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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韦钰一个人悄然穿过东都城那无边无际的黑暗,最终回到公主府大门口时,却发现两尊石狮子背后,有人正在张头探脑。
他是凭借军功方才有今天,治理府中上下也用的是军法,因此对这格格不入的景象自然大为皱眉。
门前亲兵见他沉下脸,哪里不知道缘由,连忙上前牵了坐骑的缰绳,低声说道:“大将军,人是卫南侯府来的,说是有重要的事情找你。”
韦钰听到卫南侯府,眼神中就流露出了一丝杀机。他微微点了点头,示意那亲兵牵走马,随即就朝着那人走了过去。还没到近前,他就看到那中年男人从石狮子后头窜了出来,满脸惶恐地说:“二……二公子。”
平生最恨别人把自己当成韦府二公子,韦钰原本就森冷的表情更冷了三分,可那中年男人却显然不大了然,此时只是平添了三分惊惧,脑袋垂得低低的:“如夫人病了,侯爷请二公子回去一趟……”
话音刚落,他就只觉得脖子一紧,等发现自己竟是被韦钰一把提了起来,他方才亡魂大冒,偏偏喉咙中吐不出一句话来。死命挣扎了好一会儿,他只觉得整个人都快窒息了,就在他以为必定送命时,却不防对方手一松,他扑通一声掉下地来,摔了个气晕八素。
这次他方才知道这位二公子的厉害,也顾不上浑身无处不疼,连忙挣扎着跪了下去,磕头如捣蒜地说:“二公子饶命,小的只是奉命传话,如夫人的病,小的一点不知情……”
“给我住嘴!”
韦钰厉声喝止了那求饶,旋即一字一句地说:“若是再让我听到什么二公子,什么如夫人,我就一脚踹死你!”
那中年男人乃是卫南侯府一个不入流的长班,这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忌讳,心头把派给他这件事的管事给骂了个半死,可却根本不敢和韦钰顶嘴,立时唯唯答应了下来。他原以为如此一来韦钰就会跟他回卫南侯府,谁想韦钰竟是冷冷撂下了一句话。
“回去告诉他们,我明日自然会去探望,今天太晚了,省得我一露面,卫南侯府上下鸡飞狗跳,连觉都不用睡了!”
当这话被那长班硬着头皮传回了卫南侯府之后,卫南侯韦泰气得摔了好几件往日视若珍宝的爱物,可终究也不敢过分催逼。
等到一大清早,下人慌慌张张进来禀报说韦钰来了,他也懒得和这个可恨的庶子打交道,当即冷冷说道:“想必他还以为我是诳他回来,所以昨天晚上才说那种话。现在我也不想看他那张脸,让他自己去看看他娘是不是真的病了!”
事情居然这么巧,正好他和韦贵妃思量利用琼娘拿捏韦钰的时候,琼娘就病了,这也省得他另外费功夫了!
直到踏入琼娘的那座小院,韦钰也没看到韦泰又或者韦钺。这时候,他方才生出了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难不成她是真的病了?难不成此番真的不是那对父子又或者韦贵妃挟制他的戏码?
韦钰终究是韦钰,尽管心绪激荡,但他的脚下却没有丝毫犹疑,依旧一步一步稳稳走到了屋子门口。挑开门帘进去时,他险些和一个出来的侍女撞了个满怀。然而,那侍女看清他的面目时,却一点都没有一般大户人家婢女看公子时的眉眼含春,而是惊呼一声便仓皇退开,旋即连头都不敢抬。
他本来就没心思和这些人纠缠,此时便不耐烦地喝道:“无关人等都给我滚出去!”
随着他的这个声音,不但那侍女慌忙往屋外跑去,屋子里又跌跌撞撞出来两个侍女,一认出是他,吓得连一声都不敢出,连忙蹑手蹑脚出了门。
等到再没有碍事的人,韦钰方才直接进了里屋。当他一眼看到靠在大引枕上,又惊又喜看着他,随即挣扎起身的人时,饶是他这辈子在战场上见过众多生离死别,自忖一颗心已经锤炼得冷硬无比,仍是忍不住为之一悸。
“钰儿……”
韦钰蠕动了一下嘴唇,可那声娘却无论如何都叫不出口。
他生下来便是贱妾之子,而她更是对保护他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便是用仅有的资源教他识字,拼尽一切给他借来各种各样的书。
当他终于和承睿结交,可以挣脱韦家的桎梏,想要带着她离开韦家的时候,她却一口就回绝了他,甚至还口口声声对他说做人不能忘本,以至于他伤透了心。
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很少再叫娘。他痛恨生母的软弱,痛恨她不敢离开那高墙,站在更广阔的天地里!
可现在,看到她那分明并不消瘦,却仿佛抽去了所有精气神,显得死气沉沉的样子,韦钰却打心眼里生出了几分从未有过的惊恐。他一个箭步赶上前去,伸手一把扣住了她的脉门。然而,他的最后一丝侥幸,也被那极其紊乱的脉象给击得粉碎。
“这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他们竟敢害你?告诉我谁敢害你!”
琼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暴怒狂躁,语无伦次的韦钰,在她印象中,儿子对人或是高傲,或是轻蔑,或是讥嘲,或是不屑一顾,纵使是怒火,也仿佛是冷硬沉静的铁锤,就如同那曾经战阵无敌的雷神威名一样。
可此时此刻,她心里没有慌乱,也没有卑怯,有的只是骄傲和满足。
这是她的儿子,这是她威震天下,人人称之为妖孽的儿子。就是这样一个看似对她不闻不问的儿子,骨子里却还是知冷知热,最在乎她的人!
“没有人害我。”
看到韦钰眼神从暴怒渐渐冷了下来,琼娘何尝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可是,她今天用这样的样子诱了他来,当然不会再和从前那样用软弱的一面再把他气走。她伸出手摩挲着韦钰那张男生女相,异常肖似自己,以至于从小就被人笑话讥讽的脸,突然笑了一声。
“你不用怪别人,是我自己吃了药,他们谁也不知道。”
韦钰只觉得浑身猛然绷紧了。他不可置信地瞪着琼娘,许久才迸出了三个字:“为什么?”
“钰儿,你从小就有大主意,只恨托生在我的肚子里,只恨托生在这个外表光鲜,内里腌臜的韦家,这些我都知道。”
“我只是个以色侍人的歌姬,卑微低贱,又不会逢迎侯爷,可偏偏只侍寝了两次就有了你。侯爷对姬妾一向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稍有不慎就会挨打,所以我故意流露出他最不喜欢的卑怯胆小那一面,果然就失宠了。可正因为失宠,夫人也不在意区区一个贱妾,所以我总算平安生下了你。”
韦钰在卫南侯府时曾经听到许多人用鄙夷不屑的语气谈论琼娘,但自己却还是第一次听她提及过去。
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哪怕是自己的出生,也是母亲苦心孤诣的结果!
“我生下你之后,侯爷根本不认你这个儿子,可你却是我这浑浑噩噩一生里,老天爷赐给我最重要的宝贝。我教你认字,替你找书,终于,你自己有出息,得到了怀敬太子青眼相加。我那时候曾经无数次感谢上苍终于开眼,赐给了你一个光明的未来。而侯爷虽说一度又羞又恼,可终究觉得你是奇货可居。”
“你说你要带着我远走高飞,可你不知道,侯爷曾经对我说过,如果你想离开韦家,那么他会不择手段杀了你。韦家人从来刻毒阴狠,我不敢赌你能不能躲过那一关,所以我不肯随你走。果然,就连贞静皇后和怀敬太子那样仁爱的人,也终究没能逃过他们的毒手。”
“总算你得到了皇上宠信,常年在外漂泊,再也不回这个家,几乎不认我这个娘,可我却只觉得高兴,因为只要我一天还在这府里,他们就会觉得,你还是那只线头攥在他们手里的风筝,可以任由摆布。在他们这么心安理得的时候,你却可以得到自由……”
琼娘的声音仿佛梦呓,低沉而轻微,以韦钰的本事,自然能够保证周遭绝无人偷听。可是,狂躁的他却难以忍受她所说的一切,此时突然厉声打断道:“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他霍然站起身,突然打横将琼娘一把抱了起来:“我带你去太医署,去找林未德,去找邱汉生,我就不信太医署连这点本事都没有!”
“别去。”
尽管只是轻轻的两个字,但韦钰却好似遭了雷击,脚下再也迈动不开步子。而躺在他怀里的琼娘用尽全力抱着他的脖子,一字一句地说:“钰儿,从前我留在这卫南侯府,是为了做到我这个娘唯一能做到的事,那就是保护你。可现在我活着,只是你的累赘。我一旦死了,他们就再没有能够挟制你的办法了。”
“不,不要说了,娘,求求你不要再说了!”
见韦钰双膝一软,竟是跪倒在地,就这么紧紧搂着她失声痛哭了起来,听到这一声久违的娘,琼娘只觉得已经干涸多年的心中仿佛缓缓灌入了一泓清泉。
她艰难地凑到韦钰耳边,低声说道:“昨天韦贵妃和侯爷一块来看过我,他们虽说没声张,但我总算收服了两个侍女,她们悄悄告诉我了。韦贵妃那样的人来见我干什么,还不是为了要挟你?我那时候就服了药,是缓缓发作的穿肠剧毒,也许还能拖延几日。趁着韦家人还能用我来挟制你的时候,你大可反过来算计他们一把。钰儿,娘委屈了一辈子,拖累了你一辈子,如果能用这条命让你念头通达,让那些卑劣无耻的人得到应有下场,那也值得了!”
韦钰只觉得一颗心仿佛被千刀万剐一般,疼得已经完全没有了知觉。
他以为自己经历过人世间最残酷的事,以为自己能够扛得起任何残酷的考验,以为自己能够面对一切艰难险阻……可如今陡然认识到一个截然不同的母亲,而母亲却又明明白白告诉他已经只剩下几日,他这个自认为能够掌控一切的人,就真的束手无策吗?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正要说话,却没想到琼娘陡然之间眼睛瞪得老大,一字一句地厉声说道:“钰儿,你这辈子都没有孝顺过我这个娘,如果连我这最后一点话都不肯听,九幽黄泉之下,休想我认你这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