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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胡善围进宫当女官,只想凭才华求一个安身立命之所,逃脱恶毒继母以及来自世俗逼婚的压力。
在这个时代,年满二十岁的女人还不嫁人生子,会被人指指点点,说她有毛病,她躲在藏书楼抄书,管他春夏与秋冬,但父亲抗住不住别人的指指点点,闲言碎语,总想把她嫁出去,过普通女人应该有的生活。
可是,她对婚姻所有美好的憧憬都和未婚夫有关,那个年轻的百户,会在骑马经过藏书楼时,吹响嘘哨,对她笑。
他会送一盆菖蒲,给她抄书时润眼睛。
他会在元宵节夜里,穿着月白衣衫,和她一同登上南京城墙走百病,摸城门的门钉,高大的身躯护着她,不被人群推搡。
他会约她去郊外踏青,甚至教会了她骑马。
她芳心萌动,羞于说爱,离别时都不曾说出口,盼望北伐大军得胜归来期间,她身似浮云,心似柳絮,气若游丝,魂魄犹如一缕在风中飘散的青烟,屡屡抄错字,那时她才明白,这就是相思。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可是大明第二次北伐失败了,北伐军惨败而归,高大的少年成了一坛子骨灰。
曾经被未婚夫认真温柔对待过的善围,无法像其他人那样将就过日子,接受另一桩婚姻。
她依然那个温柔善良,才思敏捷的善围,可是身上纵有再多的优点,再多的才华,就凭二十岁的老姑娘一再拒婚,不肯嫁人,她就是世俗眼中的怪物、异类,家族的耻辱!
比如她的继母陈氏,愚蠢无知,刻薄怨毒,可是陈氏结婚怀孕,是个“正常”女性,就能肆无忌惮的欺负她,骂她是个“十九岁都嫁不出去的老处女”。
当女官,就摆脱了世俗的标准,在大明后宫,有知识的人就会得到尊重,结不结婚无所谓的。
而这份尊重,自从胡善围拒婚之后,就再也没有感受到了。世俗对她各种奚落、嘲笑和折辱。
此时的胡善围还没有多大的野心,梅香所说的那种执掌国玺的司宝女官好像可望不可即,她只是觉得重新被人尊敬的感觉真好,她要通过宫正司的考试,凭本事在后宫生存。
胡善围将架子床上堆成山的官服和新衣服放进衣柜里,梅香在一旁帮忙,想要在宫里生存,就必须了解这个她即将工作的地方。
胡善围问:“既然皇上立了铁碑,干政者违令者斩,为何放过了那个老太监,许他告老还乡?”
梅香对着坤宁宫方向一拜,“因为皇后娘娘仁慈,念在老太监服侍多年的份上,顶着皇上雷霆之怒,劝皇上网开一面,说宫人犯错,有宫正司按律惩罚,就像百姓官员自有律法约束,犯什么错就判什么刑,若因个人好恶而代替律法,上行下效,岂不乱套了?那时候宫正司并无后宫干政者斩这条明令,所以老太监捡了一条命,皇上命人在后宫东西大街都立了两块铁碑,以后无人敢犯了。”
梅香一面解释,一面观察胡善围对“皇后娘娘”的反应,一个刚进宫还没正式赴任的女官,怎么能得到皇后赏赐的鞋子?她和皇室有何瓜葛?
可惜胡善围没有任何反应,梅香心想,这姑娘太有城府了,明明和皇后有关系,居然一丝口风都不露!
梅香不敢直接问,怕胡善围起疑心。在后宫,皇后最大,抱紧这个新女官的大腿,把冷灶烧热乎了,将来才有机会鸡犬升天,盼来出头之日。
胡善围没有觉察梅香的试探,她想的是原来在后宫推崇法制,有错去宫正司领罪认罚,连皇帝都甚少随心所欲,可见类似《大明宫廷若干种死法》的宫规并非只是警告,也是保护。
明明白白的去死,总比糊里糊涂的死要强一些。
夜里,整排廊坊的住房都是亮的,新女官们都在挑灯夜读,牢记宫规。
宝妆云髻亸金衣,娇小丰姿傍玉扉。新入未谙宫禁事,挑灯夜读背宫规。
廊房的读书声到三更方休,胡善围做梦都是背宫规。
而在名门云集的南京西城区,太仓园西边的西平侯府,嫡长子沐春跪在祠堂里背家法。
准确的说,是他身边的书童替他背诵,反正少年人变声期的声音都差不多,沙哑青涩,像一只戏水的鸭子。
沐春本尊将五个蒲团拼在一起,枕着家法和家谱,像只猫似的,蜷缩着身体睡觉。
西平侯沐英在宫中陪洪武帝和马皇后用膳,下午有官场应酬,到了深夜才回家。
西平侯夫人耿氏早就在在二门外翘首期盼丈夫归来,见到沐英归家,喜上眉梢,亲自帮丈夫换下大红朝服和沉重的五梁冠,“热水已经准备好,给侯爷洗尘。”
“不用。”沐英却摆摆手,穿上半旧的常服,随手拿起挂在墙上的鞭子,“我去祠堂看沐春。”
耿氏朝着身边的婆子使了个眼色,那婆子会意,出了正房,对小丫头说道:“快去祠堂告诉大少爷,侯爷马上要过去了。”
小丫头拔足狂奔,抄近道,先去祠堂,将猫在蒲团上睡觉的沐春叫醒,“大少爷!侯爷来了!”
小书童忙将位置让给小主人,沐春换了姿势,改为跪下,捧着家规大声朗读。
沐英在门口就听见背书声,深锁的眉头并没有放松,他进门就是一鞭子,沐春猴子似的反应飞快,就地连滚三下,躲过了父亲第一鞭。
小书童见状,吓得脸都白了,他不敢拦,对通风报信的小丫头说道:“快去叫侯夫人,侯爷用鞭子抽大少爷,要出人命了。”
沐英一击不成,挥鞭再抽,沐春飞身躲在香炉后面。
沐英英雄一世,最见不得儿子藏头露尾,他追过去,挥起第三鞭。
眼瞅着鞭子像长了眼睛似的追赶过来,他随手拿着供桌上类似瓦片似的金光闪闪的东西,举在头顶格挡。
啪!
掺有铁丝的鞭子在“金瓦片”上抽出一条白印!
这对父子顿时都惊呆了。
沐春:我爹动真格,这一鞭要抽在脸上,皮开肉绽,我就破相了,将来怎么面圣?怎么娶媳妇?
沐英:这是咱们的家的金书铁卷啊!败家子!
金书铁卷,俗称免死金牌。青铜浇铸而成,雕刻的字迹用金粉填充,因而看起来金碧辉煌,开国大功臣们人手一个,开头刻着“开国辅运推陈”,写着沐英立何功劳,皇上封了西平侯的爵位,世袭罔替。
上面刻着除了谋反,还可以免除沐英三次死罪,沐英的儿子可以免两次,所以也叫免死金牌。
金书铁卷是爵位合法的唯一证明书,类似官员的大印,一旦丢失或者损毁,是欺君之罪,要杀头的。
沐英弃了鞭子,夺过金书铁卷,一脚揣开败家子。还好,没有抽坏,只是字迹里填充的金粉被震出来了,叫工匠重施金粉便是。
沐英小心翼翼将金书铁卷摆回祠堂供桌,欲捡起鞭子再教训败家子,却发现鞭子已经被沐春捷足先登,先捡到手里,做防御状。
沐英冷笑,“怎么了?你敢打老子?”
沐春退到了祠堂门口,进可攻,退可守,“君子动口不动手,有话好好说,别一上来就打,我是你儿子,又不是你的敌人。”
沐英说道:“老子是你老子,不是君子。刚才你差点毁了金书铁卷,还不快跪下谢罪!”
沐春闻到父亲身上的酒气,“你喝醉了,我才不傻傻的被你打呢。”
沐英骂道:“你敢跑?不孝的东西,老子说的话都不听了。”
沐春笑道:“孔子说,面对父母的责打,小杖则受,大杖则走,免得陷父母于不义。我跑,是为了父亲您爱惜儿女的名声啊。”
沐英气笑了,“国子监祭酒三天两头到皇上那里告状,说你逃学,我看你学的挺好的,不到一年,就会用孔夫子的话来怼老子了。你胆子越来越大,居然敢私下结交女官,还把马皇后的鞋送给她,外臣和内官有私交,是死罪!”
原来为这事。
沐春觉得好笑,“我在宫里长大的,怎么可能不懂私下结交内臣的危险?我明明光明正大啊。皇后娘娘的私物,来处和去处都明明白白,女官都记在账簿里,我和皇后说那女官可怜,没有鞋穿,光脚进宫,皇后就赏了一双靴子,叫我给送她的。尚服局里的都记下了,是娘娘送的,不是我送的。”
沐英这才放心,“总之,你已经长大了,不能像以前那样随心所欲出入后宫,和女官宫女们嬉笑玩耍,从明日开始,你不用再去国子监丢人现眼——今晚我和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喝了几杯酒,他让你明天去锦衣卫报道,听凭安排。”
沐春很失望,“爹,锦衣卫在皇宫,就是一看大门的,或者皇上出行的时候当仪仗队,脸长得好看,出身好一点就行,能有什么作为?我不干,我要去边关,我要保家卫国。”
“你懂个屁,你现在去打仗就是送死。”沐英头疼,懒得和儿子废话,“国子监,锦衣卫,你选一个。”
沐春想了想,两害取其轻,“行,我明天去锦衣卫找毛骧。”
“是毛指挥使大人。”沐英说道:“别没大没小的,毛指挥使要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沐春应下,怕父亲再打,一溜烟跑了。
沐春刚走,西平侯夫人耿氏就赶到了,隔着老远就大声哭道:“不要打了!你要打死他,先打死我!身为人母,都是我的错,子不教,母之过,我没有好管教他,铸成大错……”
耿氏哭哭啼啼走进祠堂,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才发现继子不在,只有丈夫一人给祖宗上香。
耿氏有些尴尬,不知该收泪,还是继续哭下去。
这时一阵香风袭来,一群丽人也赶到祠堂,只是身为妾室,没有资格进祠堂,一个个在外头站着,娇滴滴叫道:“侯爷,您回来了。”
正是西平侯府的姬妾们。
沐英没有别的爱好,就是喜欢美人。
结发之妻冯氏,沐春的生母,出身高贵,郢国公冯国用嫡长女。性格骄傲,不准丈夫纳妾,有史料记载,冯氏甚至将自荐枕席而怀孕的丫鬟“重刑堕胎”。
戕害子嗣,犯了七出,要被休弃。但是冯氏的父亲冯国英年早逝,三十六岁就战死了,洪武帝和马皇后怜惜冯氏孤女可怜,不准沐英休妻。
何况,冯氏的叔父,也就是父亲的亲弟弟是宋国公冯胜,冯胜还活的好好的,宋国公府是冯氏第二个娘家,大靠山。
冯家一门两个国公,沐英不敢动冯氏,只能忍。
夫妻离心,成了怨偶,冯氏生下沐春后,终日抑郁,还没出月子,就一病死了。
沐英才二十出头,青年才俊,很快就娶了长兴侯耿炳文的嫡长女耿氏。
耿氏吸取了前任冯氏的教训,不再阻扰丈夫纳妾,做一个肚里撑船的贤妻良母,甚至给丈夫推荐美人。
沐英给祖宗上香,出了祠堂,见李美人纤纤细腰,楚楚可怜,又见张美人双目含春,娇艳欲滴,今晚该选谁?
有钱有权又有力气的男人从来不用做选择题,沐英借着酒兴,牵着李美人和张美人的手,共赴罗帐。
西平侯夫人耿氏孤枕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