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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玉芳跑了一路,头发往两边炸开,嗓子眼像是冒着烟,滚烫滚烫的,她顾不上自己,首先就冲进去,撕扯着嗓门,向那孩子质问:“你们老师疯了吗?大学里罢课,那都是成年人,对自己所做的一切,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有着充足的了解和认识。你们都是半大的孩子,还不完全具备独立思考独立行事的能力,你们老师就带着你们上街,校长都不管管的吗?”
那个学生比宋玉芳矮一个头,瘦得像麻杆,被人一吼,哭得直犯呕,却依然坚持把辩解的话说完:“不怪老师,我们想去老师还拦着……所以,所以我们就……偷偷跟着。到了游行队伍里,老师想拉我们走都挤不出去了。”
倒在椅子上,哭得唉唉叫的宋太太,忽然来了劲,哭喊道:“都挤不出去,那你怎么跑了?”说时,拼尽全身力气,抄起手边的杯子,就要往那报信的学生脑袋上砸。
宋玉芳见状,立马冷静了下来,拦在中间拼命地护着:“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了。好了好了,都是孩子,不能这样计较。”一只手伸到后头,拼命地将人往外推,“你快回家去吧,这里不用你帮忙,你不要再出乱子就算帮了我们家津方大忙了,好吗?”
“对呀,都是孩子嘛,为什么单抓我的孩子呢?!我可就这么一个儿啊……”宋太太往前一扑,结结实实跪在了地上,两手拼命地捶着,掌心都磨破了皮。
“老爷知道消息了吗?”宋玉芳甚至都无暇去扶一把,急得拽住还能说句整话的王婶问道。
自从五四学潮爆发,整个教育界简直大乱,学生无心上课,工人无心上工,有的干脆从学校里逃出来,军警架着刺刀赶都不肯回去。连宋子铭所在的小学也是如此,不过他们倒不是孩子要上街,是教员集体罢课。这时候,宋玉芳却没见父亲在家,实在奇怪。
王婶哭着答道:“老爷一听说小少爷出事了,拿了家里的现钞,立马就跑去打听消息了。”
“知道了,那我出去打个电话,马上就回来。”宋玉芳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银行什么则例,一切一切都忘了,她只要自己的弟弟平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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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舜清接到电话,立马向警察局赶。这里的囚室早就塞满了人,除了代投的几个所谓要犯,其他人都是交了赎金立马能走。
早一步到这的宋子铭,好容易挤到了办公桌前,报了家人的姓名,问道:“赎金多少?”
警察也懒得答话,伸挺了一只手,冲他亮了一下。
“五十?”宋子铭觉得大概不能这么便宜吧,但五百又太多。月头上抓的几个大学教员,也才开价五百。宋津方还只是个黄口小儿,哪里值这个数。
只见那警察嗤笑道:“五十,你可想得美!五百,少一个子儿都不行。这小少爷还不到十五吧,细皮嫩肉的,遭不遭得住罪呦!”他怪腔怪调地懒懒往椅子上一靠,抬起一条腿架在桌子上。
这摆明是讹诈,不是因为宋津方这个人要紧,而是因为拿住了他年纪小,家里大人舍不得,故意地漫天要价。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坊间已经传言,zheng府是要收起仁心大开杀戒了。宋子铭根本不敢得罪眼前这个小人,他掏出兜里所有的钞票,颤着手一张一张数过去:“您看,就带了二百零七块四毛,都给您,我先领了孩子回家,半个时辰之内准把剩下的给您送来。”
“你以为这是菜场买菜呢,不赊账!”警察把保票抽了回来,桌上的铜钱大洋丁零当啷掉了一地,凶神恶煞地向后喊,“下一个!”
宋子铭好不容易挤到了这一步,为了早一刻带儿子回家,差点就给警察跪下来了:“不行啊,来找家人的队伍都排到大门外了,我好不容易才……”
谁知警察没不耐烦,倒是排在他身后的一位中年男子,先向他发难:“哎呀这位先生,你以为我们容易啊?你的孩子不到十五,我的孩子也不到十八呢,你排了半天,我也跟你一起排着呢,你自个儿没打听清楚行市,也不能耽误我们一家团聚啊!”
说完,一溜人皆起哄着要宋子铭让开。少数几位不起哄的,却是些穿破布衣服的,正闷头捡着地上的大洋。
如果非要五百不可,那剩下的三百,除非天上掉钱,否则宋子铭就是卖了自己,也未必有本事凑出来。这种情形下,叫他瞧见有人在偷捡自家的血汗钱,怎样还守得住斯文,情急之下扑在地上,把钱死死按住,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你们怎么这样呢,当着我的面儿捡我的钱,跟偷有什么区别。这都是救命的钱,你们也是为救命而来的,同病相怜的人不互相团结,反而互相刁难,怎么……”
那些捡钱的,或许也不出于本意,他们比宋家更愁钱,因而就更放得下脸面,合力推搡着宋子铭,公然地抢夺着钞票。
“真他娘的烦人!”眼见局面大乱,警察抬手从腰间拔出盒子炮。
枪口对准宋子铭的一刻,从门外响起一声厉喝:“住手!”
然后,何舜清冲进来,下意识地挡在了宋子铭前头,双手用力地朝上扳住那把枪。
“处……处长……”掏枪的警察发现在门口喊的人,正是自己的上司,此刻也正举了枪,唯一不同的是,枪口没有对着旁人,而是对着自己。他立马扔掉了枪,站直身子敬了一个礼。
“伯父,您没受伤吧?”何舜清拉起满手冷汗的宋子铭,替他拍了拍身上的灰。
宋子铭见救了自己一命的人竟然是他,一时连道谢的话都不会说了。他低着头假意在掸衣服上的灰尘,眼睛却直愣愣地朝那两张大票子在看。
现在去捡合适吗,会被何舜清笑话吗?可现在要不捡,门口那位处长一走,大家又该一通乱抢了。
何舜清替他拍膝盖上的灰时,发现了他的心不在焉,顺着目光的方向往地下看了一眼。便站起来有意避到门口,比划着向那位长官说道:“沈处长,我弟弟的名字叫宋津方,大概十四五岁,个头到我脖子这儿。”
宋子铭趁这个空隙,伸手往黄土里一兜,连泥带灰一把抓进裤兜里。然后,匆匆忙忙上前拱手道:“沈处长是吧?拜托拜托,犬儿年幼,只是在街上玩耍时,误入了游行队伍,还请大人明鉴。”
就有人嘟嘟囔囔起来:“没见过这种人,有熟人不会直接走后门嘛,来这儿添什么堵呢。”
宋子铭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只好低着头,跟着何舜清去领人。
半小时后,何舜清的汽车停在胡同口上。
宋玉芳听见喇叭声,早已快步迎了出来。
只见宋子铭背着被警察打伤了的宋津方,没走两步就开始喘起了粗气,为了一鼓作气把人背到屋里,他甚至连招呼都不跟宋玉芳打,呼哧哼哧直奔着家门而去。
“我只有这么多时间……”何舜清跳下车来,很抱歉地举高了手腕,点着表盘说道。
宋玉芳挂着泪珠的脸一直地冲他点着,替他拉住车门,说道:“我懂的,你快走吧。大恩不言谢,希望我没耽误你太多。”
回到家里,宋玉芳径直去了宋津方的房间:“爸爸,津方的伤严重吗?他一个挂了彩的学生若是送到医院去,叫人见了恐怕又要惹祸。王婶,你也别走远,外头太乱了。多拿些钱,去隔壁胡同把那个白胡子老中医请来。”她一面交代着,从衣裳袋里抓出一叠钞票递过去,然后又对宋子铭说道,“妈的心悸病又犯了,我在她耳边说了津方已经找回来的事,你要不要去那边瞧瞧妈呢?津方这边,我来守一会儿。”
宋子铭抬着脏手往额头上一揩,弄得自己格外地狼狈。他默然点了点头,走到门口时,方站住问道:“对了,你……替咱们谢过人家了吗?”
“不用那么客套。”宋玉芳说着,对着父亲微微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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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四日,参众两院几乎是以破纪录的效率,火速通过了三读,恢复执行民二旧则例。
一时间,舆论哗然,尤其是作为全国金融中心的上海,市面上所有数得上号的大报社都在同声谴责国会无耻。
中行的股东会、董事会,以及各地负责人,纷纷站出来施压。
徐世昌眼看一边的学潮尚未平复,这边的银行业,几乎也要以一种罢工的姿态向他施压。迫于无奈,他连夜电令财政部出面调停,并要求审慎处理。
翌日清早,中行几乎出动了总处所有高层,奔赴财政部,参与谈判。
而对手安福系深知讲理讲法讲专业,自己是必败无疑,唯有各个穿上军服,抄上各自的家伙,以武力到场施压。
走在安福系最前边的,是前任内务总长,时任众议院议长的王人军。今天,他最重要的一重身份是安福俱乐部的总裁。
“呦,这么大阵仗呀。”王人军轻蔑地白眼一笑,不情不愿地向着冯光华伸手,敷衍地握了一握。
“彼此彼此。”冯光华冷笑着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