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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玉芳抿了嘴,把耳边的碎发架了起来,有些忐忑地答道:“国文和英语都还行,珠算好像没有人家交卷快。”
何舜清便安慰道:“做银行的先要比准,然后才是练快。女孩子心细些,我们也是看中了这一点,特为要招几名女士的。”
宋玉芳听见他这样说,果然心安地点了一下头。
两个人把天桥逛了一圈之后,时候已经不早了。
何舜清背着手在后头,感慨道:“天底下的事就是这样的,没见着时听人家说得神乎其神,真来了,也就不过如此而已。譬如我总听见什刹海的大名,到北京的第一天,就提着行李慕名而去了。到了一看,对于我这个曾经为了求学,在海上飘过许久的人来说,这个所谓的‘海’,实在是言过其实。”
“什刹海的水总算是好的,因为爱它所以称一声‘海’,不过南边的人却不大认可。”宋玉芳指了指飘着几片荷叶的小水塘,喟然道,“北京呐,什么都好,可惜了官富民穷。市长年年都说要修水沟、造新路,可年年都不过说说罢了。”
她这句官富民穷的话,勾出了何舜清的许多感想,不由地蹙起眉来,沉声分析:“首善之区,真是什么都好。全国上下最出色的能人都愿意来这儿求学、工作,这么多人要吃住起居,中国人又讲究民以食为天,于是各地的厨子就来这里碰运气。从吃喝到玩乐,一环扣着一环的,可谓是……”
宋玉芳顺口接上一句:“车马簇簇,香粉叠叠,应有尽有,包罗万象。”
“用这四句大抵也不算夸张了。”何舜清笑着微微颔首,尔后又神思凝重起来,“什么都好,但遍地只见撒金子的、拣金子的……”
“却不见有人挖金子?”
宋玉芳随意地一接,却叫何舜清对她更加另眼相看了,不由竖起了大拇指:“现在的学生可比我们念书的时候,眼界高多了。”
“我也是听学校里的老师说的。”宋玉芳顶着脸上两朵红云,羞赧地解释着,“我们老师说过,经济也分很多种,像北京城里吃喝玩乐的叫消费经济。但是人除了消费,还要生产。有投入有产出,继而口袋里有钱,这才是一种兴兴向荣的经济状态。否则,就是坐吃山空。别的,我就未必是真懂了。”
何舜清把头一点,道:“是这样没错,不过明白道理的人不少,只有把能道理用在实践上的才算是真能人、真伟人。这一点,我就办不到了。唯有尽到自己全部的努力,把自己的事业做好,就算是对国家的一点贡献了吧。”
话题牵扯到这上头,气氛就有些凝重了。
宋玉芳便顺势问了下去:“何秘书,中国银行会挺过去吗?报纸上说什么的都有,今天在学校,我们老师还在说,因为这一次的风波,许多小钱庄暗地里贴水,局势不大妙呀!我还看到地方军阀,甚至是中央的财政部,都对中国银行的立场表示了失望。”
何舜清并不回答,反而问道:“那你失望吗?”
“我嘛……”宋玉芳咬着唇,显然有些被难住了,想了半晌才道,“如果不是去考试,我不是那种有机会进银行大门的人。但以我看来,不管老百姓放在银行的钱是多是少,总得随时能让人取用,人才放心呀。不然,不定哪天自己攒了半辈子的钱,就成废纸了。那样一来,大家就会认为还是在家藏钱的老法子好。那么,我们不是又要走回头路了吗?”
“说的对极了!虽然一个专业字都不带,乍一听是行外话,实际上外行对我们的期望,才是我们最该尽力维护的。”何舜清重重叹了一口气,低眸却见宋玉芳的眼神有些沉,便宽慰道,“放心,一切都会好的。我们银行即将有你这样美丽大方的练习生加入,一定会有一股新气象的。”
宋玉芳赧然地搔着鬓角,声音低低的:“我,我还不知道考不考得上呢。”
路灯下的何舜清笑得有些勉强,从见他第一面起,他眼里就始终都带着疲惫的血丝。
宋玉芳虽然还不是很懂经济问题,却想安慰安慰这个身形高大而落寞的人:“我只是个学生,对很多问题都欠缺认识。但我从小就听过一个道理,凡事都得慢慢来,从一人吃饱思及全家温饱,再由个人想到国家。做好第一件事,再去做第二件。一样一样地来,世道总会一点一点变好的,你说呢?”
何舜清轻笑道:“是这样没错……”
“也有道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这样纸上谈兵的,未必懂得你们的难处。”宋玉芳说时,抬头看了一眼清亮的月光,道:“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一直在默默地重新审视她的何舜清眨了眨眼,眸子里现出了几分笑意,道:“那我送送你吧。”
宋玉芳笑着点点头,抬起手遥遥地往远处一指:“离我家不远了,您就送到那边胡同口上吧。进了胡同都是街坊,我就不怕了。”
何舜清犹豫了一下,忽然问道:“明晚有时间吗?我手头有一件急事,想明天下班的时候去办。但是,我不放心办公室那堆事,你过来帮我看几个小时行吗?我会付工钱的。”
宋玉芳连声答应着:“我受了何秘书那大的恩,还不曾报答,就是不付工钱我也愿意去啊。”
“那就说定了。”何舜清微笑一笑,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笔,预备记些什么,“对了,密斯宋哪个学校的?明天我让常叔去接你。”
“贝满女中。”
何舜清写字的手一顿,举着笔杆子往额头上敲了两下,一下子恍然道:“难怪了,果然是人才济济的名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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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了何舜清,宋玉芳回家的脚步就慢慢变得沉重了起来。
屋里还没有点灯,宋津方早回来了,也已经睡下了。
家里黑得可怕,静得骇人。
宋玉芳摸着黑擦亮了洋取灯,把煤油灯给点了,举着去里屋瞧了一眼。因没见着宋太太的人,这才走到厨房,对着黑暗中那个疲惫的身影,小声问道:“我爸……走了?”
宋太太没有说话,甚至连动都不曾动一下,就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只管淌着她那一肚子滴不尽的苦泪。
未免勾动她的痛处,宋玉芳甚至不敢把气叹出声来。静静地放下灯,拿手背搭了搭桌上的茶杯:“都凉了,我给你换杯热的。”
宋玉芳转过身,利落地卷起袖子。泡完茶,又去揉面,预备给宋太太摊一张饼垫垫饥。
听见灶上起了动静,宋太太才收起眼泪往身后瞧了一瞧。到了,还是女儿知道心疼她,心里记着她还没有吃晚饭。心下一软,早便放了气烦,出口却仍是嗔怪的语气:“出去大半天了也不知道回来,你自个儿吃了吗?”
“路上遇见咏兮了,我们两个……去了火烧铺。”宋玉芳撒了个谎,脸上有些发烫。
宋太太点了点头,先抿了一口茶,才接着道:“你可得当着心,傅小姐家里讲究,这要是吃坏了,我们担待不起的。”
宋玉芳脸色微微凝了一下,什么也不说,心里却是一阵冰凉。她倒是想跟傅咏兮抛开门第,交个真朋友。可是包括她母亲在内的所有人,心底里都认为她们之间是有阶级之分的,不得不叫人喟叹。
等灶上忙完了,宋玉芳又打了热水,搓了个手巾把递给宋太太道:“擦擦脸吧。”
女儿的贴心,让宋太太慢慢平静下来。再一对比丈夫对她的那种,永远不会退让半步的态度,却又急转直下地愈加哀伤起来。她把整张脸遮住,呜咽着解释起来:“我刚才也不是冲着你……可是,咱们自己家里的事儿凭什么都得听那边的呢?那么爱管人家家事,当初还分什么家。既不当这个家,又何苦为难人。”
看着她这样伤心又孤单落寞,宋玉芳的眼睛也湿了。
宋玉芳和母亲总是这样相处着,每当宋太太跟丈夫不高兴了,必然也会看女儿不顺眼,变着法地撒气。气平了,又会向女儿赔不是,诉说自己是如何被压抑着。
她很知道,父母带大她不容易,也想做个孝顺女儿。但她心里有一块地方,总也好不了,总是隐隐地反感着父母这种日复一日的争吵。可这话,向谁说都说不明白,只好自己藏着、苦着。
“您这样也是不值当呀。”宋玉芳安慰着越哭越厉害的宋太太,“妈,你放心吧。就是考不上银行,我想以我的学历,在四九城里聘上一个小学教员还是不成问题的。”
“教小学薪水可不稳当……”宋太太刚想说,家里这一场不开心还不是学校拖着薪水给闹的,可再一想又何苦如此纠缠着总没有个头呢,便将这话给收住了,“不说了。你是女孩子,本来就不该要你扛起这担子。像你说的,走一步瞧一步吧。我虽然不读书,这么多年也看懂了。走马灯似地换皇帝,总要喂饱了才算完,兴许熬过这两年,又能太平两年了。咱们呐,将就着活吧。”
宋玉芳托着腮,看着没什么胃口的宋太太为了不浪费这口吃食,努力地咽着。
一个月,整整一个月,为什么阅卷的时间就那么长、那么难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