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风雪夜归人

暮兰舟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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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至今日, 郭贵妃亦非吴下阿蒙, 看着丧子悲恸之下依然保持冷静的郭贵妃,胡善围没有任何欣慰之感,相反, 她觉得越发悲凉, 她将郭贵妃从作死的危机边缘里拉开, 将孝慈皇后的教诲全部教给郭贵妃, 希望宫廷延续安宁, 然而现实再次狠狠的打了她一巴掌。

    如果鲁王真的是自己吃死自己也就罢了,少年时期心智不成熟, 被坏人乘虚而入,现在都二十多岁, 是个成熟的大人了,还那么任性, 那么他也必须接受任性的后果。

    但,如果鲁王死于毒杀……以胡善围“谁搞宫斗我搞谁,都不准搞事情”的原则, 即使郭贵妃没有这艰难的一跪, 胡善围也会查清真相,揪出真凶。

    胡善围扶着郭贵妃起来, 说道:“娘娘放心, 微臣——”

    “娘娘, 沈教习来了, 要求见娘娘。”郭嬷嬷进来打断了她的话。

    这六年来, 沈琼莲已经升为尚仪局六品司仪,因为她的工作基本还是宫廷诗人以及教书育人,故一直称她为沈教习。

    听到沈琼莲来了,郭贵妃心中又是一痛:她一直都是儿子可望不可及的白月光。

    “让她进来。”郭贵妃说道。

    沈琼莲已经换上了素服,脚上的积雪瞬间被屋里的热气融化,她说道:“惊闻鲁王噩耗,他曾经是微臣的学生,微臣教过他写诗,还有《尚书·无逸》篇,从噩耗的内容来看,鲁王很明显没有把微臣教导的《尚书·无逸》篇听进去,但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微臣想和胡司言一起去兖州,送一送这个学生。”

    沈琼莲这句话夹枪带棒的,似乎是说鲁王任性顽劣,但实际上有一丝淡淡的感情在,郭贵妃早已不复当年的浅薄,沈琼莲的深意她听得懂。

    郭贵妃说道:“你能去送送他,是他的荣幸。”

    沈琼莲就这样加入了鲁王治丧的队伍。上司崔尚仪得知此事,想要阻止,却来不及了,只得在临行前叮嘱道:“鲁王府不比深宫,人生地不熟的,你去之后,要收敛好奇心,只是给鲁王送葬,其余的你别插手,尤其是离胡善围远一点。”

    沈琼莲问:“为何?”

    崔尚仪说道:“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能够走到最后的人,前面一定有很多人倒下。胡善围命硬,所有和她对上的人都没有好下场,你没有胡善围的命大,就离她远一些,免得被牵连进去。”

    崔尚仪是经验之谈,在宫廷多年,自有一套心得体会,胡善围一路走来,经历各种风暴中心,还全须全尾的活着,这种运势毕竟只属于极少的一部分人,大部分人是触之则死,只是在危机边缘就化为炮灰了。

    沈琼莲是尚仪局最耀眼的人物,崔尚仪爱惜都来不及,怎么舍得让她受伤甚至送命。

    沈琼莲说道:“我晓得了,崔尚仪莫要挂念。”

    崔尚仪如何放心?沈琼莲进宫时才十三岁,简直是看着她长大的,是下属也是女儿,精心呵护她,打算将来干不动了,退休出宫,就把五品尚仪的位置留给她。

    崔尚仪亲手动手为沈琼莲收拾行礼,恨不得连马桶都带着,“被褥带上,不要睡驿站的床,小心沾上虱子;杯筷只用自己的,入口前用开水烫一烫;草纸带上两捆,宫里的柔软……”

    偌大后宫,一夜之间满城缟素,初春竟然比冬天还冷。

    曹尚宫也在叮嘱手下,和崔尚仪春风拂面般的叮嘱不同,曹尚宫是一句插一把刀子,“……我晓得你个能人,但再能的人一不小心,也有阴沟翻船的时候,包括你;去了之后,就事论事,不要掺杂私人的情感,这会影响你的判断;还有,鲁王一死,郭贵妃封后就成了定局,你办玩丧事后速速回宫,可不能缺席封后大典。否则你辛辛苦苦栽了树,小心被人摘了桃子。”

    胡善围说道:“曹尚宫说的话……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

    曹尚宫说道:“郭贵妃封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在司言的位置待了十年,我应该有些眼色,是时候退位让贤,你来接任我的位置。”

    胡善围忙道,“曹尚宫,您误会——”

    “我没有误会。”曹尚宫说道:“我晓得你不是踩人上位的那种人,我是为了六局一司的将来考虑。六局一司的权力是皇后给的,所以后宫的尚宫必须是皇后的心腹。如果郭贵妃封后,我还在这个位置上,六局一司必然会分裂和矛盾——以我为首的旧势力,以你为首的新势力。”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必然会被拍死在沙滩上。最后会有人想法子把我拉下来,推你上位,顺势而为,以博得出头的机会。人在官场,身不由己,一个萝卜一个坑。纵使你不想踩我上位,但有多少人盯着你的位置,想要你上位后挪出空位填上?”

    “这和生老病死一样,是自然规律,很多人明知如此,还负隅顽抗,放肆自己的官瘾,觉得可以逆天改命,想各种法子赖在位置上不走,做些掩耳盗铃之事,放任新旧势力互咬,死一批无辜炮灰,最后还不是被人轰下台?下场凄凉,我要走,就走的漂亮,走的稳稳当当,把统领六局一司的任务交给你,尽量不要有大的动荡。”

    曹尚宫肺腑之言,令胡善围很受震撼,她突然明白为何当年曹尚宫会被孝慈皇后破例提拔,统领女官,成为第一个年龄不到四十岁的尚宫。

    因为曹尚宫看似浅薄的表象下,有着和孝慈皇后相似的大局观和自我牺牲精神,看得通透,想得通透,也做的通透。说放,就放下了。

    尚宫局尚宫,女官之首。胡善围进宫时觉得这个位置如此遥远,想想都觉得可笑,如今这个位置伸手可及,她却并没有感到欢喜。

    她觉得心累,一次次的斗争,绝处逢生,她原本以为辅佐好郭贵妃,后宫就会恢复安稳,不再死那么多无辜之人了,可是到头来,似乎没有什么用,郭贵妃近乎脱胎换骨的蜕变,给她带来的却是独子惨死的噩耗。

    权力斗争永远不会停止,永远有人搞事情。

    那么,我这些年努力的意义何在?

    胡善围第一次对自己的工作产生质疑,坦言对曹尚宫说道:“我最近有些迷茫,我不想辜负曹尚宫的期待,在去兖州期间,曹尚宫可以考虑其他合适的人选。”

    曹尚宫不相信,上下打量她,“你最近吃错药了?头一回见着不想当尚宫的女官,你自己考虑清楚了,以你如今的地位和影响力,你若不当尚宫,无论谁坐在尚宫的位置,第一个打压排挤的必定就是你——谁都不想看见一个随时可以取代自己的人在眼前晃来晃去,所以摆在你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当尚宫,要么退休出宫。”

    曹尚宫目光毒辣,人情冷暖,官场倾轧,都逃不脱她的眼睛。

    胡善围就这样心事重重的出发了,依然是纪纲带领锦衣卫一路护送,由于队伍里有太子,纪纲这一次带了二千庞大的护卫队,确保安全。

    上马车之前,胡善围对着纪纲耳语了两句,纪纲一脸无辜,“我又不是神仙,我那知道她的行踪,何况还要把她带过去。”

    胡善围说道:“咱们这么多年朋友了,你别和我装,她知道那么多秘密,锦衣卫定有暗探一直跟着。”

    纪纲像是聋了,“你说什么?”

    胡善围:“她对我很关键,这个忙你一定要帮。”

    纪纲:“不是这个,最前面那几个字。”

    胡善围:“咱们这么多年朋友——”

    “停。”纪纲沾沾自喜,“原来你把我当朋友啊。好,我帮你。”

    初春多雨雪,道路湿滑泥泞,十天后,治丧队伍到达徐州府驿站落脚,过了徐州,就到了兖州。

    驿站专门用来接待过路官员,是大明公务员招待所。太子朱标贤德仁慈,为了避免劳民伤财,一路上都拒绝了沿路官员的接待,只住在简朴的驿站里,坚决制止随行官员吃拿卡要等不良风气,故无论官场还是民间,太子名声颇佳。

    入夜,徐州驿站,治丧队伍刚刚落脚,驿站外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此人中等身材,头戴遮住大半个脸的斗笠,穿着臃肿的棉衣,背着一个木头箱子,手里还杵着一根防滑的手杖。

    锦衣卫已经在门外设了层层路障和岗哨。所到之处,都要清场,怕有意外。

    锦衣卫将此人拦住:

    “停!今夜驿站不接待任何过路官员,在这里登记姓名和官职,你可以领一份路费,去城里找客栈住下。”

    这是太子吩咐的,说是给官员们的补偿,别让人为国家当差,还在外头风餐露宿。

    那人从怀中摸出名帖递过去,“把这个交给尚宫局胡司言,她会放我进来的。”

    听声音是个女人,对方指名道姓,显然对治丧队伍很熟悉,而且不卑不亢,气度不凡。

    不过,锦衣卫觉得她面生,不晓得她是何方神圣,正犹豫时,查岗的纪纲过来了,很是惊讶,下马的时候脚没踩稳,摔倒吃了一口雪,“哟,这不是茹司药吗?真是巧啊,你怎么来了?”

    这不是你派人百里加急捎信说胡善围有求于我,要我来徐州驿站“巧遇”的吗?

    纪大人,你的演技太浮夸了。

    “这几个兵是新来的,有眼不识泰山。”纪纲亲自打开路障,放茹司药进来,板着脸教训手下:“记住了哈,这是以前宫里赫赫有名的茹司药,以后可别这么没眼力见了。”

    原来胡善围临行前求纪纲帮忙,千里传信,把在正在周王府修医书的茹司药请来。

    周王府位于河南开封,周王朱橚痴迷医学,财力雄厚,广罗天下名医,奉为座上宾客,组织他们编写医书,这九年来谈复和茹司药都在周王府潜心医学事业,并育有一子。

    接到胡善围的千里传书,茹司药当即从开封府南下,胡善围北上,两人正好在徐州交汇。

    风雪夜归人,由此,胡善围,茹司药,沈琼莲三个女官在徐州驿站在九年后相逢。因在鲁王丧期,不便饮酒,三人以茶代酒叙旧情。

    茹司药问沈琼莲,“我来是为了还胡善围一个人情,验鲁王的尸身和药丸有无疑点,你去兖州蹚浑水作甚?是活腻了,还是宫词写腻了?”

    沈琼莲低头看着茶叶一点点在热水的浸泡下伸展开来,露出叶片的脉络,说道:“和茹司药一样,也是为了还人情,还鲁王当年一被之恩。”

    这下连胡善围都惊讶了,“你不是一直很讨厌鲁王吗?”

    沈琼莲轻抿了一口茶水,“他目光猥琐,现在也很讨厌。不过,欠的人情还是要还的,我不希望来世和他再有牵扯。何况鲁王和宫里很多人比起来,他算是个好人了。”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一个无用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