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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半小时后,啜泣声音渐停。阮思澄还跪在原处, 低着头, 时不时地抽上一声,时不时地耸下肩膀。
终于, 眼前重新出现影像, 耳旁重新出现声音, 她用无力的手摸过自己身边地板上的手机,找到投资人老父亲,慢慢地打:【邵总, 我刚才已同意贝恒离开公司。】
一行字写了删、删了写, 最后终于发送出去。
发完,她将手机扔到一边,费力挪动发麻的腿,抖着脚踝站起来甚至,没穿拖鞋, 更没整理不知何时掉落下来散在门口的高跟鞋,蹭着地板穿过客厅, 走进洗手间,对着镜子看看自己两只核桃, 又拧开水龙头, 往脸上撩水花。
不能这样,她想:明天还要上班。
每撩会儿就再看看——好像没有多大效果。
等再回到玄关收拾提包、钥匙, 阮思澄见手机正在嗡嗡作响, 在半黑中闪着蓝光。
她捞起来, 发现是邵君理。
投资爸爸来电质问吗?
按下屏上绿色按钮,阮思澄也有点慌张:“邵总?”
“又哭了吗。”
阮思澄把包抓起来:“刚停了……还好,现在已经平静多了。”
邵君理稍沉默,又问:“在哪。”
“家呢。”
“家在哪。”
“???”虽然疑惑,阮思澄却还是回答,“朝阳区,‘万国商场’这边儿,离思恒医疗不是很远。”当初公司选址时他们也考虑了交通的问题。
邵君理再问:“具体地址。”
“……”阮思澄答,“‘碧湖家园’3栋707。”
“等着。”
“哎???”不会把?!
“二十分钟。”
阮思澄的心脏一跳,刚想回答“我没事儿”,电话就被对方挂断了。
“……”看看屏幕,上有6个未接来电——邵君理竟一直在打。
阮思澄心直打突突,坐立不安了一阵子,上网、看书,干什么都干不进去,一会儿想到钱纳,一会儿想到贝恒,一会儿想到思恒医疗,崩溃后的麻木当中带着刺痛,一下一下地被扎着,连“邵君理”都压不下,最后干脆放弃今晚,揣起手机走出大门。
她出小区,坐在路边,伸长了腿看天上星。
这是一条僻静小街。极偶尔地有人有车,也是倏忽而过。
今夜漫天星斗,让人难以相信这是云京的天。它们忽近忽远,竞相闪烁,好像将黑沉沉的夜幕推远了。
她坐了十分钟,有两个姑娘——一个东北口音一个西北口音,过来轻轻地问“怎么了”“没事吧”,还说“感情问题不是问题,以后会有更好的人”。阮思澄一方面觉得感动感激,一方面又忍不住想,为什么人总是觉得女孩子们难过、哭泣一定因为感情问题?明明还有家人、朋友、事业、梦想……
然而她们说的大约没错。贝恒走了,“以后会有更好的人”。
…………
还没等进“碧湖家园”住宅小区,邵君理就看到路边坐着个人。
他一开始并未在意,想直接进去,然而走近以后才发现他认识那一大坨东西。
得,阮思澄。
阮思澄与以往不同,没穿正装或半正装,而是一身运动打扮,素颜——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对方素颜时的样子,有点儿像个学生。
他停步在对方面前。
阮思澄抬头:“邵总……你来了。”
像被抛弃的流浪狗,一头一脸湿漉漉的。
邵君理问:“在干什么。”
阮思澄又抬头看星:“云京今晚星星好多。”
邵君理也回头。
阮思澄没立刻起身:“最近几年都没有呢……不是灰灰的、浑浑的,而是有着星星在闪。”说完她笑起来,“邵总,您是本地人吧?”
“嗯。”
“我不是,我J省的。我来P来读研那天,几个……一堆师兄接站。我当时随口说了一句‘今儿好阴’,结果那些师兄回答,‘这是云京的大晴天!’”
听到吐槽,邵君理又唇角一勾。
他转过身,扯扯西裤,手稍一撑,也在路边坐了下来。
外面那只膝盖竖起,里面的腿随意倒着,两手轻轻垂在两只膝盖上边,姿势倒是潇洒。
见邵君理陪着坐上马路牙子,阮思澄挺惊讶地看。男人外侧大腿绷着,比阮思澄粗好几圈,成熟、健壮,黑色衬衣袖子被略微地挽起,露出分外有力的男性上臂,有点儿不羁,阮思澄还没有见过。
发现视线,邵君理也低头看看:“今儿天热。”
“你的车里有空调的。”
“那也得等会儿才凉。着急,直接开出来了。”
“哦……”听出弦外之音,阮思澄低头,“从扬清过来的吗?”
“嗯。”所以还是衬衣西裤。
他们看星星,随口闲聊。
阮思澄说:“邵总,贝恒真的走了。”
“我知道。”
“您创业时……也有觉得挺不下去的时候吗?”
“有。”
“那您当时怎么办了?”
邵君理将搭在外侧膝盖上的手腕移到身后,微微后仰,撑着地,看星星:“硬-挺着。”
“……硬-挺?”
“干挺。”听着很不走心,却是肺腑之言。
“干挺啊……”阮思澄说,“我也能干挺过去吗。”
“不知道。有人能,有人不能。”邵君理偏头,从侧后方看阮思澄的脖子和耳朵,开口,“我再问最后一次,你不打算清算,也想挺着,对吗。”
“……”阮思澄将长腿收回,抱住膝盖,小而尖的下巴落在膝盖中间,“我是想……再试试……又有8个医院主任的电话了,干嘛不再试试???而且,基于邵总的‘思路一’,‘胸部诊断’已经有了一点点的东西出来,我觉得是在向一个好的方向发展着的,这样放弃太可惜了。”
“嗯。”
“不过后续难点肯定还有很多,要一个个设法解决……”
“太具体的我没时间也没精力帮忙解决。”
“我知道。我得想法招个大牛。”
不是天牛,也得是大牛。阮思澄自己的技术也还不错,但不如贝恒。贝恒MIT的本科毕业,入澎湃时只有三级,一年一跳,迅速到五。阮思澄有硕士学历,入职时是四级,用两年升到五,本以为再两年能升到六,未果。何况,作为新手CEO,她也没有时间再去take技术。
“有思路么。”
“我前几天看了一下,想挖……爱未‘AI医疗’的张一非。他在爱未是总监级,跟钱纳一样。以前做过心脏产品,就那个……自动帮忙切割心脏核磁图的,‘爱未Cardio ’,自动绘制心室、心肌……听研究生的室友说,他手下有两个项目刚被降级,要减员……虽然也有两个项目被升级了……感觉,对于项目,公司说给资源就给资源,说不给资源就不给资源,他是可能不太爽的。但来思恒,以后他就管所有了。大公司的竞业条款有应该没有禁止加盟初创企业,应该只是不许加入澎湃、扬清。”
“一小公司,直接挖三巨头的总监级人物?”邵君理道,“我看着悬。”
“不直接挖……”阮思澄说,“我制定了别的策略。”
“说来听听?”
“不说,”阮思澄低头,“真好使了我再讲吧……不想被笑。”
“行,”邵君理一哂,“你是总裁,谁能管得了你。”
阮思澄被逗得笑了。
想到要挖爱未总监,阮思澄也压力山大——这是一个艰苦征途。而且,就算成功请到人家,能不能做出来也是一个问题。能做出来,能不能有数据又是另一回事……一样一样都得解决。
何时是头?
真有头吗?
她知道,没有。
想到这里,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邵君理听见,问:“怎么?”
“只是觉得,创业真是一场长征,而且永远没有终点。即使做大做强……也有新的愁的。”
“后悔过吗?”
“嗯?”
“后悔过吗?是放不下已投入的时间、精力,舍不得沉没成本,才选择继续,还是从未后悔?”
阮思澄想了想:“是有过的,然而加在一起不超过十秒吧。”
“哦?”
阮思澄道:“我会想,如果没有进来创业,就没办法认识您了。”
邵君理一愣,几秒钟后,笑意才上眉梢眼角。
阮思澄也反应过来,脸全红了:“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过去在澎湃科技工作,我认识的最牛的人就是钱纳,没有机会接触更高层次的了。而出来呢,我的天地更广了,眼界更宽了,也接触了更多更好的人。额,因为目前就您一个,我才那么说的,不过以后还会有的。”
“嗯。”
“而且,虽然永远没有终点,总有新的愁的,也会经历一次一次成功后的兴奋、激动。那种由实现自我、创造价值而带来的成就感,那种可以到极致的兴奋激动,值得许许多多的人承受一切波折痛苦。跟那相比,看小说看电视、刷微博、打游戏、逛街购货、游山玩水等等能带来的开心根本不值一提。前者是level 10的话,后者只是level 1到level 3。你看,许多牛人获奖以后都懒得去,就是因为巨额奖金早就已经无关紧要。”
邵君理又看了会儿月亮星星,觉得确实十年未见,半晌收眸,拿起身边一个盒子,递给一旁的阮思澄:“这个送你了。”
“咦?”阮思澄以为是什么好的东西,急忙接了,借着月光、路灯,发现里面竟是……一个罗技鼠标。
她说:“……送我鼠标干吗。”莫非非常酷炫?100万一个鼠标?
邵君理说:“打开看看。”
“哦……”
阮思澄运了口气,就要暴力撕开盒子,被邵君理给打断了:“别撕。盒子是开过的。”
“哦,”阮思澄抠那盒子的脑瓜顶上,发现果然是开过的,于是把那鼠标从里面扯出来,凑近了看。
竟然还是……用过的。
右键稍微好点,左键上面罗技的logo“Logitech”已被手指蹭得掉了。
她问:“咋这么破……”
邵君理说:“我创业是19岁那年。一开始很天真莽撞。像你一样。当时公司就一个人,我自己,把伯克利的宿舍当办公室,一台电脑,一个鼠标一个键盘,就开干了。”
“……”
“是鼠标是那时候的。用了大概一年整吧。后来租了间办公室,找了俩实习生,买了新的电脑,就把它给放起来了,留作纪念。”
“邵总……”阮思澄用两手捏着,一颗心是滚烫滚烫,说,“这……给我了?单单给我吗?单单给我一个人吗?”很珍贵的样子。
“不是。”即使是在这种时候,邵君理还不忘发上一波嘲讽,“一个鼠标可以发给很多人。我投过的创业公司CEO们人手一个。”
阮思澄:“…………”
这个男人不能好好说话吗……
她想想,又确认:“我可以用它的对吧?你并不会拿回来吧?即使坏了、变成砖了,我也不会掉脑袋吧?”
“嗯,”邵君理转回头,“你的废话真多。”
“……谢谢邵总。”阮思澄将诡异礼物塞回盒子,又抬头看今晚这个难得的天,说,“我会努力,决不放弃。”
邵君理看看阮思澄,又转回头。
半晌,十分轻地说了一句:“傻丫头。”
音量很小,阮思澄并没有听见。
…………
阮思澄邵君理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许久。到晚上十点多时,邵君理说:“走。”
“嗯?”
“带你去酒吧,喝点儿,你回来好睡个好觉。”
“咦?”
“离这不远,上车。知道晚上小区里面没有位置,我刚停街边了。”
“好。”坐得太久,阮思澄挺费力地从地上爬起,邵君理在旁边轻扶她的手腕。
阮思澄是一个码工,一辈子也没有去过几回酒吧,觉得音乐震天、讲话都听不清,男男女女在舞池摇摆,空气里面都是荷尔蒙,不太符合自己的码工身份。
因此,当进入到一间装修高雅的会所时,阮思澄还挺惊讶的。
大建筑师手笔,文艺复兴风格,墙上有油画,架子上有古董。
大厅里的主色为黑和黄两色,灯的布置极具美感。舞台上,古典乐队正在演奏,有三三两两的客人零散坐着。
邵君理寻了个较私密的空间。看不见乐队,但听得到声音。
对服务生,邵君理特装逼地说了句法文,点酒,然后切回汉语,要了几样小食。
等酒上来,阮思澄头左右地看:“这莫非是传说中的拉菲拉图?”
本是玩笑,邵君理却颔首:“对。”
阮思澄:“………………”
“拉图,1st Grand Cru Classé,90年的,是他们这的招牌。想喝调的也行,调酒师在法国拿过调酒比赛的头名。”
“呃……”阮思澄问,“这……怎么喝?”
她学着电视里有钱人的样子,将杯脚卡在中指无名指间,托住杯子:“这样?”
“不是,放下。”
“……”
邵君理伸手,拉过阮思澄的左手食指中指,搭在杯脚中间,又将她的拇指按在另外一边,让阮思澄用食指中指和拇指捏住杯脚,说:“电视里的都是错的。正常拿杯子,别让你的体温影响酒的味道。”
“噢。”
“晃一晃是可以的。”
“噢。”
阮思澄小心翼翼喝了一口,木有任何感觉,不知道跟超市里面10块钱的有嘛区别。
可不喝又觉得亏了。阮思澄的酒量挺大,红星二锅头500毫升的能干半瓶,这啥拉图不在话下,牛饮一般,咕嘟咕嘟喝了好几杯。
邵君理倒慢条斯理,靠着椅子,十分放松,淡淡笑着,看阮思澄。
几杯过后,脑子渐热,阮思澄还真把压力暂时忘了,觉得一切都还好。
十一点多二人结账。
阮思澄抻着脖子一看账单:“36500。”
“!!!”她怀疑自己看错,重新数,还是36500。其中拉图自己35000,几样小食500,什么鬼服务费1000。
“……”她想:这他妈的果然不在一个世界。
邵君理将酒吧发-票仔细折了,放进胸前衬衣口袋。
阮思澄看见,问:“您留发-票干嘛?”
邵君理抬眼,说:“回去后让思恒医疗报销账单。”
“!!!”阮思澄惊疑不定。这个男人虽然高中就去美国了,但是反讽学的不错,真话、怼人一线之隔,而且一直患有间歇性精神病,有时沉稳干练,有时突然就蹦起来张口咬人。
见阮思澄竟有一半相信,显然是被自己虐出毛病来了,邵君理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对方,说:“当然只是骗骗你的。至于为何想留着它……你不用管。”
说完,又整理下那个口袋,起身:“走了,送你回家。”
“好,谢谢邵总。”
出来以后阮思澄才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刚才那个酒吧,没有dress code吗?穿运动服也能进去?我看几位女士都是拖着裙子。”
“对男人有,必须正装。对女人没有。”
“还带这样……”
…………
因为邵君理的一通安慰支持,出乎阮思澄的意料,睡得还行。
就是第二天一大早眼睛还是有点儿肿。
她画了个挺浓的妆,对镜子说“没事没事”,挺胸抬头去了公司。
她并没有选择瞒着,在公司的例行早会直接宣布贝恒要走,让贝恒向几个总监交接代码,此时同时也向自己汇报一切,并说,对CTO一职,她的心中已经有了初步人选,是个大牛,很懂心脏,请大家稍安勿躁,有了消息她会第一时间通知。
接着,她对贝恒说:“感谢你对思恒医疗做的贡献。贝恒,今天就离职吧。既然你不想干,那没必要互相耽误,10点来我的办公室,我们把工资、假期、医保社保、股份等等东西结算一下。”
贝恒有点惊讶,不过很快点头:“行……谢谢了,思澄。”
阮思澄的想法十分容易理解。既然贝恒确定要走,便不会再用心工作,而他的散漫会影响整个团队。
而且,依照贝恒性格,在扛不住压力时,一定会说“马上要走”,反而引起众人恐慌。
恐慌,一向是在信息不透明时最为容易滋生。
而现在,CEO干干脆脆宣布消息,员工反而觉得没事,都想CTO的职位应该已有继任,不然哪会通知贝恒直接离职?
总之,阮思澄的坚定态度反而让人比较安心。
装完一通逼,阮思澄回到了CEO的办公室。
强撑着的坚定不移稍有点跨。
“不行不行……”她把昨晚邵君理的鼠标盒子两下拆开,扯回鼠标,跪在地板上面,钻进桌子底下,砰地一下拔出原来鼠标,插-上新的。
想博一个好的兆头。
好的兆头未必有用,却能让人凭空生出一点信心。
坐回椅子,理理头发,她晃晃鼠标,发现邵君理没说错——还真十分圆滑好用。
毕竟是正版罗技,而邵君理才用一年。
“好……”阮思澄操作着那个左键上LOGO都被邵君理给摸掉了的鼠标,想起十几年前,邵君理的手掌天天覆着自己的手正在覆着的地方,邵君理的食指一直滑着自己的食指正在滑动的左键,邵君理……
脸“腾”一下又成红的。
“认真工作认真工作……”阮思澄又用头哐哐磕了几下桌面,抬起头来,眼神变了,“认真工作……!!!死缠烂打找陈一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