,看他这位客官点什么茶,咱们就吃什么茶,姐姐,你看如何?”
“这敢情好,操心的事,让钧儿做去。”陈太后说着笑起来。
两位皇太后在说逗趣儿的话,朱翊钧听了高兴,他扫了一眼手中的茶牌,一笔工整的小楷抄了几十道茶名儿,打头第一道茶,就是这店名“魁龙珠”,便道:
“咱们要喝魁龙珠,你尽快斟上。”
“好嘞,客官稍坐。”
店家收了茶牌,与小厮两人一阵忙碌。片刻就把几件精美的细瓷茶具烫热了,小厮把沏好的一大壶茶端上来,每人面前倒了一盅。
白瓷盅里碧绿的茶汤十分抢眼,耸鼻子一闻,温馨的茶气中还渗着一股淡淡的兰香。李太后端起茶盅小心品了一口,滑爽滑爽的,口感极好,不免赞道:
“这茶倒真是好茶,比平日御茶房里的茶,味道还要清雅,店家,这茶叫什么名儿?你说叫魁龙珠?”
“对,叫魁龙珠。”
“魁、龙、珠,”李太后一字一顿念了一遍,又问,“为何叫这名儿?”
“启禀娘娘,这魁龙珠的名儿可是大有来历,”店家眉飞色舞地介绍道,“这道茶实际由三种茶合泡而成。它们是浙江杭州狮峰产的龙井、应天府茅山产的珠兰,以及皖南太平府黟县产的魁针。三种都是绿茶,但香气与味之厚薄都有差异。将它们掺在一起,香味就格外不同。魁针之魁、龙井之龙、珠兰之珠,合起来就是魁龙珠。老茶客都赞这魁龙珠是一水冲三省、香透九重天。万……啊,不,诸位客官,你们品过之后,感觉如何?”
“好,好极了,”朱翊钧忘情地嚷道,“香透九重天,今儿个倒不是虚言。”朱翊钧说着瞧了一眼李太后,一说“九重天”,他便想到了自己,因此十分得意。他摩挲着茶盅,又问,“店家,你说老茶客都赞这魁龙珠,老茶客都是哪些人?”
“小的说的老茶客,都是顺天府南京城内的富贵人家。”
“怎么都在南京城内?”
“因这魁龙珠产在南边,南京城中的富贵人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朱翊钧虽“与民同乐”,但始终不忘自己是天下至尊,便颐指气使地说,“店家虽然是冯公公,但这伙计也委实口齿伶俐,称得上茶博士,今天,朕要赏他。”
“为何偏是富贵人家?”朱翊钧一问追一问咬着不放。
“因魁龙珠价码儿高,一般小老百姓,哪里喝得起。小的说老茶客在南京,还有一桩原因。”
“讲。”
“好茶配好水,这是千古不移的定规,凡我中国之大,好泉好水却多半出自江南。什么茶配什么水,也是大有讲究,比如说,峨眉山上的雪芽茶,须得乐山三江口的水沏泡方见醇正。太湖洞庭山上产的春笋,用无锡惠山泉来冲沏,味道又不一样。这魁龙珠茶,最服的泉水就是南京灵谷寺的琵琶泉。”
“琵琶泉?”朱翊钧瞧了一眼母后,问道,“这琵琶泉有何特点?”
店家一边给众“客官”续茶,一边继续介绍:“这琵琶泉流自孝陵院墙内,许是沾了灵气,特别甘洌。琵琶泉又名八功德水,顾名思义,这泉水有八大功德,它们是一清、二冷、三香、四柔、五甘、六净、七不噎、八除病。”
“嗬,听你这么一白话,这琵琶泉倒成了神水了。”李太后抿嘴儿笑了起来,偏过头去对陈太后说,“南京那么好,可惜咱姐妹没去过。”
“是呀,天底下好地方就是多,什么时候,咱们也出去耍耍,见识见识。”
两位太后说着笑话儿,又把魁龙珠品了一小盅。这时,朱翊钧又开口问冯保:
“大伴,魁龙珠这好的茶,怎么咱宫里头就没有?”
“启禀万岁爷,宫里头每年的贡茶,都是前朝定下来的,比如龙井,就是贡茶,杭州府每年上贡一千斤。因这魁龙珠是用三种茶掺和而成,故不在贡品之列。”
“那这茶是哪儿来的?”
“是老奴从家里头拿过来的。”
冯保得意地回答。朱翊钧听了,心下忖道:“这位老公公,说是我的奴才,天下的美味倒比我这个当皇帝的还尝得多。”但表面上他却打哈哈道:“闹了半天,原来这魁龙珠茶肆真正的店家是你冯公公。”
“冯公公是有心人,”李太后跟着赞道,“今儿个一开街,先品了魁龙珠,这是吉兆。”
“是啊,”朱翊钧虽“与民同乐”,但始终不忘自己是天下至尊,此时颐指气使地说,“店家虽然是冯公公,但这坐店的伙计也委实口齿伶俐,称得上茶博士,今天,朕要赏他。”
“谢谢万岁爷。”店伙计兴奋得脸放红光。
“从明天起,你就到御茶房当值,专门给朕沏茶。”
“这个……”店伙计欲言又止,约略有些失望。
“这个怎么了?”朱翊钧问。
“奴才本来就在御茶房当值。”
“啊,原来这样,难怪你说起茶来头头是道,”朱翊钧说着自己也笑起来,“朕本说量才而用,没想到却是白下了一道旨,不过,朕还是要赏你,孙海!”
“奴才在。”
“付茶钱,另外给这店家多赏一些碎银。”
朱翊钧说罢,便领着两位母后跨步出门。
此时的东长街,到处都充满了叫买叫卖的吆喝声。
朱翊钧平生第一次见到这种繁华的商业景象。若不是顾及万岁体面,加之要谨慎奉陪两位圣母,他恨不能一口气从街头跑到街尾,先让眼珠子过一回瘾,然后再一家一家地仔细观赏。
这会儿辰时过半,阳光渐渐毒辣起来,一帮内侍替皇上一行撑伞的撑伞,打扇的打扇。东长街虽然宽敞,但因盖了棚屋,留给行人走的道儿便变得逼窄,皇上这一群人过来,道儿便被挤得水泄不通。冯保急得要派手下人前去清场,李太后喊住他,说道:
“既是集市,就得有人气,就咱们几个人逛街,有啥意思?何况咱们皇上,难得这么挤一回,正好练练身子骨儿,你说呢,钧儿?”
“母后说得是,咱今天权且当一回老百姓,该怎么挤就怎么挤。”
朱翊钧说着,不觉走到一家卖字画的店铺跟前,店伙计迎上来,作揖打拱言道:
“皇上,咱这店里卖的,都是古字画。”
“古字画好哇,朕正好可以赏鉴前人的笔法。”
朱翊钧说着走进店里头,踱到墙根,看画架上挂着的一幅四尺山水。画面是数座峻峭的山峰,罩在一片迷茫的风雪中。笔意放荡不羁,却又谨严干净,一看就是大家手笔。
“这画儿是谁作的?”朱翊钧问。
“倪云林。”
“倪云林是什么人?”朱翊钧攒着眉。
冯保站出来回答:“倪云林是前朝末世时的大画家,苏州人,一生有洁癖,与唐伯虎齐名。他在世时就名气很大,即便当道政要,想求他一幅画也非常不容易。”
“元辅张先生讲过,大凡文人都有怪癖,所谓洁身自好,其实是另一种沽名钓誉。”朱翊钧一心要在两位太后面前表现自己的主见,因此臧否人物随心所欲,他伸手将那幅画摸了摸,又道,“不过,倪云林的这幅画倒是很有一点儿看头。”
“万岁爷,这是倪云林生平最得意之作,叫《十万图》,总共是十幅,这只是其中的一幅。”
“哪十幅?”陈太后忽然插进来问。
“这十幅是:万笏朝天、万竿烟雨、万丈空潭、万壑争流、万峰飞雪、万卷书楼、万林秋色、万枝香雪、万点青莲、万岁龙松,这里挂着的是第五幅万峰飞雪。”
“嗬,以万笏朝天开始,以万岁龙松压卷,倪云林的这十幅画,好像专为万岁爷画的。”
冯保几句讨好的话,朱翊钧听了开心,他问陈太后:“母后,你喜欢这画儿?”
“是呀,”陈太后答道,“这么大热的天,瞧着这幅画儿的点点飞雪,身上就觉得凉爽。”
“店家,这画儿是从哪里来的?”朱翊钧问。
“从棋盘街查记古董店里借来的。”
“既是借的,就不能卖啰?”
“能卖,店主人讲好了的,碰上好买主就出手。”
“要多少钱?”
“一幅画五十两银子。”
“十幅画就是五百两银子,”朱翊钧盘算着,又问,“这画儿该不会是赝品吧。”
“绝对不是,你看这宣纸成色,印泥的特点,都分明是前朝的旧物,假不了。”
“这五百两银子,也是要价太高,你如今报个实价儿,多少银子能卖?”
“四百五十两。”
“只降这一点儿?”
“咱降的一成,是画主给的水钱。万岁爷要买,这一成水钱五十两银子,奴才就不要了。”
“还是太贵,再降五十两。”
“咱是小本生意,再降奴才就得倒贴了。”
朱翊钧在讨价还价中得到一种快感,见众人愣瞧着他,也就越发较真儿:“你倒不倒贴不关咱的事,反正咱出四百两银子,买下这十幅画来。”
“万岁爷真的要,奴才就是赔本也乐意。要不,咱把其余的九幅都打开,请万岁爷过目?”
“不用了,你把十幅画都收拾好,送到慈庆宫。”接着对陈太后说,“母后,儿瞧着您喜欢倪云林的画,就买下来孝敬您。”
朱翊钧的这份慷慨,倒叫陈太后始料不及,她连忙说:“咱只是随便问问,钧儿倒当了真,四百两银子买几张旧画儿,不值不值,千万别买了。”
李太后一旁看了,对儿子的细心与孝心非常满意,便道:“姐姐也不用推辞,难得钧儿这片孝心,你就收下吧。”
陈太后还想坚持,又怕扫了朱翊钧的兴头,只得笑纳。心里头却是比喝了一碗蜂蜜水还要滋润。一行人还在古董店里翻看其他物件儿,但见一个头戴麦秸草帽,光着两只脚片子的少年站在门口喊道:
“诸位大客官,恭喜你们做成了四百两银子的大生意,到咱的瓜摊上吃片瓜吧。”
见这少年虎头虎脑,眼瞳里有一股灵气,李太后倒生了几分怜爱,遂上前问道:
“你的瓜摊在哪儿?”
“就在隔壁。”
“好,咱们过去尝个鲜。”
李太后说着,已是带头出了门。少年的瓜摊挨着古董店的右墙根儿,两只板凳上支了一块板子,上面搁了十几片切好的西瓜,都用白布盖着,三两只苍蝇绕着白布飞来飞去。
“看看看,苍蝇吃过的瓜,叫咱们怎么吃?”孙海首先站出来挑刺儿。
少年白了孙海一眼,讥道:“瓜摊上没苍蝇,就像伙房里没有灶马子,你做得到吗?”
“吃食儿不干净,拉稀怎么办?”朱翊钧问。
“不干净的瓜,咱不会拿给万岁爷吃。”少年说着,从板子底下的箩筐里搬出一只约有十几斤重的大西瓜,操起片儿刀拦腰一划,瓜汁儿溅了一板子,再看那瓜瓤儿,都蔫耷耷挺不起来。
“这什么瓜,瓤都倒了!”冯保蹙着眉头说。
少年也感到不好意思,又抱出一只来,切开一看,还是瓜色晦暗。他看了看瓜脐,自言自语道:“看这瓜脐又大又圆,凹得像只盅儿,按道理是上等的沙瓤好瓜,怎么会这样?”说罢,又切开一只,还是倒了瓤的败瓜。
“都像你这样卖瓜,岂不成了穷光蛋!”孙海得了理儿,说话越发尖刻。
朱翊钧也觉得有些败兴,准备挪步走开。少年急得满头大汗,央求道:
“万岁爷别走,咱再杀一只。”
“别杀了,把你的两筐瓜杀完,也都是一些败瓤。”一言未了,便听得一阵得意的笑声。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也是一副小贩打扮的客用不知何时站在了人群里头。
“客用,看你这样子,一身衣服倒像是偷来的。”朱翊钧一向喜欢客用,这会儿咯咯咯笑起来,指着少年问道,“你怎么知道他的瓜都是败瓜?”
客用咧嘴一笑挤到前头来对少年说:“你看看箩筐底下,有什么东西没有?”
少年连忙弯下身子去箩筐翻检,须臾间竟抠出一把碎骨头和一些米粒儿。
“这是哪儿来的?”少年一脸茫然。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客用诡谲地问。
“是什么?”
“这些小碎骨都是王八骨头,那米粒儿都是陈年的糯米,这两样都是咱偷着放进箩筐里头的。”
“你弄这些东西干什么?”
“咱小时候,也跟爷爷一起卖过瓜。”客用叉着手,不无炫耀地说,“那时候,卖瓜的人多,互相抢生意。为了战胜别的瓜摊儿,爷爷就教了我这个绝招儿。”
“这是个什么绝招儿?”
“也不知是啥缘故,再好的瓜,只要一挨上王八骨头,一个时辰就败,若再加上糯米,就败得更快,咱试了多少次,次次都准。”
“你为啥要害我?”
少年一脸愠怒,绕过木板架子要过来和客用评理,客用见他认起真来,连忙说道:
“这一担瓜的钱,咱赔给你。”
“赔钱是小事,”少年不依不饶,“咱同你一无冤二无仇,你为啥要害我?”
“不是成心害你,是逗乐子。”客用瞧了一眼万岁爷,又道,“再说,生意场上,本来就是狼对狼、虎对虎,一个人若不见窍放窍,哪能赚得回大把的银子。”
“看不出,你这个客用倒是一只精猴子。”李太后笑道。走了这半日,她感到有些乏了,便对朱翊钧说:“都快晌午了,咱们先回宫歇息歇息,待用过午膳,睡个瞌睡儿,下午再来瞧瞧。”
朱翊钧游兴正浓,哪肯离开,便说道:“要不,两位母后先回去,咱还想继续转转。”
李太后点点头,正欲邀陈太后离去,却听得客用说道:“前面几步路,就是老神仙酒楼,要不,两位太后娘娘去饭庄吃顿便饭再回去?”
“有什么好吃的?”李太后问。
“太后娘娘去了便知。”
客用说罢,先自一溜烟跑去老神仙酒楼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