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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赵国公府的人和皇帝来说,朱廷芳的归来,代表之前那场北征的阶段性结束。
而对于京城中很大一批曾经叫嚣赵国公父子败战辱国,罪不可赦的官员来说,那位一度失踪的赵国公府继承人全须全尾地回来,看上去除却瘦了点,没什么其他大碍,那就已经够让他们心浮气躁了。哪怕是正值过年衙门封印的时候,他们也不得不四下串联。
于是在腊月三十大年夜的这天,一个消息传了出来,道是在顺天府衙没放出放告牌,也收起了敲响告状鼓那鼓槌的情况下,有老妇人用白发苍苍的脑袋撞响了那鼓,状告都察院一位曾经当过巡按御史的掌道御史罗织罪名,将乐善好施的地方望族方家逼得家破人亡。
事发之后,顺天府尹王杰亲自把人给接进了顺天府衙安置。
这还只是个开始。一直到傍晚为止,大兴县衙,宛平县衙,都察院和刑部门前,甚至就连登闻鼓,也被人敲了一次,总共四位御史被告发。而这四个人,全都是当初上窜下跳,攻谮朱家父子最凶狠的人。
层出不穷的消息接踵而来,张寿在赵国公府那一顿年中饭没能吃好。而等到他带了吴氏回去之后,接下来祭祖之后,又有三桩告状消息传来,朱家那顿年夜饭也没有吃好。朱莹甚至一怒砸了筷子,气势汹汹地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和我家有什么关系?”
她说着就拍案而起:“要是我们朱家指使人做的,哪里会这样发动苦主四处告状,还让人家一大把年纪白发苍苍的老人去拿命告状?这简直是草菅人命!我看是有人纯粹想把水搅混,这是想替那帮嘴炮无双的御史张目呢!用这样的手段,实在太卑鄙!”
朱二本来还没想明白,可朱莹一说,他顿时恍然大悟,也跟着拍桌子道:“只要证明这些罪名都是子虚乌有,那这些乱喷人的御史就都洗干净了了!”
可他刚站起身,就遭到太夫人和九娘以及朱廷芳三个人六只眼睛狠狠一瞪,慌忙吓得坐回原位。正当他以为会挨上一顿训斥的时候,却不想九娘突然看向朱莹,单刀直入地问道:“莹莹,今天你怎么这么聪明了?这些玄虚是你自己想明白的?”
“当然不是啊!”朱莹理直气壮地重新拿回了筷子,这才气定神闲地说,“是阿寿说的。阿寿中午回去之前对我说,有一有二必有三,如果三四桩之后还有更多的,那么毫无疑问,人家就是想彻底搅乱这浑水,让我们朱家变成众矢之的!”
朱廷芳被朱莹这种不动脑筋只听人说还理所当然的口气呛得直叹气,可张寿告诉朱莹的话,正是他和祖母下午商议之后的判断,因此他忍不住挑刺道:“你那阿寿有没有说,朱家应该怎么办?”
“大哥,阿寿还没娶我呢,他还不是我的!”朱莹瞪了朱廷芳一眼,这才耸了耸肩道,“阿寿说,十有八九是咱们朱家的敌人,或者就是那几个御史捣鬼。而且爹这次出征,又打了胜仗,碍了很多人的路,再加上生怕咱们报复他们乱告状,当然是先下手为强,把水搅浑。”
她顿了一顿,这才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但阿寿说,什么事都没做的人不会留下破绽,可上窜下跳事情做得多的人,却会留下很多蛛丝马迹。有些人觉得自己很聪明,可那是自作聪明。所以,如果要说怎么办?嘿,那就是先什么都不做,看清楚别人的路数再说。”
朱二顿时很不服气:“什么都不做,就先看着?这岂不是显得我们赵国公府太好欺负了?”
“以不变应万变,这话大多数时候是没有错的,尤其是皇上正盯着的时候。皇上年纪不大,到今年却已经登基二十七个年头了,那些大臣的套路,看一天两天不明白,十年八年不明白,但看上将近三十年,他还会不明白?”
太夫人笑着示意李妈妈给朱莹挟了一筷子咸菜鸡蛋,见朱莹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有些愁眉苦脸地吃了,她就笑眯眯地说,“就如我爱吃这两口,也不管这大年夜,你们喜不喜欢吃,就让人做了端上来,夹给莹莹,莹莹还不得不吃。君臣相处,和这差不多,但更复杂。”
“朝廷有什么事要推行下去,势必要靠下头的大臣去执行,所以不同的君王做法不一样。若是强势的,不做就滚,甚至不做就杀,就如同秦始皇,鞭笞天下,莫敢不从。若是软弱的,便是大臣说什么就是什么,如同泥雕木塑,甚至傀儡。”
“就连明君,也要分两种。一种是如同唐太宗,一面和魏征默契配合,以虚怀纳谏的一面示人,但实则魏征所谏,大多数都是他其实打算去做的,两人只不过是互相得一个明君贤臣的名声。至于另一种,则是被动被贤臣裹挟,不得不照着大臣希望的那个明君去做,被人唾沫星子喷到脸上,还只能安之若素。”
太夫人一口气说到这儿,顿了一顿,这才又笑了一声。
“皇上不一样,他大多数时候都没什么坚持,对于内阁议定的事情,照此施行也就完了,可一旦谁以为,能够用公议和舆论压住他,那就是痴心妄想了。想想皇上最初亲政那一两年时的举动就知道,他这个人,吃软不吃硬。当年要不是太后,他真能和人拼个鱼死网破。”
九娘想想自己了解的皇帝性格,此时也不禁笑了起来,当下点点头道:“娘说得对,若是以为先下手为强,把水搅混就能玷污我们赵国公府的战功,那就太小看皇上了!”
众人说话间,门帘一掀,却是江妈妈进了屋子。今天赵国公朱泾没有回来,因此家中这个过年并不是特别热闹,祭祖之后,主人们在后头开席,仆役在前头开席,放了一些烟花爆竹图个喜庆,却没有请什么戏班子来取乐。
此时,江妈妈身上还带着几分烟火气息,屈了屈膝行礼之后就笑道:“太夫人,夫人,过年的赏钱已经都派发下去了,大家说,要过来磕头谢赏。”
“都辛苦一年了,不过是大家应得的,所以我就不留到过夜之后了。今年的赏钱奖赏的是他们今年勤勤恳恳,和明年却是无干。所以也不必磕头,他们自己记着,赵国公府素来赏罚分明,不养废物,但也绝不苛待人。朱宇还有朱公权的事情,我不希望再有了。”
太夫人见江妈妈连忙肃然应下,随即就要出去,她就叫住人说:“今天是除夕,这种大过年的日子,我们朱家不和那些别有用心的人计较。等过了子时,也就是明天新年,你和阿李照我之前吩咐的去安排。想要自污求脱罪?呵呵!”
见江妈妈答应一声就快步出门,她一扫儿媳妇和三个孙儿孙女,这才笑容可掬地说:“过了新年,我们赵国公府也该好好办几桩嫁娶大事了!”
此话一出,朱莹固然喜笑颜开,可朱廷芳却忍不住心头咯噔一下。妹妹和张寿的婚事,他已经瞧出来,那不只是家中祖母和继母赞同,就连皇帝也分明在推波助澜。可是,就算如此那也只有一桩婚事,哪里来的好几桩?
而即便是把朱二算进去,这也只有两桩……难不成是长辈们连他也一块算进去了?
朱廷芳想到,自己此次出征时曾经在路上巧遇了一个相士,人说他命太硬,冲克亲朋,他最初还不信,可想想自己出生未久便生母亡故,而后继母出走,再接着是定亲不久未婚妻早夭,如今回京更是骤然得知师母也撒手人寰……既然他是这样的命,何苦连累别人?
就在朱廷芳眼神闪烁的时候,太夫人却突然感慨道:“话说回来,明年京城还确实有很多婚事要办,一位公主两位郡主,如若不是永平公主不想嫁人,怕是还要再多一桩。”
“永平公主不想嫁?”朱廷芳顿时微微一愣,对于和妹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这位金枝玉叶,他印象很深,因为对方是和朱莹截然相反的性子。朱莹张扬,永平公主内敛;朱莹喜好华服美饰,永平公主偏爱清雅朴素;朱莹喜好骑马射猎,永平公主却喜欢琴棋书画。
当然,永平公主竟然喜欢八股文这一点,他始终觉得匪夷所思……
得到了朱莹添油加醋的回复,又听到张寿竟然被皇帝叫去陪着选驸马和仪宾,最终那脱颖而出的三人也全都来自张寿的半山堂,朱廷芳越发觉得张寿这未来妹夫有些说不出的神奇,这一走神,他就忍不住有口无心地打趣了朱莹。
“莹莹,论容貌永平公主比你稍逊半筹,论骑术射术你胜过她无数,但论才学心计,她却胜过你无数。从小到大,你们什么都要比,什么都要争抢,知道你这么喜欢张寿,她倒竟然没想到和你抢夫婿?”
“大哥,你真是学坏了!”朱莹顿时气得拿脚去踢人,结果脚尖蹬过去,触及的那条腿却犹如铁板一般,纹丝不动,她又怕伤着大哥,立刻缩回了脚。面对朱廷芳那若有若无的笑容,她就悻悻说道,“谁让永平没眼光,当初不但看不上阿寿,还纵容别人为难他……”
朱莹三言两语对朱廷芳说了当初月华楼那点事,又着重强调,张寿和永平公主后来就没怎么见过,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因此她底气十足。临到末了,她又来了两句霸气十足的宣言:“她是心高气傲的人,不会不要脸到和我抢夫婿!当然就算抢,她也绝对抢不过我!”
“阿嚏,阿嚏阿嚏!”
站在葛家院子里,看自己和吴氏带来和葛雍一块过年的一帮小家伙放爆竹,张寿被寒风一激,却忍不住突然打出了一连串喷嚏,而在他身边,阿六还在那自顾自地汇报情况。
“那个去顺天府衙撞鼓告状的老婆子,邓小呆说,王大尹已经让人指认了出来。是在外城一个土地庙旁边乞讨多年的乞丐婆,和什么地方望族毫无关系。”
张寿顾不得回答,回房先拿了一沓纸解决了形象问题,这才鼻子微微有些发红地再次出来。他笑呵呵地说:“反正去买通他们的人估摸着也抓不到,在别人看来,这脏水不是赵国公府泼的,那也是赵国公府泼的……没事,朱大公子都回来了,赵国公府有的是能人。”
阿六侧头看了看张寿,确定他这种撂挑子不管的口气不是开玩笑,而是当真,他顿时有些闷闷不乐地说:“可我让人去追查了。”
因为阿六刚刚说了一大堆话,此时却突然再次恢复了寥寥数字的语言习惯,张寿最初还没反应过来,等到他突然醒悟到阿六说的是让人追查,而不是亲自追查,他顿时连忙转身看向了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小子。
“你让人追查?你哪来的人?是花七爷?司礼监外衙?”不怪张寿想到这些兼具特务职能的家伙……实在是因为他亲身领教过阿六那差遣人的本事!
阿六有些不解地看着张寿,加重语气强调:“他们又不是张家的人!”
鉴于阿六上次还着重指出花七的归属问题,自己的归属问题,张寿顿时轻轻舒了一口气。但他随即便再次心中一紧,连忙问道:“那你让谁去追查的?咱家这些小子干不了这种事。”
“他们当然不行。”阿六露出了一个他们都是笨蛋的嘲弄笑容,随即淡然若定地说,“我找到了几个合适的人,他们谁能追查出结果,以后谁就是张家的人。张家不养废物。”
尽管阿六一口一个张家,这样的称谓张寿听着很满意,但是,阿六话里话外传达出来的讯息,那却让他哭笑不得,当下就板着一张脸道:“谁让你这么胆大妄为去乱收人的?”
当发现阿六不答话,只是盯着他的时候,张寿不禁更加为之气结:“怎么,你还想说是我吩咐你的?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那天从庐王府别院出来,你和大小姐说过,那座园子太大,也不知道要多少人洒扫。”
张寿简直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不知不觉提高了几分声音:“可我说的是洒扫!”
“我现在招收的就是洒扫打杂的人呀!”阿六仿佛有些迷惑,“看家护院的人我还没开始看,他们也没这本事!”
张寿简直觉得自己犹如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谁家洒扫的人居然要有追查阴谋的本事?那是招仆人,还是招侦缉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