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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打算将大姐送回家中后,祝镕还要赶回禁军府,不料横生枝节,待他完全脱身离家,已迟了大半天。
公务之上,有开疆为他张罗,并不耽误什么事,不巧闵延仕刚好找他,一等就是半天。
“开疆说你很快就来。”闵延仕道,“我才坐一坐等你,结果越等越久,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对不住,家里有些事耽误。”祝镕说着脱下外袍,牵扯了身上的伤,口中不禁嘶了一声。
闵延仕忙问:“受伤了?”
祝镕毫不掩饰地说:“叫我家老爷打了几下。”
闵延仕不禁皱眉,祝公爷眼下还能有不顺心的事?最喜爱的儿子不仅仕途顺畅,连认祖归宗的大事都圆满解决,怎么反而打起儿子来。
祝镕见他一脸关心,笑道:“不碍事,他早就打不动我了。”
闵延仕摇头:“何苦来的,伯父为了你的事,操了不少心,你何苦气他。”
祝镕摇摇手指头:“打住,你再来教训我,我才不值当。”
闵延仕说:“同窗里,从小就你最会闯祸,偏偏又最被父亲疼爱,我们这些老老实实的,一年到头还听不见几句夸赞。”
祝镕玩笑似的说:“要不,你替我去挨打。”他看着闵延仕说,“最近你我像是又热络起来,有一阵子,你见了我分外客气,说话都憋着一股劲似的,我也不敢招惹大公子。”
闵延仕道:“从小我就不服气你,你还不知道?最近越发想明白了,憋着也是一个人憋着,往后我就坦荡荡的嫉妒你、羡慕你、不服你。”
祝镕大笑又牵扯背上的伤,一脸痛苦,不免念老父亲:“真是下了狠手。”
“怎么样?”延仕关心道,“别硬撑着,仔细伤了筋骨。”
祝镕摇头:“不碍事,你呢,找我有什么事。”
几句话一打岔,闵延仕都忘了自己来的目的,便正色道:“两件事,一是你的婚事,我娘递了帖子,有心撮合你和初霖,被你家大夫人婉言谢绝。”
“这我知道。”祝镕说,“令妹出身高贵,我配不上她。”
闵延仕恼道:“何必讽刺我,我妹妹什么人品,我还不清楚?”
祝镕忙作揖道:“多谢大公子。”
延仕再道:“就是来告诫你,虽然你家大夫人是婉言谢绝,也没张扬出去,可在我娘和妹妹眼中,就是奇耻大辱,她们已经闹到贵妃跟前,这件事还没完。”
祝镕再作揖:“兄弟心领了。”
“你自己留心着。”闵延仕说罢,从怀中抽出一张像是账目的单子,轻声道:“另一件事,你且看看。”
祝镕接过纸张,匆匆一眼后,不禁蹙眉仔细再看一遍,同样低声问道:“行军粮草?”
闵延仕颔首:“金将军此去攻打明莲教的军需耗费。”
祝镕问:“什么意思?”
闵延仕指着两笔账目说:“这是金将军上报朝廷的,这是朝廷实际下发的,少了足足一半。”
祝镕神情严肃:“皇上不想让金将军打胜仗?”
闵延仕道:“我反而觉得,也许皇上胜券在握,知道此战必胜,无需那么多粮草。”
祝镕向窗外看了眼,随手就把单子烧了,低声道:“你上任才几天,何苦卷入这些事,老相爷和伯父可知道?”
闵延仕严肃地说:“必须从我手里经过的事,我能不知道?自然对上对下,我不过是看了眼就交差,是私底下记在了心里。”
祝镕神情凝重:“你不要胡来,查皇帝的不是,你不要命了?”
闵延仕道:“你护驾受伤一事,望你心中有个掂量,到底是哪里来的刺客,眼下还不好说。”
“延仕!”祝镕正色道,“你我一起长大,有些话还要我明说吗?”
闵延仕看着他:“可你我从小的志向,仅仅是高官厚禄,虚有其表的荣华富贵吗?”
祝镕冷静下来,劝道:“我没有忘,但眼下我们资质尚浅、羽翼未丰,你该明白,我们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闵延仕坐了下来:“我还以为,你会和我想的一样。”
祝镕道:“我自然和你想的一样,但这是将来的事,延仕,没有命可什么都做不成,你还要顾及你的家人。”
延仕淡淡一笑:“这正是我和你最大的不同,我几乎没有可顾及的人。”
“胡说,从小你就这样,如何讨长辈们喜欢,反又怪他们不善待你。”
“我学不来你哄长辈的本事,也没有开疆的命。”
他们从小就在一起,最清楚各自家中的境况,宰相府这位名满京城的第一贵公子,在家中不受长辈宠爱这件事,怕是外人不敢轻易相信。
可是宰相府里,除了老夫人之外,祖父和父亲对他严厉苛刻,母亲总是诸多不满,旁系和庶出的兄弟们处处排挤他,甚至还有亲妹妹在其中挑唆生事。
闵延仕的风光,都是别人眼里的风光,二十年来过得多辛苦,只有他自己知道,自然,还有祝镕和开疆知道。
“这件事我会放在心上,多谢你提醒我。”祝镕道,“箭是扎在我身上,我必定要查清楚是谁伤我,但你我终究是臣子,你该明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
延仕起身道:“言重了,到不了那一步,这也不是你我期待的天下。”
他们在少年时,能意气相投,并非因各自乃家世门第之交,而是对天下对国家和朝廷,有着共同的志向和抱负。
当儿时的少年意气,成了眼前一桩桩残酷的现实,祝镕曾一度以为,他会和闵延仕越走越远。
但现在看来,真正还在原先的道路上前行的,反而是闵家大公子,正因为家族和亲人都不足以牵绊,他无所顾忌。
而祝镕和开疆,对于家族和亲人,背负的责任与无可奈何,也随着年龄渐长,与日俱增。
“祖父就要退下了,父亲和叔父们一直也不得皇上重用。”闵延仕道,“家里气氛异常压抑,每一个人都神神叨叨,怪祖父退得太早,怪我还不够有出息。你和伯父可千万要稳住,别迫于贵妃的压力,和我家结亲。家姐的性情固然好,但闵初霖若嫁来贵府,往后家无宁日。”
祝镕问:“这话你该不会在家里也说了?”
闵延仕点头:“说得我心怀舒畅。”
祝镕连连摇头,苦笑道:“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不讨长辈喜欢。”
他拿了东西,再次穿上外袍:“走吧,我还有几件事要办,边走边说。”
延仕忽然问:“开疆呢,他方才还对我说,升职后不如之前充实,每日无所事事,但一转眼就不见了。”
祝镕猜想是小郡主那儿有了动静,他们说好的,大姐去的时候不让开疆盯着,但之后的事,他就管不着了。
是日,祝镕深夜才回到家中,祝承乾已派人传话,不用他去请安。
争鸣侍奉公子洗漱,一面喋喋不休地说家里的事,小公子受惊吓发烧,被老太太接过去,往后就住在他以前的屋子里,不再回兴华堂了。
祝镕默默地听着,换下衣裳便径直往祖母屋里来,途径清秋阁时,见灯火俱灭,还以为扶意已经睡了,没想到一进祖母的院子,就见扶意端着药碗从平珒的屋子出来。
他几步走上来:“怎么是你在照顾?”
扶意说:“姑祖母留我下来,我就留下了。”
祝镕接过她手里的东西说:“别把你累着,前阵子才中暑。”
扶意笑道:“可我们见上面了,这才是老太太的用意吧。”
祝镕心头一热,四下看了眼后,拉着扶意进了祖母的卧房,老太太早就睡下,他们便在外间说话。
“你身上还疼吗?”扶意道,“不要忍着,天气热,要憋出病来的。”
祝镕摇头:“不疼,都好了。”
扶意从怀里摸出小葫芦状的药瓶,放在他手心里:“不自在的时候吞一丸,能败火解毒、消暑清心。”
祝镕却道:“我在我爹跟前撒谎敷衍,做足了戏,扶意,不要嫌我太狡猾。”
扶意心疼不已:“难道把我和韵之供出来,难道让大姐姐再也无法回王府,若是可以,难道你愿意欺骗大伯父吗?我们是一路的人,别人眼里的圆滑世故,在你我,都是无可奈何罢了,你怎么反而胡思乱想起来。我嫌弃?明明是心疼……还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