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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四一过,北京城中过年的气氛就渐渐浓了起来。平日冷冷清清没多少生意的商铺,现在无不挤挤杂杂。大街小巷到处都是人,有东跑西颠置办年货的,有扛着长篙帚子到处吆喝着替人扫尘清洗烟筒的;有赶着骡车专给大户人家送红箩炭白花窗纸等杂物的,有当街摆起条桌替人写春联的;有挑着刀具担子上门替人家杀猪宰羊的,也有一等人——多半是乞丐,打着快板挨门挨户送门神,为的是讨几个铜板。总之是人无贵贱,都为一年一次的春节忙得脚不沾地儿。
却说除夕这天早上,武清伯府邸里里外外都是张灯结彩。往年过年,大门口挂上八盏大红灯笼,热热闹闹就满有气氛。今年这灯笼却增加了一倍,整整十六盏。而且,这些灯笼没有一只是从库房中取出的旧物,它们都是从珠市口汪家灯铺里订制的新款宫灯。大清早,家丁们搬出梯子挂灯时,惹来了一帮看热闹的乞丐。这些耍贫嘴觅食儿的街混儿,碰到哪家有喜事儿,都会凑上去说吉利话讨财喜。这会儿,乞丐中一个绰号叫铜豌豆的小家伙,看到一只灯笼被挂上梁,忙把一挂鼻涕缩了缩,从腰带上抽出快板甩了个花样敲打起来,和着快板响亮的节奏,他扯着嗓子有板有眼地唱道:
挂灯笼,红彤彤,
这户人家占东风。
日子过得火蓬蓬,
当官当得路路通。
这吉利话顺耳,此时若把几个铜板掷过去,小叫花子们也就作揖道谢,一哄散去。偏李府家丁都不当事,不但没有一个人舍得施舍小钱,反而有一个还把眼睛一瞪,吼道:
“去去去,这里不是你们胡闹的地方。”
一句话未完,铜豌豆又打起了竹板,嘴巴一撇唱道:
挂灯笼,红彤彤,
外面好看里面空。
除夕一年走到头,
拆下富字换成穷……
铜豌豆顺口溜张口就来,他还欲铺排下去,忽然“啪”的一声,他的脸颊上挨了一个重重的耳光。抬头一看,一个身材高大的壮汉像一堵墙横在他面前,铜豌豆捂着脸正欲叫骂,壮汉如同拎小鸡一样把他拎了起来,喝道:
“小杂种,谁让你在这里咒我?”
这壮汉是李高,他本是个夜里不眠日里睡觉的玩主。除夕这一日家里有喜事,他才起了个大早,到街上溜达办事,回到家门口正碰到这群叫花子哄闹,便逮了个正着。
铜豌豆一见这李高衣着华丽,再看周围不知何时已围拢了一群横肉面生的打手,顿时心底发虚,吸溜着鼻涕答道:
“咱夸这府上灯笼,他不肯给赏钱。”
“谁?”
“他们。”
铜豌豆指着门口的那些家丁,李高把铜豌豆放下,又对那些家丁拧着眉斥道:
“你们怎么和这些嚼舌根的毬蛋一般见识,嗯?就他娘的几个铜板,你们施舍不起是不是?”
几句话骂下来,家丁们一个个不但气星儿没有,还都哈着腰满脸赔笑。一个年长的家丁忙摸出一把铜板递过来,铜豌豆接过破涕为笑。
“你叫什么?”李高问。
“铜豌豆。”
“我操你妈,看你烂泥样的伢秧儿,还想挣一个嚼不碎捶不烂的大名。”李高嘴上虽然骂咧咧的,脸上却挂着笑,“你拿走了赏钱,该掌自己嘴巴子了。”
“为啥?”铜豌豆问。
“你方才咒了我。”
“咱再念顺口溜,替老爷解咒好吧?”
“也行,你念一段,看大爷咱喜欢不喜欢。”
铜豌豆竹板一打,又音韵铿锵地唱将起来:
挂灯笼,红彤彤,
这家府上好兴隆。
男的都是大金龙,
女的都是大彩凤。
铜豌豆一念完,李高眼睛都笑眯了。他拍了拍铜豌豆的脑袋,问道:
“龙为天子,你小子怎敢胡诌,说咱府上出大金龙?”
“咱编词儿只图吉利,不管这许多。”
“唔,咱看你铜豌豆嘴上还利索,你今儿个也甭走了,待会儿咱府上有许多客人来,每一个下轿的,你就念一段顺口溜,只要逗得他们高兴,咱有大把的赏钱。”
李高说罢双手一剪迈开大步进了大门,铜豌豆瞅着他大模大样的势派,问近前的家丁:
“这位老爷是谁呀?”
家丁道:“唁,闹了半天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国舅爷。”
李高进得府中,但见他的父亲武清伯已穿了一件簇新的绣蟒朝服,坐在客堂里,指挥一帮仆役搬东搬西布置环境。李高走了进去得意地对父亲说:
“爹,咱早上一出门,就讨了个吉兆。”
“啥吉兆?”武清伯问。
李高便把铜豌豆最后念的那四句顺口溜念了一遍,接着喜洋洋地说道:
“爹,咱姐叫彩凤,可京城里的人,不管老少贵贱,都只知道李太后,却是没几个人知道她叫李彩凤的。那个铜豌豆张口说出‘女的都是大彩凤’,可见,咱姐不管权势多大,地位多高,还是咱李家的人。”
武清伯咧开嘴憨憨地笑了。自从戚继光御前告状以来,武清伯一直担惊受怕。他不单听信驸马都尉许从成和儿子李高的唆使,表演了一场假上吊的闹剧,自那以后,他还到处求神拜佛,寻求趋吉避凶的良方。他不知张居正究竟想要怎样,会弄何等的套路惩治他,心中猜详不出,每日愁眉苦脸,吃饭饭不香,睡觉睡不稳。十几天前,他听说扬州方面已把邵大侠与胡自皋捉拿起来,心里头越是发毛。他害怕邵大侠说出事情真相,自己纵然横下心来不认账,但那要费多少口舌?还不知谳审的官员会不会成心作对。这样魂不守舍的日子又过了一二十天,忽又听得消息,说邵大侠已经在扬州漕运大牢里“畏罪自杀”。他顿时心下犯嘀咕:“这人五阎王不要,六阎王不收,怎的就会自杀?”正自将信将疑,昨儿又接到宫里头的传信,说是李太后明日要派人往武清伯府中送年节礼。乍一听这消息,武清伯父子欣喜若狂。李太后这一举动表示,他们父子二人已彻底从“棉衣事件”中解脱了。因此李高便向父亲建议,为了冲冲府上的霉气,干脆趁姐姐送年节礼之机,把京城里的势豪大户请一些来,让他们目睹送礼的盛况,好回去宣传宣传,咱李家无论啥时候,都还是京城里头的第一号皇亲。武清伯素来只喜欢银子不喜欢张扬,但这回确实受够了“窝囊气”,也就真的想在众人面前挽回些面子,便欣然同意了儿子的建议。因此,从昨天夜里开始,武清伯府上就已忙碌起来,到今儿个早上已是一派盎然喜气。
过了辰时,被请的客人陆续到齐,来了二十多位,都是京城里头叫得响的人物,他们中地位最高的,当数镇国公朱希孝。他是开国元勋朱能的后代,到他这里,已世袭了九代。这朱希孝为人谨慎,从不招惹是非,因此在势豪大户中人缘极好。张居正对这位爵位最高的王公也极为尊重,正是他的鼎力推荐,朱希孝还被皇上任命为锦衣卫镇抚使,辖控锦衣卫南北十六卫营兵,也算是朝廷中第一号武臣了。他之到来,令武清伯甚为高兴。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大约巳时一刻,忽有门子滚葫芦般跑进客堂,跪下禀道:
“老爷,宫里头的牌子到了。”
李高连忙出门迎接,一会儿,李太后名下的随堂太监万和就随着李高走进了客堂。一看到客堂里坐了不少贵宾,万和禁不住一愣,这些人,多半他不认识,但像朱希孝、许从成这样的显贵,他还是打过交道的。他当即先朝在座的诸位勋贵抱拳一揖,然后再对武清伯施礼言道:
“老大人,太后李娘娘差奴才前来送礼。”
“好哇,咱闺女啥时候儿都惦记着我这把老骨头。”李伟一脸的红光,不无炫耀地说,“万公公,太后这一向可好?”
“好,每日还是抄经念佛。”
“咱那小外甥呢?”
“小皇上除了温书习字,还要阅读各地奏本,处理军国大事,每天忙得很哪。”
“啊,闺女给咱捎话儿了吗?”
“捎了,”万和拘谨惯了,回话极有分寸,“李娘娘要您老人家保重身体。”说罢,唤过随他前来的两个小火者,将一个礼盒儿抬到客堂里当场交付,然后领了赏钱辞谢回宫去了。
万和一走,客堂里的气氛顿时又活跃起来,第一个起身离席,摇着臃肿的身躯走到礼盒儿跟前的是许从成,他绕着礼盒儿走了一周,煞有介事地感叹道:
“俗话说,亲不亲,一家人。你们看看,大凡什么事到了节骨眼上,还是亲情为大吧。”
许从成这些夹塞儿的话,在场的人一听就懂——这是暗指“棉衣事件”。于是,客堂里七嘴八舌议论开来:
“有些人手伸得特别长,想搅和皇上家里的事,这真是自不量力。”
“别看皇上小,李娘娘又是女流,其实他们心里头亮堂得很,心中判得出忠奸来。”
“今年的子粒田征税,咱白掏了四千两银子。”
“我呢,我还不是一样,碰到这种人当道,我也只好日食三餐,夜眠一觉,无量寿佛。”
“别急,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君不听古人言,千人所指,无病自死。”
许从成点一把火,把众人的愤怒都引了出来。除开朱希孝,这些人都是对子粒田征税极为反对的,腹诽藏之既久,借机泄愤也事属必然。朱希孝对这些偏激之词听不过耳,遂响亮地打了一声咳嗽,待众人安静下来,他才和缓言道:
“居家友聚,议论国事朝政,实乃朝廷大忌,诸位还是谨慎些个。”
虑着镇国公的声威,他这一说,众人再也不敢造次。许从成本是一盏打不灭吹不熄的逗人灯,哪肯闲着?遂转了话题儿,又指着礼盒儿言道:
“大家猜猜,这礼盒儿里装的是啥?”
“银锭。”有人回答。
李高上前掇了掇,道:“并不沉的。”
“那就不是银锭了,”许从成说,“咱们猜详不出,干脆,还是请武清伯打开,咱们一睹为快。”
众人一齐说好,武清伯满面笑容走近前来,看着系在礼盒儿外头的彩带及绸花,已是喜不自胜。李高递给他一把剪刀,要他把彩带剪开。武清伯舍不得剪,硬是笨手笨脚去解那彩带的结子,弄了半天才解开。待他打开层层包装,把最后一层绸布揭开时,一直站在一旁围观的王公大僚们顿时都傻了眼。
盒子里躺着的是一把砌刀。
武清伯是泥瓦匠出身,李太后派万和来给他送来一把砌刀,在场的人没有谁不明白李太后的良苦用心:她要她的父亲不要忘本。
“咦,怎么会是这个?”许从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武清伯与李高父子二人面面相觑地对视一眼,站在礼盒儿跟前,恍若两根木桩。
除夕这天上午,张居正仍乘轿到内阁转了一趟。京师各衙门年节放假从腊月二十八至翌年正月十六,其间除值守人员每日点卯以应必需,各衙门例不办公。张居正难得有几天清闲,但心中对国事仍放心不下。托老天爷的福,他自上任首辅两年多来,域内风调雨顺,长江、黄河与淮河都未曾有水患发生。北方九边,从陕西榆林到辽东朵颜三卫,这数千里的防线,除秋上偶尔有小股鞑靼与色目骠骑越境劫掠牛羊外,亦无大的战事发生。连续两个半年,南方水田北方旱地都有好收成,因此各府州县征收粮课没有出现拖欠现象,且州仓府库粮满为患。累年的积欠除万历元年减免一次外,第二年又酌情对河南、山西、湖广与河北等历年受灾较多因之积欠也多的省份再减免一次,如今积欠已基本清理完毕。隆庆时期六年都做不成的事情,张居正花两年时间就大功告成。朝廷手中有粮,老百姓又都得到实惠,因此耕夫野老一般庶民无不夸赞万历新政的好处。再加上子粒田征税以及全国十大税关的改制,屯边与马政的改革,宫中皇室用度的削减以及两京各大衙门裁汰冗员节缩开支等财政举措,使国库的银两大幅增加。仅万历二年一年,与隆庆时期六年相比节约下来的银两就达三百万两之巨,再加上新增收的五百多万两税银,张居正的挚友王国光,终于从大明王朝近两百年来最穷的一个户部尚书摇身一变成为一个最富有的大司徒。今年秋天,张居正决定给全国官员提高年薪的折俸。过去折俸,四品以上官员是三分银,七分铜钞,五品以下官员是两分银八分铜钞,如今倒了过来——四品以上官员是七分银三分铜钞,五品以下官员是八分银两分铜钞。须知铜钞因造得铸得太多太滥,根本不值钱,官员们薪俸拿到的现银多了,无异于提高了俸酬。中小官吏得到的实惠尤多,因之也是一片赞誉。总之,这个春节物阜民丰,南北东西到处一片喜气洋洋。
张居正心里清楚,这种局面的取得,是李太后与小皇上对他言听计从的结果。“内阁每有一议,皇上即下一旨”,这种亲密无间的君臣关系乃是万历新政得以展布的稳固基石。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富国强兵的梦想甫见端倪,张居正初登首辅高位的戒慎之心不但没有松弛,反而更加强烈了。历史上功亏一篑的前车之鉴太多。眼下的局势虽然对他有利,明枪没有了,但暗箭随处都是。此情之下,他不敢稍有疏忽,正是有这种警惕心与紧迫感,年三十他也在家待不住,仍想着要到内阁走走。
因今日只是巡视而无实际的事儿,张居正在路上便是从容不迫,待到内阁院子里落轿时,已过了巳时。他刚走进内阁,忽见吕调阳对面的一间值房门已开启,那是新增补的内阁辅臣张四维的值房。说到张四维入阁,这里头还有一段故事:戚继光告御状不几天,李太后曾召见玉娘,两人说闲话时谈及张居正为国事操劳恨无分身之术,李太后当时就让容儿传她的懿旨,让张居正再挑一两个辅臣,随他入阁办事。张居正得到这道旨意,内心感谢李太后与小皇上对他的关心,但在推荐辅臣的人选上,他却颇费踌躇。他心中有三个人选,一个是詹事府詹事申辅时,一个是礼部左侍郎许国,还有一个就是礼部尚书张四维,这三个人都在他为小皇上精心挑选的六个经筵讲师之中。这三个人,申辅时是状元出身,学问道德都为士林推重;许国资历稍浅,却也是有着经邦济世的实际才干;至于张四维,论资历三个人中数他最老,嘉靖三十八年考中进士后,从知县做到巡抚,臬台藩台都干过,当封疆大吏时很有政声。去年,张居正推荐他出任礼部尚书一职,原也存了让他入阁的意思。但他在礼部尚书任上一年多来,所作所为却有张居正不甚满意之处。最不满的是两件事情:第一,今年的会试,张居正的大儿子敬修与二儿子嗣修二人参加,敬修虽然榜上有名,名次却在八十名开外,更惨的是,嗣修还怆然落榜。虽然事前张居正就会试事一再叮嘱张四维要秉公持正,但到头来看到自己的两个儿子这般狼狈,心里头还是很不舒服。其实张四维一直有心照拂,但惮于张居正防微慎独的做人风格,他不敢冒这个险。但他看准了张居正不喜欢江西举子汤显祖恃才傲物的张狂劲儿,硬是把他做出的一张花团锦簇的试卷扔进了废纸篓,让这位志在必得的大才子落魄离京。尽管这一处置本意是为了讨张居正的欢心,而不惜招来物议,但张居正仍不领这个人情;第二,张居正不止一次听人说过,张四维为了能早日入阁,还走通了冯保与武清伯李伟两人的门路,大肆向他们行贿送礼。张四维是山西蒲州人,祖上经营盐业而积下巨额财富,他根本用不着贪墨,家中自有大把的银子供他打通关节。
基于以上两个原因,他差不多已将提拔张四维的念头打消了。但是,“棉衣事件”发生后,这件事又有了新的变化。戚继光御前告状之后,第一个感到紧张的还不是武清伯李伟,而是蓟辽总督王崇古。在当朝那些以文驭武的进士出身的总督中,最为出类拔萃的,当数谭纶、殷正茂与王崇古三人。当初杨博由兵部尚书改任吏部尚书,到底该由谁来接替他,张居正一时委决不下,最后,他想出一个折中方案,让谭纶担任兵部尚书,而让王崇古挂兵部尚书衔领蓟辽总督一职,殷正茂挂左都御史衔仍领两广总督。这样,论级别三人都是二品大员。不同的是,谭纶坐的是实职,总揽全国军事,实际权力大过王崇古与殷正茂。如此安排,三人都皆大欢喜。因为谭纶年纪最大,他一旦致仕,第一个有资格接任兵部尚书一职的,就数他王崇古。但异数难料,眼瞧着王崇古可以顺利接班,谁知“棉衣事件”突然爆发——这场悲剧的起因,就在于王崇古把这笔制作棉衣的生意当做人情送给了武清伯李伟。
事出之后,王崇古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想上本子辩解,但数次提笔又不知如何敷陈。尽管这笔生意是李伟主动跑上门来要去的,但自己又怎敢把这责任一股脑儿推给他。设若自己咬牙把这责任承担下来,岂不是伸着脑袋让人砍?常言道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急白了头发,现在用来比之于王崇古,庶几近之。
其实,在这件事情的处理上,张居正也感到非常棘手。平心而论,他对王崇古的才干十分欣赏,这位文帅同殷正茂一样,从里到外透露的都是一股子精明强干的循吏作风,而绝无半点迂腐空谈的清流习气。他之所以建议戚继光到御前告状,原也只是想借此治一治外戚集团的头号人物李伟,这想法同他今年夏天呈给皇上的《请裁抑外戚疏》如出一辙。如此一来,作为当事人之一的王崇古势必受到冲击。目前情势下,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再不可能由他来接任兵部尚书。这种结局虽是王崇古咎由自取,但张居正毕竟不愿意由此而让王崇古背上心理包袱,甚或一蹶不振。如果这样,朝廷将损失一位难得的能臣良吏。打击贵戚为的是惩治腐败,搬开阻挡万历新政的绊脚石,绝不是为了剪除异己自毁长城。为朝廷留一个人才,无异于为天下的黎民苍生谋一份福祉。基于这等考虑,张居正已在暗自寻求一种解决之途。正在这时候,李太后要他增加阁臣,他思虑再三,决定推荐张四维。尽管在小皇上主持的廷推中,有人还是觉得申辅时最合适,但他坚持己见,列举了推荐张四维的六条理由。但有一条理由他一直没说出口,这却是真正的理由,那就是因为张四维是王崇古的嫡亲外甥。
这一推举,满朝文武都感到震惊。高官大僚没有几个不知道张四维与王崇古的舅甥至亲关系。就在“棉衣事件”闹得沸沸扬扬举朝皆惊之时,张四维却能不受王崇古的牵连而荣登阁臣宝座,这一举措,令那些循常例推断朝局揣摩首辅心志的老官僚们,一个个如坠五里雾中。当然,作为当事人的王崇古与张四维舅甥二人,对张居正的感情在一夜之间彻底翻了个个儿,由猜忌、怨恨与沮丧变成了自愧、仰慕与感激涕零。
张四维入阁之后,严格遵守小皇上御旨与李太后的懿旨:“随元辅张先生入阁办事。”一个“随”字,便把他与张居正的关系定得清清楚楚。任何事情他都不能独自决断,必须请示张居正方可定夺。因此,虽然张居正让他分管礼刑两部的章奏封驳一应事宜,然而他恭敬而逊,顺上为志,不敢有一星半点的私意。
却说张居正步入内阁见张四维的值房门开着,正自猜疑间,张四维已闻声走出了值房。他见首辅正朝里头走,连忙拱手一揖,笑道:
“首辅,今天除夕,也不在家歇着?”
张居正还了一礼,反问道:“你不也来了吗?”
“邵大侠一案虽然已经处理,但尚未结案。昨日,下臣从刑部调来该案卷宗,还想再看一看。”
“啊,你可有新的想法?”
张居正极有兴趣地问,随即让张四维来到他的值房,张四维坐下后,禀道:
“那个邵大侠已死,棉衣事件按理可以结案,但胡自皋尚未处置,现仍羁押在扬州漕运大牢里。”
“你调刑部卷宗看什么?”张居正问。
“看胡自皋的谳审笔录,”张四维说着看了看张居正的脸色,审慎言道,“自胡自皋收监之后,外头舆论很大,说冯公公是他的铁后台,如今首辅批示抓了胡自皋,是不是要查冯公公的问题。”
“外头这些滥言不必听它,缉拿胡自皋之前,不谷专为此事向冯公公作了通报,冯公公也是同意的。”张居正向张四维解释,接着问,“胡自皋谳审时说了些什么?”
“他一再辩解自己与棉衣事件无关。”
“他不是批了盐引给邵大侠吗?”
“他说这是邵大侠设局诳他,不得已而为之。”
“他没有攀扯冯公公?”
“没有,一个字也未提到。”
“这条滑泥鳅,倒知道紧要处守口如瓶。”张居正眼中掠过一丝失望的神情,思虑了一会儿,又问,“能给胡自皋定罪的,究竟有哪些?”
“有人证物证,能够落实下来的,他实实在在贪墨了九万两银子。”
“这么少,你信吗?”
“咱也不信,但也没有办法,”张四维叹一口气,蹙着眉道,“南京刑部已派员抄了胡自皋的家,除了家中细软值钱物件,能折出三万多两银子,实际的现银也只有三万多两。”
“他早就转移了,还等着你去抄家?”张居正抢白一句,又问,“户部尚书王国光可知晓这些情况?”
“他看过卷宗,他也不信胡自皋的贪墨只有这个数。”
“就这个数,也可治以重罪。”
“问题是……”张四维欲言又止。
“是什么?”张居正抬了抬眼。
“昨天,冯公公让人给下官捎了个话儿,他说,对胡自皋的惩处,虽然没有死罪,但活罪不能轻饶。”
“嗬,冯公公真会说话儿,”张居正嘴角泛出一丝难以捉摸的微笑,“表面上看他的意思是对胡自皋要严惩,实际上是要保他一条命。”
“是呀,因此下官今日再把胡自皋的卷宗调来一阅,把他的罪行归纳清楚,然后再向首辅禀报,看究竟如何处置。”
“若想重惩一个贪官,简直比登天还难,”张居正喟然长叹,他敲了敲自己的额头,接着说,“也没有什么好商量的,就依冯公公的话,活罪不能轻饶,将胡自皋家产充公,个人流徙三千里戍边,永不准开籍回乡。”
“是!”
张四维领命退出。张居正独自坐在值房里,正想着“棉花事件”的始末缘由,忽听得门口有人怯生生喊了一声:
“首辅大人。”
张居正抬头一看,见是积香庐主管刘朴,便示意他进来,盯着他问:
“你怎么来了?”
刘朴满脸惊慌,跪下禀道:“启禀首辅大人,玉娘不见了。”
“你说什么,”张居正霍地站起,迭声问道,“你说玉娘不见了,她去了哪里?”
“她昨日下午下得楼来,说是要去街上看看,小的也不敢阻拦,就让她去了,谁知她一去不返。小的派人四下寻找,至今也没有下落。”
刘朴跪在地上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张居正又气又急,朝他一跺脚,吼道:
“还不快起来,去积香庐。”
大约半个时辰后,张居正匆匆忙忙来到了山翁听雨楼,一路上他直跺轿板要轿夫赶快。众轿夫哪敢怠慢,一路上如箭狂奔。等到了积香庐,一个个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都快要瘫下了。张居正噔噔噔抢步上楼,一把推开玉娘的寝房,只见琴筝宛然,香奁依旧,人却不知哪里去了。
“玉娘!”
张居正大喊一声,寝房中回声荡漾。他用鼻子使劲嗅了嗅,仿佛闻到了玉娘身上的那股子特有的香味。“玉娘!”他又轻轻地呼唤了一声,回答他的,只有虚空中那若有若无的琴声。他心中顿时升起了不祥之兆,他记得他最后一次来到这里是三天前。玉娘仍对他嫣然而笑,只是不像以前那样任性撒娇。自那次他失手打了玉娘一巴掌后,玉娘的性格就有些改变了。尽管他一再地向玉娘赔礼道歉,玉娘也宽宥了他,并且抚琴作诗蕴藉缱绻一如往昔,但细心的他仍能觉察到玉娘深藏于心的些许惆怅。她对镜梳妆临风凭栏的迷茫情绪更引起了张居正对她的百般疼爱。他知道两人之间这种不明不白的关系对玉娘是一种伤害,他正准备选择佳期,正式纳玉娘为妾。然而,他还来不及把这个决定告诉玉娘,这位风情万种的美人儿突然间就离他而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张居正的心被痛苦紧紧攫住,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梳妆台前,这才发现脂粉盒下,压着一张彩笺。张居正小心地把它拿起,上面写了几行字和一首诗:
老爷:奴婢今日得知,你还是把邵大侠杀了。死者不可复生,生者岂无锥心之痛。以奴婢之红粉痴情,实难感化老爷铁石心肠。奴婢去矣,和泪写小诗一首,聊表奴婢寸断之柔肠:
凄风苦雨恨绵绵,
此去奴家泪不干。
鸳梦一朝成往事,
难将恩怨说前缘。
看罢这张笺纸,顿时间,张居正眼前一片茫然,两颗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溢了出来。
张居正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梳妆台前,这才发现脂粉盒下压着一张彩笺。张居正小心地把它拿起,上面写了几行字和一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