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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太白别院一片静谧,然而,致远斋中的灯却尚未熄灭。
虽说高廷芳以教学方便为由,把承谨从秦王府请来了这里住,但后者之前都是住在别院客房,留宿致远斋却还是第一次。此时此刻,承谨坐在榻上泡脚,眼睛却一直盯着正拿着书斜倚在床上的高廷芳。
迟疑好一会儿,他终于忍不住鼓起勇气问道:“高大哥,我睡相不大好,我怕晚上会踢着你,要不,我就睡在这榻上吧?”
正蹲着身子给承谨洗脚的萍儿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就低着头偷笑了起来。果然,下一刻,她就听到高廷芳笑道:“这张床大得很,你再能闹腾,比得上我小时候做梦和人打架,直接滚下床的战绩?放心,比你再闹腾的人我都见过。”
承谨顿时赧颜,可好奇心却被勾了起来:“高大哥说得比我还能闹腾的人是谁?”
高廷芳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经意间露出了破绽。想到承谨并不是多疑的人,韦钰也不在,他终于忍不住轻叹一声道:“是一个很早以前的朋友,那时候他和你差不多大,不喜欢读书,也不喜欢练武,上树抓鸟下锅炖,下池子抓锦鲤烤来吃,什么事别人不许他做,他就偏要做,却一心一意地认为自己能够当个好宰相。我那时候我笑他好高骛远,可是,他现在已然文武双全,出类拔萃。”
承谨不知道内情,顿时又惊又喜地说:“那还真是太好了,日后有机会,高大哥一定要引我见见。”
“会的。”高廷芳微微一笑,心想那便是你常常能见到的人。看到萍儿已经给承谨擦干了脚,又端了水盆出去,他招手示意承谨过来,等其在床沿边上坐下,他这才低声说道:“我今夜留你,是为了以防万一,明日纪飞宇在南市行刑,万一有人狗急跳墙做出什么事来,你我住在一起,也让外头的侍卫们更容易防范。好了,晚上你睡里头,这么大的人了,不会要我说两个故事,你才肯睡吧?”
承谨顿时觉得脸上几乎要红得发烧。他赶紧摇了摇头,闷声不响爬到里头,等把整个人蒙到被子里,他这才突然想起,高廷芳伤病未愈,却睡在外头充当保护者的角色,他岂不是太自私了?可当他慌忙掀开被子要说话时,却只见高廷芳已然吹熄了灯睡下,一时间,屋子里一片寂静,只能听到均匀的呼吸声。在这种万籁俱寂的环境中,他的心渐渐平静,但却睡意全无,眼睛挣得炯炯的,可死活都看不清顶上帐子哪怕一丁点花纹。
就在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他努力数数,想让自己尽快睡着的时候,他突然听到耳畔隐隐传来了高廷芳的呢喃:“母亲……”
承谨一下子觉得刚刚隐隐生出的一丝睡意完全无影无踪。原来,不只是他在思念着从未谋面的母亲,高大哥也是如此吗?他不知道眼泪怎么就突然滚落了下来,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侧过身去,背对着里头的板壁,不想让高廷芳察觉到自己在哭。他顷刻之间就记了起来,在观文殿日日独眠的那些晚上,他的泪水也像这样不知多少次打湿了枕巾,以至于早晨起床时双目红肿。
“我会照顾好弟弟的……”
耳朵又捕捉到了这模模糊糊的几个字,承谨方才渐渐平静了下来。他用袖子使劲擦了擦脸,心中不由得疑惑了起来。他清清楚楚记得,高廷芳只有江陵郡主一个妹妹,据说南平王高如松子嗣艰难,在现在的一双儿女之外,还想要再生一个健康的儿子,却始终不能如愿以偿。既然如此,高廷芳说的照顾弟弟,又是什么意思?
就在他思来想去不得要领时,突然只听得外间云板一声响。还不等他反应,就只见身边一动,转头看时,却是刚刚分明已经睡着的高廷芳动作迅速地坐起身来。他连忙跟着起身,可肩头却被高廷芳压住了。身边那人再没有之前梦中呓语时的软弱和动摇,而是沉声说道:“不用慌,外头早有准备。你就在这好好呆着!等安全的时候,我自然会放你出来!”
承谨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只听咔咔两声,他还没分辨出这是什么响声,就只觉得身下陡然一空,整个人竟是骤然滑落了下去。大吃一惊的他拼命伸出手来想要抓住什么,可却是连人带被子一路滑到了底。当最终撞到什么停下来时,头昏眼花的他四处一看,这才发现是一间点着灯的石室。他慌慌张张地挣扎起身,却发现墙壁上刚刚自己滑下来的入口已经找不到了,四周围一个人都没有,那种仿佛牢笼的感觉顿时让他紧张得牙齿咯咯直打架。
哪怕明知道高廷芳这是为了自己的安全着想,他仍旧没法从这种对于密闭环境的惊恐中回过神,直到一扇石门无声无息移开,一个人悄然进来。
“秦王殿下。”
看清楚来的是杜至,承谨先是如释重负,紧跟着却立时悬心了起来:“杜至,怎么是你?你怎么不去保护高大哥?”
高廷芳身边这些人中,疏影和承谨关系最好,杜至却和承谨最熟——谁让他当初在翊卫府假扮过一阵子孟怀赢,也就是韦钰,所以和承谨打过不少交道?只不过,他对于承谨的观感相当复杂,一方面觉得这位秦王好学有礼,上进懂事,一方面却又不得不痛恨对方抢去了原本属于自家世子殿下的东西,而自家世子殿下却还一心一意护着他。可此时此刻,听到这下意识的话,他的心气不知不觉平了,语气也不再如平素的生冷。
“世子殿下身边有人保护,秦王殿下不用担心。这下头石室虽说安全,但幽闭无人,所以世子殿下吩咐我在这护着秦王殿下。”
承谨这才长舒了一口气。等到跟着杜至出去,他看到隔壁屋子里竟然还摆着铜镜,一套他的衣服正整整齐齐叠放在那儿,他不由得感激高廷芳的仔细。等杜至上来帮忙时,他少不得连声道谢,可当他窸窸窣窣开始穿戴时,他发现那条腰带并不是自己常用的,摸上去似乎有些异样,不禁向杜至问道:“杜大哥,这腰带……”
“上次秦王殿下不是遇刺了吗?所以世子殿下请郡主亲自缝制了这腰带,带扣中可以发出毒针,只要按这个机簧就行了。”
承谨没有在乎杜至的心不在焉,把玩了一下之后,又惊又喜的他突然想起最重要的事,赶紧问道:“对了,外头来的是乱兵,还是刺客?”
杜至顿时阴了脸,好一会儿,他才恨恨地说:“是从前那个楚国正使徐长厚!”
高廷芳预料到纪飞宇临刑前夜很可能是最危险的一夜,毕竟,哪怕纪太后和这个兄长再疏远,她都不可能放任纪家曾经的柱石就这样倒了,因为那意味着她再也没有可靠的人来掌控军队。然而,他怎么都没有想到,夤夜杀入太白别院的不是本来最可能出现的纪家死士,而是徐长厚以及一群楚人!
站在致远斋前,看着状若疯虎的徐长厚被洛阳截住,其余几个楚人正在和侍卫们拼死搏杀,他不知不觉握紧了袖中短刀。
若不是江陵郡主将白龙卫都送了回来,若不是当初她在时,还和他商量过如何利用地利阻截来敌,今夜就不会那么容易了。
韦钰到底是疏忽还是故意,怎么会放任多达上百的楚人潜入东都?
“高廷芳,你别指望今夜还有救兵,我会一刀一刀碎剐了你!”
徐长厚死死盯着高廷芳,目呲俱裂,突然用肩头力扛洛阳一掌,随即一脚将其猛然踹退,竟是整个人奋不顾身地往高廷芳扑了过去。看到那些侍卫全都被自己带来的人死死缠住,哪怕他听到背后洛阳的怒喝和追上来的声音,可他却丝毫没有理会,眼睛里只有越来越近的高廷芳。那一瞬间,他想到自己蒙受的屈辱,想到含恨被人排挤而辞官的父亲,只觉得浑身血脉贲张,仿佛随时随地都会爆开来。
然而,就在他手中长剑眼看就能接触到对方人体时,他却发现眼前一花,高廷芳竟是差之毫厘地避开了去。他只来得及看见高廷芳手中亮出了一把连鞘短刀,在他的剑身上轻轻一磕,尽管只是看上去微不足道的一击,可他蓄势已久,力道用老,原本就已经偏离的攻势被这一下给带得完全没了方向,竟是直接撞向了廊下立柱。关键时刻,他猛然伸脚在地上一蹬,左手在廊柱上一撑,好容易稳住,可再回头时,却只见洛阳挡在了高廷芳面前。
那一刻,徐长厚只觉得怒不可遏,可还不等他重振旗鼓再战,就只见洛阳仿佛跌倒似的往旁边一让,顿时大喜的他立时纵身前扑,可下一刻,他就看清楚了高廷芳卷起袖子的左手上,赫然绑着一具小巧的手弩。当他听到那机簧响时,竟是勉强只挪出半步,顷刻之间,他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剧痛难忍,随即就一头栽倒,什么事情都不知道了。
直到这时候,垂下左手的高廷芳才一手扶着洛阳,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刚刚那一闪,巧劲格挡的一刀,若是换成从前的他,决计是不费吹灰之力,可他不久之前那次遇刺之后的服药,却让他元气大伤,所以刚刚那一发弩箭尽管只是按下机簧而已,他也不得不借助洛阳的遮挡方才得以完成。
“世子殿下,为什么不让我出手?这具手弩任何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都能用,射出容易装填难,是最后的救命宝贝,用在这儿干什么?”
“时间宝贵,等不及了。”
高廷芳言简意赅回答了一句,用一长两短的三声呼哨传令侍卫们赶紧解决其他楚人,他看也不看地上生死不知的徐长厚,头也不回转身进了致远斋。
他之前和江陵郡主设定的防御是,从外院到内院,一层一层稀释来敌的人数和攻势,而不是片面御敌于外,可现在想想,他似乎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这荣王府别院的所有密道,都是当年留下的,所以他这个当初的荣王府少主人当然一清二楚,也利用这些密道做了相应布置,包括如今掩藏承谨的地方,可这么多年过去,如果外人也都摸清楚了呢?他是根据自己的记忆检查了所有密道,可如果像刑部和大理寺那样,这些年中还悄然有了新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