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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老妈子早把两个蒲团放在了堂屋中间。
今日大太太出门会友去了,只有三太太作陪。
头发抿得一丝不乱的宋老太太包氏点点头,压根也不多瞧他们父女俩。
三太太就干笑着说些闲话,笑着问道:“小玉今儿不用上学吗?”
宋子铭解释道:“刚考完银行,就在家里歇两天。左右学校的课业都结束了,接下来一个月就是等毕业了。”
听到此处,包氏搁下茶盅,从鼻孔里挤出一声冷哼:“不上大学了吗,怎么又去考银行了?”她那充满鄙夷的眼神,仿佛是在嫌弃宋玉芳不安分。
宋子铭先是不说话,诚惶诚恐地觑着包氏的脸色,然后才小心翼翼地答道:“女孩子读完高中也不错了。银行待遇好,又是头一年招女工,能考上也是好事。”
包氏什么都没说,只是沉沉地一叹。
坐在一旁的宋玉芳什么话都没说,却是丝毫不敢怠慢。把背脊绷得直直的,耳朵竖得高高的,一双手不自觉地拽紧了裙子。她恐怕包氏也会问她一些刁难的话,就先在心里把说辞给预备下了。
宋子铭低了低头,补了一句:“能考上……也算是光宗耀祖了吧。”
“哼,说不上。”包氏摇了摇头,拿眼白扫了宋子铭一记。又清了清嗓子,一脸苦心白费的样子,继续说道,“原说老福晋家里有个年纪相当的少爷,是个新派人物,品貌兼优,我倒有意早些给小玉定下一头好亲事。这一来,就是哪天我闭了眼,去底下见了老爷子,也不怕张不开口了。不过,连大学都不读,配人家留过洋的大少爷,总差着点什么。干嘛不读书呢,传出去好像我这做长辈的心狠。其实小玉上大学的钱,我都攒着呢。”
宋玉芳偷偷掰着指头算了算,要出学费的话,包氏哪一年不说上三四回,可哪回也没见她真拿出来过。
接下来,包氏的话是越说越真,几乎要落下眼泪来。不知道的,还真信了她的一片苦心被白白辜负了。
至于三太太,她不敢言语别人的家事,只管在一边添茶伺候着。
而宋子铭只管“是是是”地应承着,时不时又赔几句不是,自责见识太短,让长辈操心了。
回家路上,宋子铭就先做起了女儿的工作:“要不……银行那头还是算了,你还是去念书吧。”
宋玉芳很想顶回去,但她以为自己一个只会花钱不能挣钱的女学生,恐怕还没资格忤逆父亲,尤其是她那位祖母。况且要在强势的封建大家长手里争取自由,单靠一个“勇”字,怕是不能成事的。
因就暂时忍下一肚子的委屈,小声说道:“这话未免说得早了些,一来还不知道银行收不收我。这二来,学费还只是一句话罢了。要像我这几年读高中似的,回回见面回回说学费全包,临了一个子儿都不见,还不是干瞪眼吗?”
一句话问得宋子铭竟有些窘迫了。加上宋玉芳表现出来的,对于未来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宋子铭也就没有继续往下说,心里盘算着回家找宋太太商量商量。
实际上呢,这话本也问得不经心。在他看来,这样的大事总该由长辈议定的,哪里轮得上黄毛丫头说好不好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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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还是让小玉接着念书吧。”宋子铭往长条凳上一坐,端起茶杯来,沉吟道,“如今时代不同了,亲戚家里无论男女,都送孩子去念大学,还有留洋的……”
望着丈夫那一脸可惜的模样,宋太太不由冷笑了一声:“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家亲戚有多富贵,成天地挂在嘴边。可人家是人家,咱们是什么?”
宋子铭抿了一口茶,把头埋得很低,既是张不开口去回驳,也是惦记女儿的前途问题,没心思拌嘴。
宋太太却看不过他这种沉默,其实他心里什么都明白,却仿佛是故意要这么冷着。因为这话点破了他家里那些狂三作四的小人做派,所以哪怕宋太太的话不假,也懒得去搭理。
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正烧着水的铜壶先就顶着盖子,噗噗地叫了起来。
宋太太转过脸去,提起铜壶一面往瓶里装水,一面絮絮叨叨地发泄着:“说是亲戚,碍着祖宗规矩,一年三节不好意思不走动。那起亲戚呢,可怜咱的,把家里富余的东西成车成车地装上;瞧不起咱的,转眼把咱的伴手礼往鸡笼子里一扔,就当没见过似的。”
宋子铭听得脸红了,不满地啧了一声:“你又扯这些老账做什么?又不单咱们家这样,人活在世上,总会碰见些冷暖常情的……”
“我就是受够了这种常情!”宋太太弯着腰,把空了的铜壶狠狠往地上一摔,红着眼圈道,“我问你,你忽然改主意,要让妞儿上大学,究竟是为什么?是,四年前是我不服气处处矮大木仓的人一头,非要跟老太太赌气,憋着一股劲儿想送妞儿上大学。但那时候,你月月都能往家拿钱呀!眼下却不同了,先是闹什么革命,革完了又去祭什么天。今天这个军,明天那个军,穷人闹饥荒不说,就连阔人也开始三天两头地跑当铺了。我们一家四口的吃饭都成问题,学费又从哪里来?再说了,她的成绩,你应当比我更有数。不好不赖的,咱们要是有闲钱供她,自然是争光添彩的事儿,可是也没到那种不读大学就成为一种损失的地步。就连她的老师也没说一定要她继续念,你又来反对什么?”
宋子铭看着自己的太太,仿佛是生气了又仿佛是委屈了,呜呜咽咽哭个不了。他有些不敢高声,只是轻轻地说着自己的道理:“老师终归是老师,要是我的学生来问我,家里因为条件困难,就不让往上念了怎么办,我也只能打个哈哈罢了。不然,学生家长找我算他们家的嚼用,我也不可能说为了孩子的前途,就由我来分担吧。可是,换在父母的立场,又不是这样的道理,供不供大学全看父母自己的觉悟不是嘛。”
宋太太也就在方桌边坐下了,预备正式地开谈判:“要啥觉悟?我的觉悟是饿死事大!”
宋子铭微微侧了一下身子,正面望着她,反驳道:“你也太言过其实了,我们家还不至于揭不开锅。那个学费的事儿,老太太说了……”
“别老太太长老太太短的,她许了你什么话我不管,总之我不想再问人伸手要钱了。”说到这里,宋太太抬手拭了一下泪。
关于那天去宋家要钱的事情,她始终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她想着,说出来也不过是添些气。只要能安安稳稳过日子,她觉得自己受点委屈也没什么的。
可是,宋子铭对于包氏气人的能耐一直都是佯装不知的,又或者说是故意地装傻,一味地纠正道:“老人家心急晚辈的境况,有时候难免言辞激烈些,你别说得太不堪了。”
宋太太听了,一拍桌子,冷笑不迭:“敢情,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哦对了,你哪里有什么伤疤。钱,是我去借的;话,也是说给我听的。二爷您心里,哪里会知道苦呢?!”
这时,听见他们越谈气氛越僵的宋玉芳,赶紧往厨房门口一站,打着岔问道:“津舫快下学了,这孩子见天地喊饿,家里有吃的没有?”
“灶上。”宋太太一努嘴,一张脸冷着,继续地等着宋子铭答话。
宋玉芳在心里叹了一声,取出干净的碗来,盛了半碗热粥,放了些咸菜,撕了小半个白馒头,取了一双筷子预备走开。
“你等一会儿。”宋太太叫住了女儿,把腿一架,煞有介事地盘问起来,“那边老太太说了什么?闹得你爸都改主意了。”
宋玉芳红了一张脸站定,掐了谈亲事一件不提,只说是包氏有意负担她上大学的花费。说完,便朝着父亲一望。
宋子铭接言:“我也想过了,她的那些堂姊妹不是已经上大学了,就是准备考大学,她也该……”
宋太太眼珠子森然一瞪,叉着腰,硬把话头给抢了下来:“她一个从大木仓里出来的宋家小姐,怎么能落后是吧?我就知道你,满脑子都是你宋家的体面。可是老太太当初怎么不想一想,从大木仓里出来的爷们,兜里就揣着几个可怜的洋钱,买下这里的四合院,再粉了墙、添了家私之后,还能剩下多少家底?我们从你家的大宅门里出来,除了稍有个人家样而外,可是一点儿好处都没捞着。你那些兄弟也是旧学堂里出来的,学问未必就比你好,靠着老太太偏疼,给了钱走动到衙门里当了差,他们可曾当你是兄弟,可曾提携过你?”
“如今衙门也未见得能发出薪水来。”宋子铭急得额头直冒汗,急于要化解这些嫌隙。
宋玉芳往角落退着,喟然一叹,心里添了一份苍凉之感。
她的父母都是好人,纵然各自身上都有缺陷,到底没有什么坏心,奈何这样的两个人却不相配。若不是过去的时代不讲爱情,恐怕是凑不到一起去的,就是勉强在一起了,也不会有好结局。封建的婚姻制度将他们捆在了一起互相伤害,而这种伤害又渐渐消磨掉了宋玉芳本该无忧无虑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