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物是人非事事休

暮兰舟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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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善围把考场当成了自家藏书楼,奋笔疾书,从清晨到黄昏,近乎忘我的境界,直到一声铜锣,监考官宣布考试结束,要收卷糊名,她才停笔。

    直到要交卷了,胡善围还没有答完题目,有一道题只写了一半。

    第三张试卷里倒数第二道题,考的是《女论语》第十二篇,《守节》。

    “古来贤妇,九烈三贞。名标青史,传到如今。有女在室,莫出闲庭。有客在户,莫露声音。不谈私语,不听淫音……一行有失,百行无成。夫妻结发,义重千金。若有不幸,中路先倾。三年重服,守志坚心……”

    其他内容胡善围都能理解,可是那句“一行有失,百行无成”令她十分困惑:

    《左传》里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孔子说,“知耻而后勇”。民间也有俗语,浪子回头金不换。都是鼓励人们改过。

    为什么男人有过能改,就是好人,就是“勇”,而女人一旦“一行有失“,就得“百行无成”?

    胡善围从心里不认同《女论语》这句话,但论述这道题的时候,又绝对不能把心里话写出来。

    她经历了家道中落、母亲惨死、夫婿阵亡、父亲离心、继母施虐、偷帖赶考的曲折人生,知道面对现实,要先学会隐忍妥协。

    只是,写着违心的话,笔触渐渐变得艰涩起来,思维也不流畅了,到了交卷的时候,只论述了一半。

    小宫女收走试卷,监考官当场糊住了“胡善围”的名字,等候考官们阅卷。

    胡善围心里忐忑不安,安慰自己,虽然没有写完,但这十七道题目,尤其是四书五经部分写的还不错,这场考试她已经尽力而为,即使落榜,也只能怪她学识不如人。

    应考女官列队走出奶/子府,一整天的考试,心理和精力都有些不堪重负,有几个应考女官刚刚从考棚里出来,就失手摔了考蓝,放声大哭。

    也有面色惨白,发挥失常的女子像僵尸一样挺直着身躯,木然离开考场。

    也有自持发挥稳定、志在必得的女子表情轻松,双目的自信几乎要溢出来。

    相比这些女子的大喜大悲,胡善围疲倦的表情简直泯然众人矣,并不突出。

    有人轻轻拍了她的左肩。

    胡善围回头,觉得面熟,想了想,她是同考场的一个考生,看起来十七/八岁的年纪,身材娇小,圆脸杏眼,也是第一个举手说要如厕的人。

    少女好奇指着她提着考蓝的手,“你的手……怎么了?”

    胡善围的手长满了冻疮,像一个个草莓。她觉得莫名其妙,“哦,是生了冻疮。”

    “原来传说中的冻疮长这个样子!”少女惊叹道。

    少女咋咋呼呼的,周围的考生不禁都看着胡善围的冻疮手,目光有同情,也有鄙夷。

    胡善围觉得受到了冒犯,不再停留,提着考蓝走到了队伍的前列。

    少女追过去道歉,急忙中,露出了乡音:“对母局(对不起),都系我衰(都是我的错)。”

    胡善围没听懂,少女一拍脑袋,改口用官话说道:“对不起,我从广州来的,我叫陈二妹,我们那边一年四季都很暖和,从未见过冻疮。没想到南京这种江南之地,还会冷的长冻疮。”

    其实她以前不这样的,只是去年冬天才第一次长冻疮,胡善围看着自己可怜的手,这场大考抽干了所有精力,她心累,懒得解释,点点头,表示接受了道歉,转身离去。

    陈二妹正要再解释,无奈腿短,没追上胡善围。

    往南一直走,出了皇城西安门,门外乌泱泱挤满了等候接考生的家人朋友。

    “姑娘!在这里!”今早送她来赶考的马车夫挥舞着手中吃了一半的蟹壳黄烧饼,护着她从人群里挤出来,车夫等候多时,买了个烧饼当晚饭,怕错过接人。

    胡善围预付了半吊钱的车费,约好考完来接。

    等两人挤到马车处,烧饼上的咸香如螃壳般的酥皮都被人群给蹭没了,马车夫三两口吃完,挥鞭赶车。

    此时天空月淡星稀,西华门外就是大通街,这条街是一条贯通南京城南北的主干道,道路笔直,天虽然还没全黑,沿街商铺已经点燃了灯笼揽客。

    马车疾驰,震得考蓝里的笔墨砚台哆哆直响,胡善围累极了,双目微合,似睡非睡,可是到了某地,身体突然向右/倾斜,表示马车在往高处爬,此时应该在通过某个曲拱桥。

    胡善围心悸了一下,下意识的拨开马车窗户。

    马车正在经过文昌桥,跨过这座桥,就到了英灵坊的地界。文昌桥下沿河是一排民房,现在已是万家灯火,其中有一间胡善围再熟悉不过。

    那是她未婚夫的家。未婚夫战死后,唯一的亲人寡母伤心过度,不到两个月就去世了,那间屋子已经开始空了两年,现在怎么亮灯了?

    “停车。”胡善围叫道。

    胡善围下了车,一路奔跑至未婚夫的宅邸,正要去看个究竟,一对青年夫妇牵着一个男童出来。

    这栋房子外墙粉刷一新,门口挂着一个木牌,写着“李宅”二字。

    原来房屋已经易主。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泪水从颊边滚落,摔进尘埃,立刻消失不见。

    待胡善围回到马车,已面色如常,“走吧。”

    回到家里,刚好是晚饭时分,小丫鬟将饭菜端上桌,父亲胡荣不在家,继母陈氏冷着脸说道:“你今日在外头玩了一天,书一本没抄,地也不擦,还有脸吃饭?”

    胡善围去院子井里打了一桶水,提着木桶,吃力的去了二楼藏书楼。

    藏书楼还有不少客人,大部分都是国子监的穷监生,穿着监生标志性青色襕衫,藏书楼的珍本手抄本很贵,他们买不起,基本都在白看。

    胡善围拿起拖把在木桶里洗着墩布,说道:“打烊了,各位请回。”

    有客人依依不舍的放下书本下楼,但大部分人一动不动,继续捧着书在灯下白看。

    这些穷监生都是属陀螺的,不抽不走。

    胡善围司空见惯,她要开始赶人了。

    胡善围推着拖把来回擦地撵人,“让一让!让一让!小心脚底下!这位客人挪个地,那一位,请高抬贵脚。”

    客人怕拖把墩布上的脏水溅到襕衫,纷纷躲避离开,哗啦啦走了一批人。

    唯有一个客人,无论胡善围如何施展拖把攻击,那人要么抬左腿,要么抬右脚,就是舍不得放下手中书本。

    对付白看的厚脸皮客人,胡善围有丰富的经验,她改变攻击方式,从前后擦地变成了画圈擦地,拖把挥得虎虎生风。

    客人总不能边跳边看,那就是成耍猴了。他见招拆招,搬来一个梯子,顺着梯子爬到书架上方,远离墩布,继续看书。

    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胡善围叹为观止,说道:“这里光线不好,小心看坏了眼睛。”

    意思是你赶紧走吧。

    客人用手指试了试后面几页的厚度,说道:“就剩十几页就看完了。”

    此时胡善围又累又饿,手背的冻疮还火辣辣的疼痒,不禁动了气,拖把紧挨梯子底部擦过去,地板刚刚拖过一遍,地面湿滑,梯子立足不稳,向左/倾倒。

    客人仰头栽倒,胡善围杵着拖把,来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客人的屁股落在拖把头上,她赶紧放手躲开,客人就这样砸在脏兮兮、潮乎乎的拖把上,青色襕衫污了一大片。

    还好,客人一直把书捧在胸口,没有弄坏。

    胡善围抽出客人手里的书,“我们打烊了,请回。”

    客人没有呼痛,只是落地时闷哼一声,然后扶着腰,缓缓站起来,“我就差十几页就看完了,麻烦姑娘通融一下。”

    “那就明日再来。”胡善围说道。

    “商人重利,哼。”客人气得拂袖而去。

    胡善围在藏书楼上看见客人牵出一匹老马,也不用门口的上马石,踩着马镫轻松上马,但客人臀部落在马鞍的瞬间,犹如遭雷劈似的弹起来,又翻身下马,牵着马走了。

    看来刚才被拖把插伤了。

    胡善围关了窗,将书籍放回原处,却发现这是一本兵书,《李卫公问对》,是唐太宗李世民和将军李靖的问答。

    一个国子监监生看兵书作什么?一定是闲来无事当消遣罢了。

    胡善围对这个白看的客人又多了几分鄙视,吹熄了灯笼,提着一桶脏水下楼。

    去院子倒了脏水,洗手吃饭,却发现陈氏并没有等她,已经吃完回去躺着了。

    胡善围看着一桌已经凉透的残羹剩饭,她明明饿的要命,却立刻没了食欲。

    小丫鬟有些慌,“小姐,我给你热一热。”

    “不用,我出去吃。”胡善围出了门,她手上还有父亲今天给的银钱,还剩三两银子。

    胡善围去了面馆,要了一碗素面、一只酱板鸭、一条清蒸鲈鱼、河豚生鱼片、一笼蟹黄包、龙井虾仁、点心是酥油泡螺。

    默算了一下价钱,善围又要了一壶花雕,正好三两银子都花出去。

    今天是她生日,以往都是这样过的,全家出去下馆子吃顿好的,大快朵颐,最后一起吃碗长寿面,今年父亲估计已经忘了。

    胡善围吃着长寿面,在心中许了个愿望:通过考试,进宫当女官。

    正思忖着,双手的冻疮又开始疼痒起来,好像里头有无数个小动物造反,要挠破她的皮肉,从里面钻出来,有时候半夜能活活把她痒醒了。

    胡善围放下筷子,拿出冻疮膏往手上抹。

    “是你?”有人过来搭讪,正好看见她正在上药的手,“你的手——你继母太坏了,我在你家看书的时候,经常看见她欺负你。你就这样被她欺负啊?你为什么不反抗?”

    此人就是最后一个白看的客人,他因屁股受伤,端着一碗面,站着吃,不敢坐,正好居高临下,看见了胡善围。

    胡善围冷冷道:“不关你的事。”看来这个人是个书店白看的惯犯。

    那人碰了软钉子,将手里的面碗往桌上一搁,讽刺道:“你拿出打烊时赶客人一半的威风,她也不敢这样虐待你。”

    胡善围不理他,膏药起了作用,手背一片清凉,她拿起筷子,继续低头吃面。

    那人没办法,端着面碗走了,临走时还说:“遇到你这种人,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我才懒得管你。”

    胡善围抬头看着那人的背影,青色襕衫下半身全是蹭到拖把墩布的污水,狼狈不堪,心想谁要你管,你自己管好自己吧。

    吃完寿面,胡善围招来店小二结账,给了三两银子,那店小二却说:“刚才那位站着吃面的监生已经付过了。”

    能给陌生人付三两银子的饭钱,却臭不要脸在书店白看书?

    这个人不是穷,他只是傻。胡善围心想,这种人是怎么进的国子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