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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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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年代中自贡和重庆
我本意想留着众人过了灯节再走,谁知自己这主人却是先出了状况。刚过初五,重庆来了电报,阳历二月十号那天民盟和各党派筹划着要开一个庆祝政协的大会,陪都各界代表均会到场,以贺民主。接了这电报,我和众人商量着他们仍在自贡,我去开过会便赶回来。听了我这话,大家皆劝我如此太过劳累,而各自也还有事,便先散了。
回重庆原本是大半天的路程,却是一路多舛,自家雇的车坏了,到得重庆几近凌晨三点。如此睡下,再起来已是不早。此时自是顾不得早饭,草草地洗漱一把,便拽着德诚跑出了门。好在住所就在较场口附近,平日走过去有个五分钟便够了,此时大会已是开幕在即,也顾不上找人力车,只一路小跑了过去。
还未进到较场口,便已能听见人声鼎沸。碰上一群举着纸旗赶往会场的年轻学生,各个眼中露着兴奋的光彩。德诚拽拽我的衣袖,叫我慢一点,喘口气。我们毕竟不是年轻人了,再如此跑下去,怕是没到主席台便要倒下了。
如此又耽搁一阵,到得会场,远远望去,台上已就座了九成。我忙着让德诚找好地方,刚要起身往台上去,却听着一阵嘘声传了过来。转过身向台上望去,正见着一群十几个人涌了上去,一边李公朴先生拍案而起,奔了过来,奋力地想拦住围上的人群。
只片刻间,周围便又贴上了十几人,哄闹乱作一团。我眼看这场面,却未明白究竟,仍是找着人群中的夹缝向主席台奔去。德诚怕是因为之前跑得久了,腿力有些不支。我能觉着他紧拽我的衣袖,也能看到他乞求的眼光,可自己的脚步却是一直向前,不一会儿慌乱的人群便夹在了我们中间。
就在我寻着德诚这一刻,猛听着人群中一片惊呼“小心”。应声望去,一个戴着礼帽的黑衣人手中挥着一把铁尺,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正中李公朴先生的前额,血登时便溅迸了出来。摔倒在地的李先生,弓起背,又倔强地站了起来,寒风中长衫颤动,血顺着面颊,染红了脸和胡须。
不远处,沈钧儒先生瘦小的身躯在演讲台上显得格外悲怆。他大声地呼叫着:“不怕!不怕!”,随着声音,花白的长髯愤怒地飘动。又是一阵惊呼,几个穿着黑色裤褂的人恶狠狠地把郭沫若先生踢到了台下。
哭喊和怒吼此时已连成一片,铁尺和木棍疯狂地挥动,砖头和石块从四面袭来。在慌乱中,突然间一阵剧痛击中了我的眉心,眼前骤然间迷蒙一片,千万亮点抖动,耳边的嘈杂声也渐渐远去。
我必定是昏厥了一阵,醒来时只觉着身下颠动着,眼睛却还是睁不开。“先生,先生,”耳边能听到德诚焦恐的声音,“先生您可一定挺住。我找了车,咱们已经逃出来了。”
此后的事情,在醒和梦之间挣扎,虽然心中一切似是明白,但身上却是瘫软地不听使唤。德诚事后说起,他那天心里也真是怕。从前清到民国,经过的事也不少了,可真的看着眼前血肉四溅,被打的还尽是有学问、有身份的老先生们,那还是第一次。他想着这医院也未必安全,便引着黄包车把我径直拉回家,又挂了电话,请若颖来帮我诊治。
也许听见若颖声音那一刻,我才从那徘徊的梦境中开始醒来。
“老李,”若颖轻声地唤着我,“听得见吗?”
我试着想睁开眼,可眼皮稍微一抬,整个头便撕裂地剧痛,嘴里只能含混地说道:“怎么你来了。你这也是才回来没两天,一大早又把你吵醒。抗儿没事吧?”
此时我手里忽地感觉到一阵温暖,却是若颖的手:“老李,你别忙着说话。抗儿有邻居家嬢嬢帮忙,没事的。你试着握握我的手”。
此时我心里渐渐清楚,想着虽和若颖是很近,之前也辗转地向她表白过自己的一份情。可毕竟是在礼法中长大的人,只轻轻地一握,肌肤相触那一刻便松开了。
“老李,我要帮你先查查脑部的神经有没有损害。没事的,你尽量用力捏好了。”
若颖一边说着,一边用自己手上的力示意着我。感觉到我右手力量没有问题,若颖又把手放在我的左手里,同样地让我用力。
若颖柔声地安慰着我:“老李,你别急。应该没有大问题。我请了位医生,是我的熟人,一会儿就过来给你检查眼睛。”
若颖陪着我,等待医生的到来。我试着问她抗儿如何,不放心他一个小孩子留在家里。若颖温柔地抚着我的手,让我安静地休息:“抗儿挺好的,”她说着,“小家伙不知怎么就明白了我要来看你,也闹着想来,我好哄歹哄地哄了他半天,才不哭了。”
听着抗儿的事,我强忍着痛,想笑一笑,可谁知就这么简单的事,却又扯着整个的头如炸裂般地痛。若颖忙着安慰我,切莫要再说话,就静静地休息一阵子,医生转眼便到了。
人有时便是这样矛盾,旁的日子,身上乏了,躺在床上,想多说几句,多动几下也是懒得,可目下要是真的逼迫着自己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地躺着,却觉着身上更是说不出地难挨。好在有若颖在身边,她的手一刻没有撤走,而我也一刻不敢松开,在那暂时的黑暗中,我生怕一放手,那金线便飘开了,我也就再不能找回自己的路。
我估摸时间已快到正午,听见楼下一阵声响,接着便是门扉开启的声音,德诚应该是把医生迎了进来。若颖俯下身,在我耳边轻声叮嘱道:“老李,你等等我,我把情况给汤大夫说一声。”刚要走,她又紧紧地握了一下我的手,柔声道:“一下就好了。”
若颖轻盈的脚步声渐远,房门开启又关上,接着一阵低语的交谈,但却听不真切。那一刻,忽地想到,也许自己从此就盲了,余生将在黑暗和孤独中渡过。
或许真的是那样,当一个感觉被扼杀时,旁的感觉便会慨然代偿,此时我耳边荡起千百种音响,如一根根看不见的丝,嗦嗦地在身边游走穿插,缠成一个密不透风的茧,牢牢地把人束住,动弹不得。
门又轻轻地推开,两对脚步声,一边仍是轻盈,想必是若颖,另一边却是滞迨拖沓,间杂着皮鞋扭动的声音,缓慢地前行。
“老李,中央医院的汤大夫是眼外科和神经科的专家,让他帮你看看。”说话间,若颖又将我的手握住。
汤大夫一开口,却原来也是我们四川人,听起来该是成都的口音。他如若颖一般试了我的手力,又在脚心,膝盖、手掌等处用不知是什么的器械轻轻划动,试着我的反应。
“没得什么大问题,”汤大夫轻声地对着若颖说道。
“李先生,”他声音厚重,听上去年纪怕是不小了,“你各处反应都不错,这是好事,脑子该是没有受伤。你试着睁开眼睛,我给你检查一下。”
我心里惧怕睁开眼睛时的剧痛,嘴里的话也说不太清,只得慌忙地挥着手。
“汤大夫,李先生刚才也试着睁眼睛,但太痛了。”若颖帮我求着情。
汤大夫的声音中透着不容商量的语气:“眼睛要是感染了,就需要尽快治,拖不得。”
若颖没有再作声,只是尽力用自己的手传来安慰。
“把窗帘放一放,”汤大夫命令道,“太多光他受不了。”
若颖的手松开,起身去拉上窗帘。可她这一走,我心中又是一紧,只觉着身子四周的黑暗更浓了。
“若颖,你来先简单处理一下表皮伤,”汤大夫接着又发出了下一道命令。
接下来,药箱开启,玻璃瓶罐与桌面碰撞,液体在瓶中晃动,然后是若颖温柔、平缓的声音:“老李,我给你清理一下伤口,可能会很疼。你忍一忍。”
若是汤大夫来清伤,我说不准会因那扯裂的疼痛而呻吟。可若颖的声音中自有无言的力量,她指尖轻柔的触碰,也让痛楚渐渐淡去。
清伤完毕,汤大夫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李先生,睁一下眼睛。”
起初眼前只是一片混沌,无形、无色。闭上眼,再慢慢地睁开,觉出一团云雾在眼前飘动,其后拖曳着丝丝絮絮。
“李先生,能看见我吗?”
我无奈地叹道:“看不清,完全看不清。”
汤大夫的声音仍是那么坚韧:“你再试试,能看清我的手指吗?”
眼前仍是云雾,隐约几处鼓出,几处凹入,我叹了口气,摇摇头。
汤大夫倒也没说什么,不一会,我眼前亮起了一块模糊的光斑:“李先生,别紧张,我给你看看眼底。”
两边眼底查过,汤大夫声音平静地说道:“眼睛看着还好,没有感染。眼底有些出血,不过视网膜没事。”
我刚想抗议,倒是若颖把我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汤大夫,老李怎么还是看不见呢?”
“眼球受压,晶体暂时变形,就看不清了。别得办法也没有,静养吧。暂时不要用眼。若颖,你给李先生包扎一下。”
他顿了顿,接着道:“给他用消炎眼药,要防一下感染,别的就得等时间了。”
我心里想着汤大夫的话,这或许是我能看到的最后的光明?二十多年前,自己曾绞尽脑汁去感受那黑暗中的世界。可世界真变暗时,心中所剩的便唯有冰冷。
我担心汤大夫在若颖面前不愿把真相讲出,便道:“若颖,我想单独和汤大夫说两句?”
若颖并没有马上答话,迟疑片刻后,她轻柔的脚步声远去。我闭着眼睛寻找着汤大夫所在的方位,小声地问道:“汤大夫,我会瞎吗?”
这话在我自是沉重,可汤大夫听了却是朗声笑起:“李先生,您这是怎么了?刚才不是也能看见些吗?”
“可是什么都看不清,就是一团影子。”我停了停,心中怕着的事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我看过医书的,眼睛要是感染了,起初就算能看得见,最后也会瞎。即便只有一只眼感染了,那细菌会跟着神经传到另一只眼,最后就都瞎了。”
汤大夫听了我这话,又是一笑:“李先生,您还研究过眼科?您说的那是早年间的事了。目下有了青霉素,即便感染了,也有办法。”
他这番话本该给我希望,可心中仍是悸动:“会不会有其他的后遗症?”
“这个倒也难讲,”汤大夫的语调变得低缓,“有的人,经过眼外伤,说不准视力没以往好。”
“就只没以往好,会不会还有其他的可能?”我似是觉着他仍是在宽慰我。
汤大夫怕是也耐不住我这絮烦,声音变得严厉:“你要是这么问,那可能的就多了!”
说道“可能”两字,他特意地加重了语气:“你可能视网膜脱落,出外伤性白内障,还可能继发青光眼,而且说不准现在没事,几年后才出事,这么说你满意啦?”
我自知理亏,叹口气,不敢再说什么。
“李先生,若颖说您以前去美国留过学,听得出,您自己也看过医书。西医既不能什么症状都下诊断,也不敢说包治百病,都是个概率的问题。”
“我这么说吧,我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您最多是视力略微下降。到您这个岁数,该不是还怕戴眼镜吧?”
“汤大夫,这倒不是怕这个。只是以前有位朋友,眼睛是失明的。现在自己眼睛受伤了,便想起了她,心里有些乱,也有些怕。”
无声的片刻过后,耳边传来一阵莫名而清脆的噔噔声。
“您怕是听不出吧,这是我的腿,”汤大夫幽幽地说道。
我正诧异这莫名的声响怎会来自于人腿,他便接着道来:“六五大轰炸时被炸到的,小腿丢了半截。其实就像我跟您说的,就是个小麻烦。套上假腿,走得慢点,旁的一概都不耽误。”
我自是明白了他的好意,在黑暗中抬起手,寻找着汤大夫的方向。他握住我的手,低声道:“让若颖来给您包扎一下。这段日子别见光,让眼球慢慢恢复,两个星期后应该就可以看清东西了。”
给我包扎的时候,若颖的指尖几次轻盈地划过我的前额。那刻自己心里不禁一阵感叹,或许却是应该感谢那不知哪方的恶棍,给了我这被呵护的时光。
“老李,我想还是晚点回北平吧,等你这伤好了,我和抗儿再走。”
我心中一凛,嘴张了张,却不知该说什么。若颖轻轻地按住我的肩头,劝道:“你别客气。大家都是好朋友,这点儿事,也不算什么。其实原本我就不想太早走,这时候北平还冷着呢。”
到得中午,若颖原意要喂我吃饭,我却是不敢再叨扰她。恰是因为若颖在自己心里有个不一般的位置,便更不能让她费心这些琐事。
在黑暗中时间似是也变得凝滞,不知自己躺了多久,又听得客厅中的人声,却原来是白莎和琴生赶了过来。
一串略显犹豫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听来是白莎把琴生留在了外边,独自来看我。
“舅舅,”她只叫了一声,便停住了。
我伸出手,寻找着白莎,嘴里还忙着说道:“舅舅没事。医生来看过了,过几个星期就好了。”
若是旁人,此时强忍着泪,只是会点头。但白莎从小便生活在失明的伊莎白身边,因此上在我这暂时的盲人身边还是记着那些细小的不同,把每一个动作都说给我听。
“舅舅,我在床边坐下,陪陪您好吗?”
我强忍着痛,笑了笑:“唉,以前和伊莎白在一起那会儿,总是想知道失明到底是怎么一个感觉。那时她便告诫我,切莫把小说里浪漫的描写当真,也千万别乱想着要去找那失明的感受。这话要说也是二十五六年前的事了,谁成想现在却差点应验了。”
我没听到白莎的声音,倒是手背上感到一滴带着温度的水珠。
“舅舅,我不知该怎么说。听说较场口的事,心里就一直特别的乱。你怎么看这事?”
“那几个闹事的,该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我和德诚路上被耽搁了,也没闹明白到底是因为什么起的事,恐怕也就是抢个位子,别个苗头?”
“我看没那么简单,”白莎平静地说道,“这么大的活动,换了平日,你想想,得有多少警察、宪兵,还不说便衣和特务。可今天这帮人都哪去了?”
“冯玉祥将军和周恩来先生会晚到,这点他们也知道的。这明摆着就是掐好了时间,专向民主人士,向老先生们下手。真是卑鄙、无耻。”说到这儿,她原本平静的声音变得急促而高亢。
听了这话,细细地想来早上的一幕。从政协闭幕到较场口,不过十天罢了,当日那原本光明的希望便就如此去了。此时笼罩四周的黑暗变得更是凝重和压抑。
“民主难道说就这么死了?”我喃喃地问着白莎。
她双手握住我,柔声说道:“不会的,舅舅。咱们会更苦、更累、也许还会再流血。可咱们心中许的愿一定会来。”
“他们以为这样就能吓住咱们,那是做梦。他们挡不住未来全新的中国。您还记得托马斯·培恩的那句话吗?‘暴政犹如地狱,不会轻易被征服;但是我们心存信念:斗争愈艰苦,胜利愈荣光。’”
我点点头,想起了二十多年前在白牧师家,读着《美国危机》时的心潮澎湃。
“虽然自由之火不能时时闪耀,但余烬永不会熄灭。”我接着她的话背出了培恩的另一句名言。
“这道理,我也明白,只是舅舅怕自己这一辈子看不到了。”
“你还记着庆哥除夕夜说得话吗?现在想想,我也明白了,他们这样只会灭亡得更快。你一定要保重自己,舅舅。你一定会看到咱们的梦想。”
“可舅舅还能做什么?”我不解地问道。“照这样子,政协也好、国大也好,开下去也是摆设。舅舅要是再年轻二十岁,说不定也能去革命。可现在这把年纪,就只能等着。”
白莎笑着拍拍我的手:“舅舅,你怎么三句话不离说自己老?你还不到五十,身体又不错,可干的事还多着呢。现在有事做,将来那就更多了。”
“你不知道,白莎,这事儿我也没跟旁人说起过。我父亲去世那年只有五十五岁。我爷爷也是五十几岁就故去了。我心里也有这个迷信,也许我们李家的人都不长寿。我呢,连个后代都没留下,要是就这么走了,这辈子真是一事无成了。”
白莎刚要答话,我便止住了她,怕心里刚刚浮出的那个念头没有机会再说出来。
“刚才这会儿,我这么躺着,眼睛看不见了,心里却更明白。我想着楚娇和内森总算有个归宿,我和幺妹两个做个伴,也要不了太多花销。”
“眼看着这盐的生意不好做了,不如趁着它还值钱,把家里的盐井卖了。这钱呢,就交给你。我知道你们做的事也是需要钱的。”
我听不到白莎的回答,又看不到她的表情,心中一阵焦急,声音也变大了:“白莎,扶我起来,我现在就让德诚拟个字据。我既然想明白了,就别再等了。”
白莎用双手轻轻地按住我的双肩,声音中透着激动和欣慰:“舅舅,你的心意我明白了。既然你这么想,我一定帮你办到。只是这事也得好好谋划。你别急,我先想想,等你好了,咱们一起把它办好。”
这话好似在黑暗里给我打开了一扇明亮的窗子,全身也陡地轻松了许多。我笑道:“白莎,咱们说了这么久,让琴生等着也不好。你们先回去,舅舅会好好养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