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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春听见有人叫他,回头一瞧,正是徐增寿,刚刚从古董店出来。
徐增寿估摸又从姐夫燕王朱棣那里抠了点银子,拿着一柄半旧的扇子,宝贝似的揣在怀中。
沐春瞥见徐增寿是乘着马车来逛古董店的,遂不请自来的上了他的车,命车夫远远的跟着前方十人护卫的马车。
徐增寿献宝似的打开扇子,指着扇面上龙飞凤舞的字迹,“今天算是捡到漏了,元朝四大诗人范梈亲笔写的扇面,才五十两银子,便宜吧?你看这字,绝对是真迹——”
沐春将扇子收起来,打断了徐增寿的话,“我拿进宫去,请范梈他亲孙女给你鉴定一下真假——咱们说正事,你到底查到什么了?”
徐增寿摊开手,“借条呢?”
沐春从荷包里摸出一张叠成方块的纸条,飞快在他面前晃了晃,“一直带在身边呢。”
徐增寿看见纸条里依稀有红色手印的记号,放心了,说道:“你还记不记得,今天开春,大明宣布第三次北伐,你爹沐英挂帅,领兵出征漠北,大获全胜?”
提起亲爹,沐春鼻子里直喷冷气,“我当然记得,他得胜归来,第一件事就命我跪祠堂,还企图用鞭子抽我,嫌弃我在国子监给他丢脸,次日就把我塞进锦衣卫看大门去了。”
徐增寿又问:“你知道你爹是怎么获胜的吗?”
“要你找的人,你到底打听清楚没有?”沐春眼里透出不信任,“那个人死于第二次北伐,那一次北伐大元帅是你爹魏国公徐达,所以我要你去打听。你扯我爹干什么?”
徐增寿说道:“因为这两次北伐,都和你要找的人有关系……”
大明建国至今,针对元朝和北元政权,一共发动三次北伐战争,第一次是洪武一年,大明刚刚开国,徐达为征虏大元帅,大获全胜,攻破元朝都城大都(现在的北平),元朝灭国。
第二次北伐,依然是徐达挂帅,但这一次大明败了,胡善围的未婚夫就死在这次战争中。大明被迫和北元议和,为了表示议和的诚意,洪武帝甚至命二皇子秦王娶了北元丞相王保保的亲妹妹王音奴为秦王妃,进行政治联姻。
第三次北伐,就在今年洪武十三年开春的时候,洪武帝封西平侯沐英为元帅,率领驻守陕西的明军为北伐军,北伐军一路到了宁夏灵州,都没有遇见北元军队。眼瞅着北伐军要迷失在大漠和草原里,关键时刻,元帅沐英接到斥候发出的情报:北元军队在乃路驻扎,准备绕开北伐军,袭击大明边关。
沐英当即急行军,七天昼夜不停的行军,渡过黄河、穿越宁夏、翻越贺兰山、在离元军大营五十里的时候,兵分四路,将北元军队包了饺子,取得大胜。
徐增寿用手指头沾了沾茶水,在马车板壁上画起了地图,“当时你爹在这里……北元军队在这里,你爹又没有千里眼,他怎么确定北元军队就在这里,渡黄河,翻越贺兰山,乘敌不备,将元军包围?”
沐春对他爹的丰功伟绩一点兴趣没有,“你刚才不是说了么?因为他得到斥候的情报了啊!”
“你知道是谁将这个情报传递到你爹手上的吗?”徐增寿没有继续说,而是再次沾水,在板壁上写下“王宁”二字。
大热天,沐春就像被冻僵了似的,一动不动,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他没有死,他潜伏在北元,成了锦衣卫的暗探,是北伐军的耳目?”
徐增寿低声道:“这是军事机密,我从我爹书房里翻到的密函,千万不要传出去。”
沐春就像梦游似的点点头,而后摇摇头,“不会这么巧吧?这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太多了,王宁这个名字很普通。”
徐增寿说道:“密函里只提到王宁,没有细说他的籍贯。不过,我已经完成承诺,借条应该还我了吧?”
徐增寿一边说,一边悄悄锁死了马车的门,心想沐春若是赖账,谁都别想下车。
震惊中的沐春并没有注意到徐增寿的小动作。他在想,我该不该告诉善围姐姐呢?
如果这个王宁就是他寻找的人,这个真相对于善围姐姐而言,比谎言更残酷。
她等待的那个人早就在儿女私情和建功立业之间,选择了后者,将她抛弃。
她的等待、她的坚持、她万念俱灰、考入宫廷寻求生路,都成了笑话。
哎呀,原来这世上,也有像我一样,被整个世界抛弃的人……
徐增寿见沐春像老僧入定似的呆坐不动,便扑过抢荷包的借条,打开一看,傻了眼:但见纸上几乎空无一物,只有一个红手印。
“我打的借条呢?”徐增寿问。
沐春说道:“早就被你吃了——那天你抢的借条是真的,不是上厕所的草纸。我若不制造一个假的,你肯定不会答应帮我。”
没有假借条在手,徐增寿也不会冒险去他爹书房里偷看军事机密。
兵不厌诈,徐增寿指着沐春:“你你你……你骗我。”
沐春打开车门,看了看前方飞驰的马车,“不算欺骗,你不用还钱了。”
沐春人在马车,心已经飞出去,他大概猜到锦衣卫指挥使毛骧为什么非要赶胡善围出宫。
市井里的抄书匠胡善围一辈子都不会和王宁有任何交集,各自过各自的人生。
但是进宫当女官就不一样了。如果此王宁就是彼王宁,王宁的情报是父亲沐英取得第三次北伐胜利的关键,将来皇上论功行赏,赐爵封官,胡善围肯定会发现未婚夫的真相。
到时候会怎样?
王宁舍弃儿女私情,潜伏北元,提供情报,大明转败为胜,这是人人歌颂的行为。
如果善围姐姐指责王宁无情,别人都会反过来指责她不识大体,不懂大局为重,小鸡肚肠,妇人之见。
可是善围姐姐又做错了什么?
前方马车停下,十个便衣锦衣卫下马,胡善围和江全走进一家书坊,约一盏茶时间,两人拿着几本书上了马车,赶往另一家书坊。
路过胡家书坊时,胡善围没有下车,江全没说什么,独自去了书坊。
婴儿的啼哭声极具穿透性,传到马车里,过了一会,江全拿着一本书回来了,马车继续开动。
江全说道:“是个男孩,看起来很健康。胡掌柜很是喜欢,收钱的时候都抱在手上,男孩尿湿了他的衣服,也笑呵呵的。”
父亲果然如愿,中年得子,乐在其中。
胡善围本以为她已经无所谓了,可是听江全如此说来,她的心还是会觉得痛,小的时候,父亲也是这样宠爱她的,母亲死后,家族覆灭,父女相依为命,亲情是彼此的动力。
可是现在父亲的幸福生活已经容不下她了,她是多余的。没有她,这个家会过的更好,更融洽。
那就……这样吧。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定是马车太颠了,几乎要颠出眼泪来。胡善围不想让人看见她脆弱的一面,双手握拳,强行忍住。
江全这个年纪了,且阅历丰富,最善解人意,知道胡善围在忍耐,借口车里闷热,走出车厢,坐在赶车的马夫旁边。
果然,江全一走,胡善围的眼泪就滚落下来了,一颗颗落在拳头上,像滚油般烫手。
马车过了成贤街,转到一个僻静的小巷,抄近路去贡院大街。夹道两边都是两人合抱的大树,几百年前就树立在这里,尽显六朝古都的余韵,这里树荫遮天蔽目,比熙熙攘攘的大街凉快多了。
坐在车夫旁边的江全听见车厢里隐忍的、幼猫般呜咽的哭声已经停歇,知道胡善围已经止了泪,她可以回去了。
江全心中一叹:也是个可怜的姑娘,明明有家,却不如没有家。
江全往后欠了欠了身,换了半蹲的姿势,打算回到车厢。
可就是她低头的瞬间,一支利箭冷不防射来,正好插着她的发髻而过,哚的一声,穿透了坐在身边车夫的脖子!
如果江全没有低头,那么这支箭会正好射穿她的脖子!
车夫握着缰绳的手一松,从车上滚落,当场死亡,马车顿时失去了控制,江全一声尖叫,连滚带爬,躲进了车厢。
变故来的太快,来不及给车夫收尸了,为首的纪纲当即从马背直接跳到马车上,接替了车夫的位置,重新握起缰绳,大声吼道:“都不许停,继续前进!若困在这里,咱们一个都跑不了!”
话音刚落,更多的箭矢从天而降,十个锦衣卫,瞬间有七个被射落下马!
不仅如此,拉车的两匹马也腹部中箭,剧痛之下,两匹马发疯似的狂奔起来,已经失去了控制。
利箭如雨,穿着便衣的纪纲没有着盔甲,反正缰绳已经无用了,他干脆缩进了马车里,和两个惊魂失色的女官挤在一起。
纪纲吼道:“你们两个抱在一起,马车要翻了!”
仓皇之中,江全和胡善围互相拥抱,纪纲将两人推进座位下的空档里,用坐褥挡着她们的脑袋,这时两匹马中箭倒地,马车也随之倾覆,纪纲脑袋撞在板壁上,当场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