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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太太却没那么容易放过她,上唇轻蔑地一掀,连翻了两个白眼:“嗬,这还真是谁的种像谁,让人猜着了就跑。成成成,你们都是识字断文的,最是斯文。不像我,只会在家混吃等喝,说话不上台面,做起事来眼皮子又浅。可这个家,这个房子还不是靠我缝补浆洗,补贴你们吃喝,才有了今天的?”
宋玉芳眼见她这样,只怕自己再待着,上一辈子的事也该牵扯出来,轻轻地说了一句:“这都不挨着,我没那样想,你又何苦自己作践呢。”接着,从帘子缝里闪身离开。
挨着门站的王婶,完全没听见动静,看见宋玉芳出来,还吓了一大跳。一双演圆睁着,讪讪而无声地笑了笑,然后自走进屋去劝了一句:“大小姐怎么会是那起没良心的人,太太也是钻了牛角尖,犯不着为一点儿小事拌嘴。”
宋玉芳微叹一声,便往自己屋里走,身后传来宋太太的一声怒吼:“有没有,她自己心里清楚着呢,不用你帮着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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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天不亮,宋玉芳就坐着人力车去了银行。宋太太起来一瞧,女儿的床铺早就收拾好了,搭手一模,褥子冰冰凉的,不由长叹了一声。
屋外的王婶看了一眼日头,觉得今天天气不错,便想把被子拿出去晒。见宋太太心事重重地坐着,便上前道:“太太别担心,小姐是个伶俐人,不会有事的。”
宋太太连连摇头道:“还是该早做打算呐……”
王婶明白过来了,敢情还在苦恼宋玉芳的姻缘问题,便就笑了一声:“我看去,之前来过咱家的那个账房先生,不就挺好的嘛。”
“你不说我都忘了。要说这年头的男男女女呀,要不然宁死不从,要不然一溜烟儿就跟着人跑了。一个跑腿的,难得请一天假,就有个少爷模样的上司来瞧她的病,虽说里头还有傅家小姐一点事,可我怎么那么不信呢。”宋太太蹙着眉分析了一番,越想越觉得有疑点,手掌响亮地一拍,“不行,迟些时我得问问去。只要是靠得住,我并不反对。就怕她有事儿瞒我,将来被人骗了去。”
王婶便咋舌道:“这可真是赶上好时候了,就这种事儿还能跟姑娘有商有量的。”
宋太太努了嘴,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可不是嘛。别瞅我不很赞成小玉她爹的主张,可小玉她自个儿也有不对的地方。我们做父母的,活了这把年纪,该进该退可比她懂得多,看人也比她准。”
王婶便拿话去讨她的好:“要是账房先生真有那意思,那咱家小姐也算会相人了。长得那样斯文漂亮,不会错的。”
对于此,宋太太就有些不同意了:“这个,你就说错了。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听说现如今呀,上海那边的拆白,都跟画报上的人一样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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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宋玉芳正坐在开往城外的汽车里。
四位同行的男士,分别坐在驾驶室和后排,宋玉芳只得和一皮箱的问卷资料一起挤在倒座上。
负责这次调研的小组长大家都叫他姜师傅,年纪五十上下,十五岁就在洋行里做学徒,现在中国银行专管北京分行名下的产业租金。这次出城,他正好要赶在农历新年之前把一些积压的账目解决清楚,加上资历比其他人都老,就做了这个负责人。
一路上,大家只聊些琐事。涉及工作宋玉芳还能搭上一两句,一旦讲起家庭嘛,除了她都是有家有口的,自然跟不上人家的话。
等到什么话都说了一遍,车里只剩下沉默。
宋玉芳冲车外一望,白茫茫的一片冰雪世界,根本不知道开到了哪个地界。
加上车里坐满了人,司机不敢开快,料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到落脚的地方。
这时,姜师傅忽然与她攀谈起来:“对了,宋小姐是头一回做这个差事吧?”
宋玉芳微笑着回答:“是啊,凡事还得仰仗几位前辈指点。”
姜师傅既是个组长,自然最知道人事安排。眼前这个小姑娘,指不定是哪里得罪了人,被临时指派下来的。因就好意安慰道:“你放松些,这差事没那么难办。行里没人肯出城,主要是天儿冷了,又没有额外津贴拿,除了这两样别的都挺好。”
宋玉芳礼貌地点头答应着,心里则暗想,要在一个月内总结分析八个村的储蓄意愿,和对贷款的了解程度,哪有那么便当呢?
姜师傅看她忧心忡忡的,想是并不知道往年的具体操作,因就笑着解释起来:“左右咱都不算外人了,我先同你说说往年咱们都是怎么办的吧。我们落脚的旅馆在一个小庄园里,那地方正是我们银行的产业。你要吃的喝的都很便宜,只要你说得出来店伙保准给你送到,而且也不会跟行里报账的。”
吃用上虽然有优待,却不能解决工作上的困难。但人家好心好意地来劝,宋玉芳自然要高高兴兴地答应:“这样说起来,还是个美差了。”
“就是这样说。”姜师傅笑着望了身侧两位同事一眼,“不过时间太仓促了,恐怕没来得及跟你说清楚这层缘故。你今儿要是赶着晚上回家,先和家里说道说道,其实开个房间住下也很安全的。因为我们并不外出的,明面上说是调研,却没有哪一次真去敲过农户的门。”
宋玉芳就听不明白了,可是看另外二人的神色,一直是点头表赞同的样子。
“那报告怎么写呀?”
姜师傅一看她犯愁的样子,心里便不由地好笑,忍着笑意又说道:“能认得字儿的村民就很了不得了,会写的简直就能称秀才了。因此,我们的调研都是画圆画叉的表格,这就方便做花头了。咱们五个人平摊着分一分,待在暖烘烘的屋里,随意变化一下笔迹,谁能看出来呢?”
居然是这样的办法,宋玉芳一下就不知该高兴还是遗憾了:“不瞒您说,我还特意打听了的,这次调研的目的是为了筹备农业储蓄和贷款的工作。所以……私下里还想了好多这方面的问题,打算……”
她这股傻劲儿,彻底把包括司机在内的几个人给逗乐了。
姜师傅摆摆手,止了笑意道:“管他什么目的,农村市场哪儿有那么好开拓的呀。那些个佃户,都穷得要命,根本没有富余的铜板,一块钱就能要了一家子的命。”
他们不懂宋玉芳为何这样傻认真,就如同宋玉芳也不明白这事有什么可笑的。她抬起手搔了搔鬓角,赧然地低声问道:“我以为正是因为这样,才要想办法让他们接受文明制度的贷款,也好给他们一点儿翻身本钱,不是吗?”
这时候,根本不劳姜师傅解惑,就连一直沉默的司机都能接过话茬来:“所谓强龙难压地头蛇,想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人家地主靠什么吃的?靠佃户的租子。又靠什么发达?他们就专等着佃户的收成一年不如一年,最后只能拿手里的地,甚至是一家老小去地主家充苦力来还债。我们真要想做文明放贷,那算是要跟人家抢地盘,人家能轻易答应?”
说完,大家便笑得更欢了,宋玉芳的脸则越发红了。实际上,她还有个地方不明白,收成好不好得问老天爷,可为什么地主们只要等着,就能等到佃户破产呢?虽然她的家庭也有过捉襟见肘的时候,但毕竟不是靠天吃饭的,对于这些也是一知半解。
但是,见大家都不很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宋玉芳怕问了更加让人笑话,干脆就忍了这一肚子的疑问。
她又想起从小到大,无论是父亲的教导,还是学校的教育,从来都是不耻于浑水摸鱼、蒙混过关的处世态度,因就再次鼓起勇气道:“那也……至少得拉个人问问吧,十句话里哪怕放一句真话进去呢。”
这话大概说得不妙,对面的三个人眼神里分明多了些嫌弃,似乎以为宋玉芳在故意找他们的茬。
只见姜师傅左手边的那个人,一手搭在人中处遮着口鼻,眼睛望向窗外,冷冷地一哼:“这有什么意思呢,又没有领导盯着,做出一副兢兢业业的模样,讨好谁去?还是说,就为了衬得我们不堪呢?”
“不,我……”向来自认为嘴皮子会说的宋玉芳,到了这时也只得认输了。她根本没心思去琢磨什么好词来缓解气氛,只一心想着,难道出了社会做事情的人,都是这样的吗?要知道,同去的人没有哪个是不读书的落后分子。可是读书读书,到了连学校里教的诚实都给丢了,真叫人好不为难、好不灰心。
就听见姜师傅尴尬地笑了一声,冲着驾驶室里,故意打岔道:“小宋啊,说起来这位女同仁跟你是本家呢。既然宋小姐这样诚恳,她出门做调研的时候,你就给她当个保镖吧。乡下不比城里,太乱了。真要出点事儿,咱们难跟人家家里交代。”
宋玉芳醒过神来,扯动着嘴角,望着姜师傅苦笑了一下。她不知道该不该说感谢的话,不说有种辜负美意的感觉,说了又怕驾驶室里的同事正为多了一份苦差而烦恼。
气氛就这样僵着,简直比车外的冰天雪地还冷上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