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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学曾跟着司务穿过两重院子来到王国光的值房,跨过门槛纳头便拜。进门之前,因打架使了力气周身冒汗,他随手把头上的乌纱帽朝上推了推,为的是揩拭额头上的汗珠。没想到如此一来却在磕头时出了问题,因下跪伏身太快,那顶没有戴紧的乌纱帽竟冲出去掉在地上。金学曾看着帽子不敢伸手去捡,只得乌眼鸡似的慢慢伸头前去想把那帽子勾起来。他一面伸直脖子做这动作,一面高声唱喏:
“卑职九品观政金学曾叩见首辅张大人和部堂王大人。”
报过了家门,那顶乌纱帽却被他的脑袋越推越远。那副滑稽样子,逗得两位大臣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来。王国光说道:
“你别现世宝了,快把帽子捡起戴上。”
“谢部堂大人。”
金学曾赶紧拾起帽子戴正,挺身直跪。王国光见他官袍撕烂,又把脸沉下来问:
“金学曾,你为何打架?”
“为的是替部堂大人泄愤。”
“你说什么?”王国光惊问。定睛看去,只见金学曾一张白皮瘦脸绷得紧紧的,于是斥道,“本部堂有何愤怒,要你这九品观政帮着宣泄?”
“部堂可以对卑职不屑一顾,但卑职既观政户部,却不能不为部堂解忧。”
“啊,瞧你还振振有词,”王国光望了一眼正专注听着对话的张居正,又问道,“你和谁打架?”
“礼部六品司务纪有功。”
“为何要打?”
“他来咱户部要钱。”
“他为什么要钱?”
“说是有急用,开口就要五百两银子。”
“他要钱与你何干?”
“与卑职虽不相干,但卑职却不能不气。”金学曾也不管两位大臣的脸色,顾自说了下去,“这个礼部,好像是成心跟咱户部过不去。胡椒苏木折俸,它那里吊死了一个六品主事,礼部的佐贰官王希烈便借故挑头闹事。其实,童立本之死,主要原因不在胡椒苏木折俸上。可是……”
“等等,”张居正打断金学曾的话,追问道,“童立本之死,难道还别有所因?”
“是的。童立本上吊那天散班之前,王希烈找童立本谈了一次话,将童立本自陈不职的揭帖退回给他,说是他在上两宫尊号一事上违背圣意,坚持不肯给李太后加慈圣二字,揭帖中应将此事写进。童立本当时就急了,申明这是你部堂王大人的意思,他只是奉命行事,如今怎好让他去当替罪羊。后来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童立本从王希烈值房里出来,已是面如死灰,当夜就悬梁自尽了。”
这可是童立本死因新说,张居正顿感兴趣,问道:
“此事你从何处听来?”
“礼部仪制司的司郎方大人,是卑职的同乡。如上所言,都是他亲口告知。”
“好,你且坐着继续讲。”
“谢首辅大人,”金学曾从地上爬起来,觅了凳儿坐下,接着说道,“方才说到礼部,一是借童立本之死闹事,矛头就对着咱户部,他们不管太仓银已经耗竭净尽,只一味地寻衅闹事。其二,由礼部官员代收的泰山香税银无端地克去一半,天下赋税若都是这样一种收法,首辅大人意欲开创的万历新政,岂不是一句空话?其三,今日这位纪有功,开口就要五百两银子,说是礼部有急用,那副傲慢样子,倒像是债主,户部欠着他的。因此卑职实在怄不过,言语上争论几句,这纪有功竟冲上来封卑职的衣领子,卑职不甘示弱,于是扭打起来。”
听这一席话,再联想到储济仓事件,王国光对眼前这位其貌不扬的九品观政竟有了几分好感,不知不觉说话的口气缓和了许多:
“咆哮公堂,殴打来衙门办事的官员,怎么说都是你的不对。本部堂申明纪律,要给你罚俸三月的处分,你服也不服?”
“不服。”金学曾断然回答。
“为何不服?”
“是纪有功先来打我。”
“那是因你伤言伤语撩拨了他。”
“君子动口不动手,乃古训也。卑职谨遵古训只是动口,有何过错?”
两人顶起牛来。看到金学曾鸡公比势的样子,王国光又好气又好笑,对坐在身边的张居正说:“首辅,本部堂治部无方,竟出了这样一个叫鸡公。”
张居正微微一笑,问金学曾:“你方才说礼部前来要钱的官员叫什么?”
“纪有功。”
“他为何要钱?”
“卑职不知。”
“他申请用银的咨文呢?”
“在这里。”答话的是耳房里的书办。他走出来递上一张纸,说道,“方才纪有功将咨文给了度支司,司郎派员转送过来。”
张居正接过一看,咨文写明因万历皇帝登基,各国友邦均派使节前来恭贺。今有朝鲜礼官抵京,因此紧急申请五百两银子以作接待宴请之用。张居正看完后递给王国光,待王国光看完,张居正说:
“难怪纪有功态度倨傲,因为礼部申请用银是关乎朝廷体面,人家占着理。”
金学曾盯着王国光,见部堂大人眉心里蹙起疙瘩沉默不语,便从旁答道:
“回首辅大人,礼部虽然占理,但这也正是礼部的刁钻之处。昨日杨用成交了六千两泰山香税银到太仓,今天就派人前来申请支银。这不是掐着咱户部的脖子做事吗?要说用银,京城五府六部几十个衙门,有哪个没有正当理由前来户部支银?如果这五百两银子给了礼部,不过今夜,全京城都知道户部开始放银了。到明日,你看吧,户部衙门就成了城隍庙的庙会。”
王国光觉得金学曾的话有道理,斟酌一番后,说道:“首辅已经讲过,礼部支银是关乎朝廷体面,这上头如何能讨价还价?”
金学曾想了想,答道:“卑职听说过刑部部堂王之诰大人的一件事。”
“何事?”
“听说王大人从南京过来初掌刑部,便去视察大牢,看到死囚牢中一些重犯,手脚溃烂,且还露出白历历的骨头。盖因他们枷锁加身四肢动弹不得,大牢里的老鼠便趁机窜出来吃他们身上创口的腐肉。囚犯们呼天喊地也无人搭理,就这样被老鼠啃死的犯人不在少数。囚犯身上的腐肉成了老鼠的美味,这大牢的老鼠越来越多,大的竟有一尺多长。久而久之,老鼠胆子越来越大,每日里竟以攻击重囚为乐事。王之诰大人进入大牢,亲眼目睹这一惨景,当即就捐出五十两银子,让狱卒四处买猫。一时间,京城的猫几乎都被狱卒们买尽了。如今大牢里,放养的各类猫儿怕有上千只,凶残暴戾嗜血成性的老鼠遂告绝迹。几十年来不能解决之顽症,在王大人手上几天就解决了。按理说,买猫的银子,王大人也可理直气壮来户部申请,可是他体谅户部难处,竟自掏了腰包。这样和衷共济共度危艰,才是部院大臣的真正风范。臧否大臣,本不是卑职这样一个九品芝麻官该做的事。但这些话,卑职久蓄于心,不吐不快。”
“为朝政建言,何论品秩高低。”张居正很欣赏这位年轻下级官员的忧患意识,故鼓励了一句。接着又说道,“五十两银子,个人还拿得出。但礼部申请用银是五百两,总不能让个人掏腰包吧?何况,大臣们只要奉公守法洁身自好,单凭俸禄,也绝不会富到哪里去。眼下要紧的,是户部如何开掘财源征缴夏课入库,而不是讨论哪位大臣能够慷慨解囊捐资国用。”
“首辅大人高屋建瓴,卑职茅塞顿开。但恕卑职斗胆再讲一句,礼部此番咨文请银,仍是心怀叵测。”
“究竟如何一个心怀叵测,你说说看?”张居正追问。
“京城吏、户、礼、兵、刑、工六部,要说最有钱的,还是礼部,”金学曾捡开架势,扳起指头说道,“吏、兵、刑、工四部,花钱除了户部划拨,别无他途。礼部却不同,它有三大块财路,一是天下僧道度牒的发放,事权归礼部。每份度牒每年交纹银一厘,全国现在僧道约二十余万人,一年也能收起两万多两银子。这笔收入虽然要收归太仓,但礼部从中也还有手脚可做。新发一个度牒,收银是二两。每年新增僧道指标由礼部核定,本来批了五百个,他上报只说是四百,这黑下来的一百个度牒,也有二百两银子可赚,此其一。其二是各大佛道名山的香税银,也归礼部代收,过手的活水钱,可以先花了再说。这回杨用成正是如此行事,因此也不用卑职饶舌。如果说这两项收入要上缴国库,做起手脚来还有所顾忌,那么第三项收入,就完完全全不受监控,成了他礼部的私房钱。”
说到这里,金学曾只觉口干舌燥,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干巴的嘴唇。王国光吩咐书办给他端了一杯凉茶,他咕噜咕噜一口气喝下,又接着讲道:
“这第三项,便是花捐。洪武皇帝建国之初,便建立了官妓制度,除了淡烟轻粉十六楼,还有大量的乐户。乐户每年须得纳税,称为花捐。花捐月收一次,也归礼部征收。洪武皇帝创立此制的本意是用花捐的银子来解决每三年一次的会试费用。花捐每年多则上万,少则七八千两银子。而三年一次的会试费用,也正好三万两银子左右。两两相抵,若有亏损,再由礼部咨文申请补额。从正德朝开始,每次会试之后,几乎没有一次礼部不申请补额,少则一千两千,多则三千五千。户部因想到士子功名不易考试事大,每次并未认真审核就批准照行。如此一来,便让礼部找到了一个玩猫腻的窍门。一方面,每年征收的花捐究竟是多少,从来没有人认真查验过;二来每次会试用银是一个明账。这其中到底是亏是盈,近百年来一直是本糊涂账。上次会试是隆庆五年,如今过了一年,礼部积存的花捐少说也有上万两银子。可是,现在礼部堂官却放着这大一笔银子不用,反倒咨文户部申请五百两用银招待朝鲜礼官,这简直成了财主找叫花子讨银子,不是居心叵测又是什么?现在,若是派人到礼部查账,查不出问题,就卸下卑职的脑袋!”
金学曾这长长一篇议论,意气风发洞察幽微,说得两位大臣心里头直声叫好。王国光一方面把个礼部恨得牙痒痒的,一方面又在盘算如何去把那笔花捐收缴过来以解燃眉之急。张居正压抑了多日的怒气这一下更被撩拨得火烧火燎,一门心思想着如何给王希烈一个下马威。正在这时,司务又进来禀报:
“首辅大人,部堂大人,杨用成的帖子已经写好,请问该如何发落?”
司务说着就把三张墨迹未干的揭帖递了上来。张居正接过往案几上一搁,吩咐道:
“去把杨用成带过来。金学曾,你暂到耳房回避。”
金学曾踅到耳房,与书办还没交言几句,便见杨用成随着司务蔫头耷脑走进值房。此时张居正一双犀利的目光正死死地盯着他,弄得这位泰山提举跪在那里头也不敢抬。
“好你一个杨用成,人叫不走,鬼叫飞跑,自己犯了天条,还敢跑到户部来叫嚣赌狠。如此张狂,就少不了你的惩处!”张居正先给一顿杀威棒,接着又问,“五千两香税银的去向,可否在揭帖里交代明白?”
“大、大致明白。”杨用成汗如雨下。
“什么大致明白,哼!真是拈根灯草,说得轻巧。我告诉你,五千两银子的去向,一分一厘都得交代清楚。户部将委派专人复查,若查出你从中有贪墨行为,哪怕是一两银子,也一定严惩不贷。”
“是,是。”
杨用成唯唯诺诺,已是面色蜡黄如芒刺在背,额上滚下豆大汗珠,张居正鄙夷地盯着他,又道:
“你现在回去,不要离开京城,等候听参。”杨用成刚要从地上爬起来,张居正又把他喊住,问道,“你是何日来京的?”
“八月初三。”
“啊,已经来了四天。为何昨日才到太仓交付银两,前两天干什么去了。”
“这,卑职会了会朋友。”
“这倒是实话,你会朋友去了,”张居正冷冷一笑,挖苦地说,“给朋友们送了什么礼物?”
“没、没、啊,不、不不,送了点土产。”
“什么土产,用泰山木鱼石打制的石敢当,是不是?”
杨用成心下一惊:怎么连这点小事首辅也知道?情知蒙骗不过,只得承认。张居正虎着脸,继续斥道:
“我看你杨用成也真是累呀。从泰山到京城千里迢迢,你居然不辞辛苦将整整一车石敢当押运进京。听说礼部郎官以上,你一家送了一个,这人情算是做到了家。你现在老实交代,这批石敢当的钱是你自己出的吗?”
杨用成嗫嗫嚅嚅不敢置一词,这批石敢当本就是从那五千两香税银中开支的,他怎么敢说出来呢?幸好张居正只是点到为止,挥手让他退了下去。
看着杨用成踩棉花似的出了月门,一直没有作声的王国光开口说道:
“叔大,诚如金学曾所言,这个礼部肯定是一本烂账,若要严厉追查,肯定能挖出一窝贪官来。”
“是啊,”张居正答道,“自吕调阳入阁之后,这个王希烈在礼部闹得乌烟瘴气。不谷近日推荐陆树德去礼部执掌,皇上还未批旨下来。”
“皇上能准旨吗?”
“应无问题吧。”张居正的口气也不敢肯定,“不过,你这里可先派人到礼部查账。”
“王希烈在位肯定会阻挠。”
“就去礼部查账一事,不谷今日就去请旨。”
“有了圣旨,就不怕王希烈捣蛋了。”
张居正稍一思索,又说:“汝观,户部派到礼部查账的人,我看就让金学曾来承担,你意下如何?”
“这是个搅屎棍,”王国光善意地嘲笑了一句,接着说道,“不过,他倒是合适人选。”
两人商量既定,便又把金学曾从耳房喊了出来。王国光把派他去礼部查账的事说了,金学曾不假思索就应承了下来。说道:“请部堂大人允许卑职从度支司选派几个精通账路子的书算誊录吏员一同前往,礼部这个马蜂窝,卑职捅定了。”
王国光点头承应,又关照道:“记住,你此番前去是替朝廷查账的,不是去帮什么人泄私愤。看首辅还有什么吩咐?”
“我送你八个字,秉公办事,不徇私情。”接了王国光的话,张居正说道,“只要你按这八个字去做,设若遇到什么障碍,本辅与部堂都会为你撑腰。”
“多谢首辅与部堂栽培。卑职去了礼部,一定锱铢必较,把这趟差事办好。”
金学曾说着摩拳擦掌,恨不能立刻就前往礼部。瞧他这神态,张居正又道:“看来你是个肯干事的人,有这一点就很好。年轻人少一点风花雪月清流习气,多一点忧患意识务实精神,朝廷的事情就要好办得多。”
金学曾从首辅的话中隐约听出期许,心中不禁一热,旋即就从袖筒里扯出一张银票来,走上前双手递给王国光,说道:
“部堂大人,方才首辅教诲,卑职铭记在心。这是一张一万两的银票,卑职把它捐给太仓,或许能解燃眉之急。”
王国光接过一看,是京城最大银铺宝祥号开出的见票即兑的巨额银票,不免大吃一惊,说道:
“看不出来,你小子这么有钱?”
“卑职其实是穷光蛋。”
“那这一万两银票怎么来的?”
“赌来的。”
“赌来的?”王国光一双眼睛瞪得铜铃大,仿佛不认识金学曾似的,把他周身仔细打量一遍,又问道,“你赌什么?”
“蟋蟀。”
“啊,你去了促织街?”
“是的。昨夜里卑职进了秋魁府,与称霸京城的促织王毕愣子一局定输赢,赢回了这张一万两的银票。”
王国光虽不玩促织,但知道毕愣子的名声如雷贯耳,不免又惊问道:
“你能赢过他?”
金学曾一副不屑的神气,回道:“毕愣子不过尔尔,赢他又有何难?”
“我看你小子就有吹大牛的毛病。”王国光怎么都不相信这个其貌不扬的九品观政有如此能耐。便又训斥道,“你说实话,这张银票从何而来?”
“王部堂不必光火,这张银票的确是金学曾从毕愣子手上赢回来的。”一直专注听着谈话的张居正,这时笑吟吟地插话了,“不过,你金学曾还是说了假话。”
金学曾愕然回答:“回首辅大人,卑职从未说过假话。”
“你方才对部堂大人说你是一个穷光蛋,这就是一句假话。”
“卑职真的很穷,在京城里赁屋居住,行囊里大概还有三五两银子。”
“果真如此吗?那你昨晚上三千两银票的赌资从何而来?”
张居正这么一问,金学曾心下一咯噔,暗想:方才首辅追查杨用成拉了一车泰山石敢当来京城送礼,如今又查问卑职的三千两银子,怎么这些刚刚发生的细微末节之事他都知道?常听人说京城东厂特务横行,大小臣工所作所为尽在控制之中,看来此言不虚。亦可证明这位新任首辅事必躬亲作风凌厉。好在金学曾并未做什么亏心事,所以神情泰然,恭敬答道:
“回首辅大人,卑职的那三千两银票是假的。”
张居正拿起两张银票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也未看出破绽来,他又递给王国光,王部堂看了也分不出真假。
“假的?”
“是的,”金学曾说着,又从袖筒里摸出一张银票来递给张居正,说,“请首辅过目。”
张居正拿起两张银票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也未看出破绽来,他又递给王国光,王部堂看了也分不出真假。
金学曾瞅着两位大人,不无得意地说:“就这么看,一般外人很难看出破绽,这是加厚楮皮纸,须得剥开,中间藏有密押。兑银之时,朝奉就会发现。只要不兑银,拿到外面便可诳人。”
“这张假银票也是你制作的?”王国光问。
“非也,”金学曾神秘地摇摇头,答道,“如今京城里头,作伪高手大有人在,先是制假古董,什么夏鼎商彝,楚戈汉镜,弄出来几可乱真。然后寻那些附庸风雅的冤大头卖出去,赚大把的银子。发展到后来,这些人什么赝品都做,上至诰命券书印信关防,下至婚书契约,凡有用之凭据,几乎无一不具。卑职的这张假银票,就是花一吊钱请他们制作的。”
金学曾所言,两位大臣闻所未闻,王国光叹道:“没想到世道如此之乱。”
金学曾昨日去秋魁府参赌,本是东厂“刮刀脸”侦查出他的真实身份后告知游七,游七再回家告诉张居正的。张居正出于好奇,趁来户部会揖,便想找来这个金学曾一问。如今此事既已挑明,张居正便想刨根问底探个明白,于是又问:
“你弄了一张假银票,设若输了,毕愣子兑不出银子,你岂能活命?”
“卑职参赌之前,已连去秋魁府看了几场,把毕愣子的那只金翅大将军琢磨透了,料定卑职饲养的黑寡妇必胜无疑。”
“你如何深谙此道?”
“卑职是浙江人,自南宋贾似道好玩促织形成风气,整个浙江便代有高手。卑职识养促织实乃家传。”
“官员参赌理当治罪,这一点你难道不懂?”
“卑职知道。但卑职此举,实不得已而为之。”
“此话怎讲,难道还有人逼着你?”
“不是有人逼我,是卑职看到国库耗竭,想通过此举,为户部解决危艰略献芹心。”
“一万两银子又能解决什么大问题?”王国光叹道。
“目下财政形势,依卑职来看仍十分严峻。各省夏课尚未解银入京,而九边近六十万将士衣甲换季,江淮几处治理工程,广西四川等地剿匪都得花大把大把的银子。纵是夏课全部足额征收,也是入不敷出。所以,卑职冒昧推断,下月京职官员月俸,恐怕仍得以胡椒苏木折给。鉴于童立本事件的发生,虽有人寻衅闹事,但亦说明折俸施行尚有可完善之处。所以,卑职斗胆再给两位大人建议,下月折俸,可否令在京各衙门认真核查,对本署官员确有困难者,月俸仍给银钞。卑职弄来这一万两银子,或许于此可派上用场。”
金学曾一早上来到部衙求见王国光,原就为了提出以上建议。这虽是一件小事却也关乎全局,难为金学曾如此有心并依靠一己之力筹谋在先。两位大臣听了很受感动,张居正问王国光:
“王大人,金学曾建议如何?”
王国光答:“此情之下,这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张居正坐得久了,这时想起身松松筋骨,他缓缓踱步到金学曾跟前,指着他官袍上的大豁口说:
“你现在赶快回家,把这身衣服换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