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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好甚好。”颜桃之执盏呷茶,透过水雾不动声色地细瞧他。梨花的清纹在他玄色衣袍上若影若现,一根黑色锦线束着几缕头发随意绕在脑后,他的身子算不上挺拔,却莫名让人感到蕴含着某种神奇的力量。
她正看得出神,被他给打断,“可又有何事?”
她与他相交的这三年,互不问对方姓甚名谁,只将心比心,以心会友。
说简单了,就是颜桃之一有不顺心的事就跑来找他诉苦。他就是她一垃圾桶。
他盯着她,明明隔着帘子,她却总感觉到他柳眉下黑色眼睦像滩浓得化不开的墨。
颜桃之置盏添语,“我要嫁人了。”
她声音平静如水,听不出喜怒,仿佛要嫁的人与她无关。
帘子里没有颜桃之预料的沉默,相反男子很快开口祝贺,“恭喜。”
颜桃之疑惑了。他与她二人初见的场景十分有趣,那时会凌览山阁的小童起哄,要阁主给他们招个阁主夫人来。小童们背着自家阁主在阁里招亲,会凌阁卖的是字画,自然不会以武招亲,于是便以诗文为头,阁内之景为彩,互作对子,直至对方对不出为止。
没人见过会凌览山阁阁主的真面目,但传闻他家财万贯,手中地皮文玩无数,于是不少大家闺秀与小家碧玉前来比试。
那时颜桃之的弟弟刚登基不久,她初封嫡长公主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去看华美的宫殿,也不是去将那些曾经欺负过她的人剐一层皮。而是去到宫外,看看宫外的蓝天与白云。
会凌览山阁在京城名声盛大,自然吸引了这位不谙世事的小公主。
“这位小姐胜出,那么,我们阁主不日便到小姐府上迎娶。”小童笑嘻嘻地把从自家阁主那里偷来的白夕玉递给颜桃之,作为迎娶的信物。
颜桃之干笑几声,她不过吟了几句宫内学士所出的对子,对面的一众小姐姑娘们竟无一人能对出。
秦艽护主心切,一听小童说的阁主会娶他家主子,当下就急了。他掏出帝君给的章玺,红着脖子大声喊道:“见印如见帝君亲临。”
章玺是帝君怕颜桃之遇到刁民而暂赐的。颜桃之很无语,秦艽未免太小题大做了。
看着跪伏在脚下的百姓,颜桃之正头疼之际,呼闻一声沉稳的男声。
“原是嫡长公主驾临,恕本阁主未能远迎了。”他丝毫不畏惧地迎上秦艽手中的章玺,面上的银制面具遮着半边脸,瞳色漆黑勾人。
事情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倒是颜桃之隔三差五跑出宫,不为别的,宫禁苦寒,只为倾吐心中不快。很快,她与这会凌览山阁的阁主成了知交。知交快要嫁人了,对方怎么也要惊讶惋惜一下吧?
抚了半月型的镶金玳瑁梳钗,颜桃之艳丽的蔻丹耷在白玉案上,衬得柔荑如雪。
“再怎么说,三年前你我也差点成为夫妻,你就这么期望我嫁于旁人么?”她眸染三分笑意,鸦睫丰睬。
好友之间便是如此,多大的玩笑都能一笑带过。
那人笑意璀璨,清音绕梁,“嫁人,我当然要祝贺你了。”
颜桃之观察细致,从他声音中听出难以抑制的欣喜。
她挑眉惑然,这家伙欣喜什么?就好像是他要嫁人一样。
暖阁里的香碳烧得有些旺了,颜桃之坐之少顷,身子也回暖了许些。她摩挲掌心,制微热之感。
玄衣男子身旁的小童扭扭捏捏走到颜桃之旁边,心不甘情不愿地替她又倒了杯茶。
小童一直都很郁闷。颜桃之是当朝皇帝的亲姐,为何如此抠门?为何次次来会凌览山阁都光看字画,从不花银子买下任何一副?不买画也就算了,可为何次次都是阁主亲自接待她?次次都是用上好的茶叶与名贵的点心供着这小祖宗?就算是朝中重臣也未见阁主如此器重,更何况颜桃之只是个在朝堂上说不上话的女子。
颜桃之看小童神色便知道他作何想法,她莞尔盈盈,无视一脸不甘的小童,望着帘帐内的男子问道:“我在宫里无趣,你可有法子供我打发时日?”
男子不假思索回答,就仿佛那些消遣的玩意是他时常做的一般:“一月围炉赋古;二月赏灯猜谜;三月闲庭对弈;四月曲池荡千;五月韵华满园;六月池亭赏鱼;七月荷塘采莲;八月桐荫乞巧;九月琼台赏月;十月深秋弄菊;十一文阁刺绣;十二踏雪烹茶。”
颜桃之婉转睇他一眼,软语道:“倒是风雅。”她潋了心神,像是在寻思他方才的话,半晌过后疑惑重复,“踏雪煮茶?”
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见帘内传来一阵笑声,不似寻常五大三粗的男子,那笑声兼具豪爽与儒雅,既不聒噪刺耳,亦不女气。
“《斗茶记》云之‘茶不问团夸,要之贵新;水不江井,要之贵活。’雪水自古有‘天泉’一称,用雪水泡茶之典亦是古已有之。”
他似乎对茶道研究颇深,谈及此,神采奕奕,“如白天乐诗曰‘暖炉生火早,寒镜裹头迟。融雪煎香茗,调酥煮乳糜’,冬日品茗,乐哉!”
颜桃之咳嗽两声,“此番夜扫寒英煮绿尘之乐,非我等俗人可享。阁主还是不要在我一个小女子面前卖弄了罢。”
她可没心思整日品茶,宫中权谋算计她都应付不过来,何来闲情逸致?
男子低眉一笑,似是拢了冬日无限暖阳,可惜颜桃之看不见,他又斟了杯竹香子,“大颜百姓皆知嫡长公主绝伦颖悟,秀外慧中,皆赞一句‘帝国之花’,依我看殿下也属咏絮之才,哪里能以俗人自居?”
颜桃之走至窗边,窗台口是雕花笼样式的,凸凹不平,胳得她手掌不适。她伸手接了些雪水,冰冷之感自掌心瞬延周身,又连忙把手收了回来。
她这傻里傻气的动作很好的取悦到了帘内的男子,听到男子的笑声,颜桃之蹙眉,“兰质蕙心这些赞赏本宫听得多了,阁主也是想要巴结本宫么?”
男子的笑声更甚。颜桃之自己都没发现,只要是她一生气,她和他说话时就会将自称变回“本宫。”
二人又矫情互骂了会儿,小童站在一边附和自家阁主,颜桃之嘴上功夫不饶人,双方打了个平局。
颜桃之突然沉默了下来。
“怎了?”男子问她。
“我要嫁人了。”她淡漠地言道。
“你方才已经说了。”男子很快接话。
颜桃之的神色变得茫然,她颓废地趴在案上,双眼迷离,“可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她的话音一落,厢房里就变得很静。
小童熄了煮茶的小火,看了看颜桃之,又看了看自家阁主。这是什么了?
于是,他家阁主的胸口开始可疑地起伏了,连脸也因为激动而涨得老红。
小童汗颜!阁主您该不会是以为嫡长公主喜欢的人是您吧?!
“可我要嫁的人却不是我想要嫁的。他只是个书生,无用至极。”她刻薄地评价,她性子一向极好,之所以会像今天这般毒舌,无非是真的不想奉旨成婚。
“你就真的如此瞧不起你将来的夫婿?”男子努力心平气和地开口,不知为何,颜桃之从他话里听出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自是如此。”她狠狠点头。
颜桃之看男子半天都没说话,她清丽的脸庞重新挂上笑意,“算了,不说这些了。”
男子的声音依旧,仿佛他心中未起过波澜,“总之,还是再对一说一句恭喜啰。”
颜桃之顿时有一种想要把他拖出去斩了的冲动。
她离开后男子从帘帐内走出,心情复杂地嘀咕道:“我到底该不该告诉她,我就是她即将要成亲的夫婿——江浮碧呢?”
小童太过木讷,回应他的只有阁楼之下雅客的谈笑。
“这位兄台应该听说过了吧?帝国之花即将要嫁作人妇了!”一青衫的尖脸公子摇扇说道,他惋惜地看着手中的茶杯,时不时用手摸上一摸,那副表情令江浮碧寒恶了好一会儿。
对面的那公子也是一副“嫡长公主这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的表情,他哭丧着说道:“那新驸马只是个寒门子弟,凭什么他就能娶我们的嫡长公主。”
江浮碧黑着一张脸转过身,默默地令小童下了逐客令。
——
颜桃之回到灼华宫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不知不觉她竟在他那里待了大半天。
秦艽最先迎了上去,抓着她问东问西,在得知她是去了会凌览山阁后秦艽才放心了许些。
“蒟蒻呢?”颜桃之环顾了大殿,不见蒟蒻身影。
秦艽浅浅一笑,“回殿下,我看他身子骨虚弱,便让他先行去歇息了,今夜由秦艽来守着殿下。”
颜桃之颔首,“蒟蒻衣袍的事,可查清了?”
秦艽是何许人也,他在宫中人脉甚广,焉有他打听不到的事?
“已然查清。那日去了乾凤宫的,除了我们之外,还有皇后娘娘与衾颐宫的安良人辞晓倏来过。”秦艽条理清晰,“皇后娘娘素来有意与殿下示好,断然不会明目张胆动殿下的人,况且皇后是在殿下走后才来乾凤宫给帝君送汤药的,所以此事不会是皇后所为。”
秦艽的话已经很清楚了,矛头指向了安良人。
“安良人?怎的在宫里没听过还有这么一号人?”颜桃之十分信任秦艽。
“是陛下新封的妃子,原本乃乾凤宫当差的二等宫女,这几日才赐的居所。”秦艽把这些都调查的清清楚楚。
颜桃之沉思。依照大颜后庭的规矩,封号轻易不册,要么是诞下皇嗣,为皇室延绵子嗣有功,要么是皇帝极宠之人。
宫里有封号的妃嫔原先只有清夫人刘芷一个。宫人妃侍都心知肚明,帝君在朝中忌惮刘氏的父亲,虽不喜他女儿,但面上功夫还是要做足。故以“清”为封号赐于刘芷,不过是讽刺其清冷的性子。
眼下安良人刚为妃不久,其无权无势,帝君赐下封号,可昭显其宠已经是如日中天。
颜桃之柔荑轻握筷笁,摩挲其上玉刻纹路,听得宫人前来传话,安良人已在灼华宫外等候允见。
“这倒好,她竟找上门了。”她把玩着手中的兔须扇,斜睨甩下一字,“传”。
梳飞天高鬓,斜插金步摇,一身妖艳大红妆花裙子,百蝶穿花的款式更显张扬。
颜桃之本是闭眼假寐,耳边响起拜礼之音,“衾颐宫的安良人辞氏到。”随眼一瞧,呵!好一身正红。
“良人折煞本宫了,免礼。”颜桃之执扇掩面,水眸勾描的精致。颇有几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娇态。她出声涣衍,含了七分讽意;“想必良人备受帝君喜爱,这皇后的正红都允了你穿。”
她见了安良人的面,才知晓为何她这弟弟偏要以“安”字作为封号赐给安良人。
这飞扬跋扈的模样任谁看了都觉得厌烦,若不是生得一张俏脸蛋,怎会搏得帝宠?帝君此举,是想警告她安生些。
辞晓倏柔柔起身,媚眸带笑:“在这宫中,除了那东瀛来的妖妇樱姬,嫔妾也算是陛下正宠之人。”
颜桃之起身离了坐塌,行于安良人身后。艳丽的蔻丹上细细描绘了朵水仙,微抬玉手撩她髻上金步摇,引得叮铃不断。
樱姬乃东瀛进献给帝君的美人,她也见过几面。樱姬自知己为外族,哪怕帝君盛宠,依旧不敢在宫中过于张扬。
若说妖妇,她看这安良人倒是更像。
颜桃之眸印三分笑,咬字如珠玉落盘清清:“良人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辞晓倏没有回答颜桃之的话,她见颜桃之摆手抚她头上的金步摇,以为这嫡长公主是妒忌帝君赏她的金钗,面上气焰愈甚。
她侧首,斥责自己身旁的宫婢芹儿:“你这狗奴才,见了嫡长公主殿下怎的不行礼?”
芹儿因着辞晓倏受宠,狐假虎威惯了,自是不愿向颜桃之行礼,她一时委屈,泪珠直流。
辞晓倏呵笑,望向颜桃之曰:“让皇姐见笑了,都是嫔妾宫里奴才不懂规矩。”
秦艽眯了眯眼,安良人责骂她身边的奴婢,却是指桑骂槐地在针对颜桃之身旁的近侍,秦艽怎么可能同辞氏行礼?他当即扬高了脑袋,对着安良人翻了个白眼。
颜桃之着了几分薄力靠倚在殿内柱旁,甚是无趣地用扇托着萱琉瓶里的梅花细瞧着,不曾管安良人作何。
辞氏很快按捺不住了,她直接点明了来意,“早闻殿下婧婧过人,相信也明白嫔妾今日前来之目的。宫深似海,总要相互扶持不是?若孤军奋战,怕是早就抛尸荒野了。”
颜桃之黛眉挑。这是打算拉拢她了?想来好笑,皇后宸靥费尽心机讨好她,她都不曾动心,这小小良人倒是初生牛犊。安良人先前在乾凤宫的所为,故意命她身边的婢女借走蒟蒻的外袍,害他寒天冻地单薄站立,险些大病一场。
打狗还要看主人呢。蒟蒻是颜桃之宫里的人,辞氏是打算给她一个下马威么?
颜桃之怒极反笑,她走到上位,拂衽而坐。
“如今圣上对本嫔甚宠,本嫔已然与皇后同身怀六甲,然卿却不领本嫔好意,本嫔应当如何?”安良人仍不死心,甚至开始威逼颜桃之,“殿下定是懂得其中利益关系,还是好好权衡下罢。”
秦艽很看不惯有人这么同他家主子说话。他轻蔑盯着辞氏,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终于捏住对方把柄,“安良人,你胆大妄为,竟蔑视皇威。”
颜桃之斜瞟安良人,勾唇哂笑不言。
“本嫔素来遵宫规,守女礼好,何来藐视皇威一说!”辞晓倏的容貌生得本就尖酸,此刻五官更是犀利,配上咄咄逼人的质问倒还真让秦艽一时有所退缩。
颜桃之不疾不徐望向窗外,那直铺至园口的石子路上,满满的都是被夜雨打落或是被冬风刮落的梅瓣,青红交错让人有些花了眼。听辞氏口气真是十足十的嚣张。
不过是个良人罢了,倒是个梼昧主儿。难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