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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249年,历史进入新的纪元,嘉平元年。既“嘉”且“平”,寄托了司马氏平定天下,稳坐江山的宏愿。然而迎接他们的,并非皆如所愿。至曹爽、何晏、桓范等七族被屠灭,天下名士死杀近半,三玄只剩其二。台郎王弼因与何晏关系亲近,被罢免官职。征西将军夏侯玄则被剥夺兵权,以大鸿胪之职诏回洛阳,受到打压牵制。
这日,新上任的中书侍郎家中大摆宴席,门庭若市。自司马氏掌权以后,钟家两兄弟因辅助有功青云直上,钟毓升任御史中丞,钟会则右迁为中书侍郎。朝中凡畏惧司马氏,或意欲攀附之人皆到府上拜贺,熙熙攘攘,好不壮观。当然,满座之中也有不愿前来之人,那便是钟会昔日之友,被罢职免官的王弼。
王弼坐在宴席的末位,望着主座中高高在上的钟会,遥想当年何晏府上的清谈聚会,当时之盛犹在眼前,旦夕间却换了天地。他自知仕途已尽,但求保住性命潜心做学,钟会为何又要下帖给他,叫他来看这早已无缘的繁华景象?
伸手入怀摸出一包白色粉末,就酒吞下一大口,脑子渐渐开始飘忽。何以消百愁,唯有五石散。这药,他再也离不开了。正在恍惚,却见几个下人搬着一个做工精美的金质大酒壶上来,壶口边有两个耳朵形状的环手,壶中插着几支颜色略微发白的竹矢。自秦汉以来,士人宴饮时会以投壶为乐,以祝雅兴。王弼的投壶之技可谓当世数一数二,难有敌手。
“今日家宴难得诸位光临,现已酒过三巡,不如投壶助兴。”钟会举起酒盏,眼光扫向最远处的王弼,“久闻辅嗣乃投壶高手,可愿为我等展示一番?”
王弼听闻此言,眉心微皱。若真是投壶助兴,当是主人与宾客相对投壶为赛,主人奉矢,以礼相待,并不是一人投壶,让其他人观赏。他虽无一官半职,但也是当世名士,岂能被视作艺人舞姬,随意驱驰取乐?他尚未答言,钟会又道:“哎呦,我忘了,辅嗣的投壶之技只有在何晏,何大人面前才肯展示,我等怎有福观看?”在座众人听了这话,莫不对王弼侧目而视,露出鄙夷之色。
王弼知道此话充满恶意,他已被司马氏视为异党,若此时坚持不为,日后不知又要被污上什么罪名。也罢,就是投上一遭,又能如何?他站起身,对钟会略一拱手:“献丑了。”他来至宴厅中央,从下人手中接过竹矢放在左手,右手抽出一支,倾身一掷,竹矢稳稳落入远处的大酒壶中。复又投了两支,皆入壶中。王弼将袖子一抄,转身欲回座位。
“连中三矢,好技巧!不过这未免太简单了,难以领略辅嗣的高超技法。来人,上屏风!”钟会话音一落,就有下人抬着屏风上来,横在大酒壶之前。王弼无耐,重新接过竹矢,隔着屏风盲投起来。他技艺甚高,这些刁难不在话下。为了堵住众人之嘴,他索性将招数全施展出来,正投,反投,贯耳,倒耳,全壶,无一不中,只看得人眼花缭乱。待投完这些,王弼已是双眼模糊,脚下虚晃,五石散的药性发散全身。手指挑开袍上襟带,宽大的蓝衣零落散开,整个人飘摇似风中残叶。
钟会嘴角挂着笑意,从主座上迈步下来,拿过一支竹矢递到王弼手中:“真是令人大开眼界,素闻汉武帝时有位郭舍人,可以‘一矢百余反’,辅嗣也让我等开开眼吧!”
所谓的‘一矢百余反’,是说竹矢投到壶中能够自动反弹出来,重新回到手中再投,如此反复达百余次。这项技巧不仅需要绝高的眼力手力,还具有一定的危险性,竹矢虽不是真的箭,但若力道不对也可能伤及自身。
王弼怒瞪秀眸,直直地看着钟会:“士季,我与你一向友好,为何如此相待?”
“你与曹爽、何晏一党,世人皆知。大将军虽未问罪,终是肉中之刺。何况,只要与他为友,便是我钟会的敌人。”钟会口中的大将军已换了司马懿,而那个“他”显然是指嵇康。他看着王弼冷寒的眼神,又换了亲近的口吻道:“不过,若你肯将家中藏书倾囊相赠,我倒可以替你美言几句,说不定还能官复原职。”
王弼家学深厚,他的曾外祖父是荆州牧刘表,他祖父的族弟是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王粲与大文豪蔡邕交好,蔡邕将万卷藏书相赠。所谓“万卷”只是一个虚指,以示卷册之多,种类之全,并非真有一万卷。后来,王粲的两个儿子因罪处死,王弼之父被过继为嗣,而这万卷藏书也就传到了王弼手上。当世文人,莫不将这万卷藏书视若珍宝,钟会也对此觊觎良久。
王弼终于忍无可忍,涨红了一张脸,怒道:“士可杀不可辱。钟会,你莫要痴心妄想,我绝不会将祖上留下的藏书给你!”
“那好,咱们就走着瞧!”钟会美目一眯,做了个送客的手势,立即有下人上来推推搡搡,将王弼轰出门去,本就站立不稳的他一个趔趄,跌倒在地。
“钟会……”王弼从未受过这等奇耻大辱,撑着虚弱的身子站起来,也顾不得头发散乱,衣襟零落,迈着虚浮的脚步向前挪去。来到街上,清冷的秋风钻入怀中,透骨生寒。他越走越觉得撑持不住,头一栽向下倒去,却被一人牢牢扶住。
“辅嗣,你怎么了?”
王弼看见面前之人,喉头忽然涌上一阵腥甜:“叔夜,我……”话还未说完,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鲜血猝然从嘴角滑落。
“别说了,先随我回去。”嵇康帮他擦干血迹,架起一副枯柴般的身体,快步回到府中。请来大夫诊治,却得到一个令人绝望的消息。王弼一向食散成性,自从被免官以来更是嗜之如命,已经深染瘾疾。而今日钟会府中的竹矢,之所以竹色发白就是因为上面涂了一层薄薄的药膏。此药一般人触到丝毫无害,可长期食散之人一旦接触,随着汗液进入身体,便会与五石散产生反应,激发出致命的毒素,难以救治。
“叔夜,不必再费心了……我,我有事相求。”王弼自知命不久矣,颤巍巍抓住嵇康的双手,悲怆道:“我这一生虽短,所幸对《周易》、《道德经》等书尚有几部释注之作,皆放在书房的高阁之中。你一定要帮我妥善保存,流传后世……还有我家传的万卷藏书,一定要尽快运走,绝不能落入钟会之手……”
“你放心,我定会办妥。”嵇康郑重承诺,看着他奄奄一息的病容,不免生出悲情。他命人照看好王弼,快速地思索起来。要在洛阳城中,众目睽睽之下悄无声息地运走万卷藏书,该如何行事?就算运得出去,又能藏在哪里?正在发愁,曹璺迎面走来,问道:“何事烦恼?”
“我来问你,如何能在闹市之中,神不知鬼不觉地移走万卷藏书?”
曹璺笑道:“此事我虽不知,但现下正好有人能帮你解难。”
“是谁?”
“我大哥有事前来,已等候多时。”
“来得正好。”嵇康来到前厅,见一人峨冠博带立在厅中,身姿矫健,眉目英伟,年纪三旬过半,正是沛王曹林长子谯侯曹纬,字孟佐。
“让大哥久候了,何事前来?”嵇康施礼道。
“夏侯玄回京了,此时就在府上。”曹纬声音带着些许振奋,目光微亮。
次日清晨,一大队祭葬的队伍从大鸿胪夏侯玄府中出发,抬着十个装满冥器纸钱的木箱子,在洛阳城中穿梭而过,直奔城北邙山脚下的峻平陵而去。为首之人身骑高头大马,仪表不凡,神色肃穆,正是“朗朗如日月入怀”的名士夏侯玄。他身后的两位随从骑着一黑一白两匹骏马,皆是一身黑衣,戴着帽子,面容隐在阴影之中。
夏侯玄前往峻平陵,正是为自己两年前离世的亲妹夏侯徽祭拜。夏侯徽新丧时,他在千里之外的征西将军大营,无法亲自吊唁。得知曹爽被诛,叔父夏侯霸曾劝他一起投靠西蜀,被他断然拒绝。国事未尽,家事未清,大丈夫岂能一走了之?夏侯霸逃往西蜀后,受到刘禅的优待与重用。而夏侯玄却面临着一条艰险黑暗的复仇之路……他的大队人马行至洛阳城北门,被守城将领拦,例行盘查。
“夏侯公,您这浩浩荡荡的是要上哪?”
“去往城外,祭拜家妹。”
“可有大将军令?”
“一点私事,何须叨扰大将军。”
“没有令牌……”守城将领犹豫起来。
“家妹去世两载,我未曾去祭拜。她虽亡故,仍是卫将军的元配夫人,怎么连兄长出城祭拜一下也不可?”夏侯玄微怒道。
守城将领听见“卫将军”三个字,心道这是司马师的家事,也不好再做阻拦。反正若有什么事自有夏侯玄担当。遂命手下打开城门,放他们出城而去。看着一行人渐渐消失的背影,一个兵将疑惑道:“将军,就算装了许多冥器纸钱,也用不着这么多箱子吧?”
“确实有些蹊跷……”两人看着消散的黄尘,疑上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