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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太太的偏是半刻不肯消停:“看着我干什么?别瞅着我不识字就以为我不懂,论眼力我可比你毒。没有什么新天地啦,老话让怎么过日子,咱就怎么过日子,包括咱们女人。你没听说呀,说不要皇帝才几年呐,可这几年皇帝不还在那宫里住着吗?那些遗老们,还不是锦衣玉食的。那个张勋不就上来了嘛,他还说了,说……”她锁着眉头,挠了几下额头,“说什么来着?反正就是皇帝还得有,这些年就是没了皇帝,坏人没王法管着,才闹得日子不好过的。”
“你怎么……”宋玉芳警惕地朝外望了一眼,拉着宋太太一个劲儿地堵她嘴,“菜市场里传的那些话,你就别都往家里搬了。这些无耻政客,背地里也不知买通了多少胡同串子,专干这种妖言惑众的事情。今儿说他好上了天,明儿又说他不好,嘴里哪一句是实话呀?袁世凯要登基的时候,你还说他院子里挖出了什么祥瑞,是天命所归的。可等到征税的时候,你怎么又不认这个天命了呢?你可别这个教那个佛的,看见了就去拜,弄出事儿来,咱家里一个都别想跑。”
“太太也就是在家里说,出去是不惹事儿的。”王婶从中劝和,双手举着筷子递到宋玉芳跟前,“大小姐快吃吧,都要凉了。”
“怎么教训起我来了,你故意的吧?”宋太太先是小声嘀咕,却是一句响过一句,后来索性坐下来嚷嚷,“我跟你说正事儿呢,你爸总是读书人了吧,背地里还不是替你着急。老大不小的人了,再不嫁出去……你好,你一大早出了门,街坊邻居的话你都听不着了,你就不能想想我吗?报上都说了,现如今这女孩子,学洋人学昏了头,出去工作的,做着做着就叫上司白占了便宜去。事情败露了,她们倒不嫌丢人,倒还有脸犯驴脾气,做小不肯非要做大的,人家大老婆能答应啊?依我说,要真是女人挣钱逃不脱吃亏,索性就冲着光棍去,那铁定是当大的呀。就比如你那个何……”
才听见一个姓氏,宋玉芳心里就又羞又恼,连眼圈都是红的。筷子拍在桌上,抬脚就走:“吃了一个,做个规矩就得了,你们谁饿了就吃完吧,吃不完放着,我明儿起来吃。平头百姓过几天太平日子不容易,别有了几口吃的就瞎作!”
宋太太也拍着桌子训斥道:“越大越不懂规矩!”她一直追到门边,才被王婶拉住,只得扯着嗓子朝院子里喊,“你呀瞧好吧,这种便宜事儿你不知道动脑筋,自有心思活络的人会抢在你前头。”
这番话,宋玉芳也只当是风过耳。却不料没几天之后,冷秋月把她约到一家咖啡厅,同座的还有沈兰,至于傅咏兮,身体未痊愈依旧在家养病。
冷秋月忽然宣布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她要结婚了,对象自然是那个不着调的公子哥谈颂南。
宋玉芳只是瞠目结舌地呆坐着,倒是沈兰站起来激烈地反对:“秋月!你应该再考虑考虑,匆忙的出场往往会导致一连串的失误,自然就意味着最后的结果是匆忙的下场。演戏尚且如此,人生更该谨慎。”
冷秋月歪着身子,脸靠着手臂,右手不停地晃着西崽送来的洋酒。包厢的窗帘拉开着,阳光射进来,正好打在玻璃杯上,又投到她失神的眼睛里去。她闪着泪光,先是笑然后默然垂泪道:“我是不想在行里待了。对,工作是很累,但不意味着我不爱这份工作。可是……我知道同事们都怎样说我,他们听到些话,就以为我是靠身子在……其实我没有那么下贱。我承认,跟一个有钱人交朋友,总是会有……一些好处,但都与工作无关,我也不曾主动索取过什么,因为我知道自己付不起报酬。而且我这个人,对工作的要求没有那么高,我没有那种要坐第一把交椅的野心,我只求日子过得去,你们的脚步我赶得上就行。再者说,工作上我已经占了一个好处,四九城里能给女人办现代储蓄的我们总算为数不多的一家了,我不靠别人也能完成行里的任务,犯不着去干那种事情。可是,我深深地知道那些站在道德高地给我脸色瞧的,都是什么样的货色。他们抛下老家苦等的妻子,在外眠花宿柳不算,还要装出一副养家不易,独在异乡漂泊苦闷不堪的委屈样子,借此来堵住悠悠众口。其实呢,背着老婆,老友的酒局上,谁不以此夸耀?”说到激动处,一口闷了那杯烈酒,把杯子摔在桌上,道,“他们甚至还把男人的左拥右抱称作是能干!而我呢,我不过是和绝大多数的中国人一样,从小接受着保守内敛的家庭教育,我们从未被启蒙过爱情为何物,我们也不很明白人应该追求什么样的爱情。对,我的迷糊曾经耽误了一个好人。但我最终醒悟了,我没有继续误下去,可我头上这顶朝三暮四的帽子怎么就摘不掉了呢?”
这些话差点勾动起沈兰内心深处,一直封存着的那腔苦泪。她只能一遍遍地克制着,告诉自己这不是一场诉苦大会,把那些伤痛都摊出来,对谁都没有意义。
而宋玉芳并不知道在她未曾察觉的时候,眼前的两位朋友在内心经历过多少的折磨,她只是觉得,曾经那么好的冷秋月,成了宋太太口中走捷径的人,是件令她惊讶惋惜,甚至是愤怒的事情。她紧紧攥住了冷秋月冰凉的手,嘶哑地问道:“那你总不能用惩罚自己的方式,来报复这些可恶的偏见吧?亲者痛仇者快,这简直……简直是个愚钝到极点的下下策!”
冷秋月早已打定主意,没有什么理由能够改变她的决定:“我反反复复地想过,被一顶帽子扣着,沾了污名却不沾任何好处,我心里这口气没法咽下去,还不如让人说个痛快!眼前有一个机会,我可以摇身变成他们需要仰视的人,有何不可?什么新女性,什么自强不息,统统见鬼去吧!你们也是身在其中,应该同样清楚,现在投身于妇女革命意味着什么。宪法甚至不保护我们有工作的权利,更不提什么公不公平了。那么多难题挡在中间,我们要先解决哪一个?我熬不住了,我不够优秀不够坚定,我恐惧数千年的文化压迫,我恐惧当权者的空头支票,我恐惧好事者的流言蜚语,我觉得这个世界只要随便哼出一口气,就能让我灰飞烟灭。我也是寒窗苦读十余载,我当然想站起来,可是光站着有什么用,站着的人不往前走,就会被历史甩掉。可人要往前走,是要流汗流泪甚至流血的!汗,我可以流,但我可以预见我的汗水是换不来多少回报的。同样是做这些事,那些男同事,三年练习期一过就能混上个不错的职位。可我的未来呢?什么升职,什么加薪,什么时候才会轮到我?等整个银行的人都吃饱了,他们才会想到来管我们这几个人的死活。那是男人的世界,他们愿分一杯羹已经是仁慈了,不可能有所谓公平的竞争,即使我们追逐终生,中行的顶楼也没有一把椅子是属于我们的!”
豆大的泪珠从宋玉芳的眼泪喷涌而出,她绕过餐桌,一把按住冷秋月的肩膀,圆瞪着眼珠嘶吼道:“如果我们连房子都没有,造了升降机也没用,如果妇女不觉醒,社会再公平也是毫无意义的。你不用去羡慕那些可以坐升降机的男人,我们有腿,我们靠自己走也可以走到顶楼的,不过费些时间罢了。男人造的房子,男人花钱买的升降机,他们当然先紧着自己用。等我们有一天终于走到了山顶,我们也可以造房子,我们也买升降机。我们也要参与游戏规则的设定,我们要把旧时代的游戏规则撕个粉碎,我们要大声告诉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不是我们不行,是规则的天平歪了!而这一切,会终止在我们手里。我的老师曾经告诫过我,今天吃苦,是为了明天不苦,后代不苦。我们都是进过学堂的人,我们应该懂得什么叫团结,什么叫抗争,什么叫义无反顾,什么叫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如果连我们都放弃,那么那些连‘抗争’二字该怎么写都不知道的人,她们的未来又在哪里?”
“你知道吗?现在的我刚流了一点儿泪,只是走到第二步,我就已经累得喘不过气来了。”冷秋月抬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两把,以更高的嗓门回敬着她,“我是个懦夫,我想就此认输了,不行吗?谁定的规矩,人只能往前,不能退后,是你吗?可你又是谁?你不过是个徒有热血手无寸铁的凡夫俗子,你无法保证你的憧憬会在我们活着的那一天到来,你有什么资格阻止我懦弱?我要丢掉我的谨小慎微,从此也过那种张扬跋扈的生活。没有人比我更清楚,那些有钱有势,揣着大把钞票金条成天进出银行的人,都是什么鬼德行。逼良为娼、侵吞公款、私开赌场、倒卖烟土、空手套白狼,更有甚者,手里有枪就敢强取豪夺。他们什么事不敢干,可只要有钱他们什么罪洗不脱?明知道他们的钱来得那样肮脏,我还是得点头哈腰地伺候着。说到这一点,你们觉得这份工作就那么干净吗?我算是看透了,这个世道,根本不会让好人有什么好报,更何况我在别人眼里,早就不是什么好货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