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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挨了训,照旧是依次而出。
梅姨娘由她另一个女儿五小姐韩黛琴陪着,早已一脸焦灼地等在了门外。一见人出来,便绕过前头两位少奶奶,直奔着韩燕琴去了,口里还直念叨:“哎呦呦,我说姑奶奶呦,你就消停消停吧。”说时,两只眼睛偷偷往梁绣珍身上一溜,敢怒而不敢言。
梁绣珍的气烦早就转嫁到沈初云那边去了,也懒得搭理,只跟着沈初云一路转出上房,才冷笑道:“大嫂可真是八面玲珑,才几天工夫就把我娘家表妹也收服了。”
沈初云知道梁绣珍必然会过来理论,又恐邓丽莎的家庭矛盾不可贸然走漏,这才一路埋了头只顾走。见四下人来人往,都是些瞎忙活的人,不过寻个做事的借口,来瞧她们姑嫂几个的热闹罢了。因小声道:“外头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家里呢,仲秋还在养伤。我们上你那儿坐坐,好好说道说道,成不成?”
梁绣珍也不说好,只是气鼓鼓地一哼,怒地折过身向后径直而去。
沈初云一路跟到她屋里,这才坐下来悄声劝她:“绣珍,我不是非要跟你作对。只是我觉得你们这样办事情,会适得其反的。丽莎已经把她的主张告诉我了,婚姻自由之中本就包含了不婚。现在,是丽莎在忍让你们,哪天她忍不了了,把话都讲出来之后,你们反而有更多人情的层面,需要去一一赔罪,头两个不就先要跟家里二老交代吗?何况老四也是你的弟弟,论起亲疏来又不比丽莎远,你何苦……”
梁绣珍听不过,当即反驳:“那是邓家的事情,我也不过勉强能说上两句话而已。大嫂就更是外人了,不便置喙过多。”说罢,烦恼不过,就开了桌上的烟筒子,胡乱找洋火来点上。
自然是邓家的家事,那么梁绣珍又何苦夹在中间,出那样一个糟不可言的主意呢?
沈初云心里暗暗转过此念,只不说破,攒了眉又道:“我知道,正是因为知道,才不得不提醒你一句。丽莎是常在社交场合来去的人,又是个急性子、直肠子,你就真没想过,哪天她自己说破以后,父亲母亲会怎样看待邓家,又会怎样看待你吗?”
梁绣珍眸子往旁一溜,静默着只管吧嗒吧嗒猛吸着香烟。抽完一根,整件事也思忖得差不多了。这才敛了先时的怒容,勉强一笑,道:“大嫂的顾虑一是为了我,二是为了两家的交情,是很有道理的。找机会,我去和丽莎好好谈谈,把误会消除了就好了。只是,我希望大嫂再赶时髦也有个度吧。小孩子说什么独身主义,不过是不懂事罢了,大嫂就别跟着掺和进去了。一个人不结婚不生孩子,老了谁来照顾?这年头本就时局不稳,我们每个人对于将来都是眼前一抹黑。你们那些女权、平等,将来是能当拐杖拄,还是能当钱使呢?”
沈初云对于涉及将来的事无可接言,也担不起什么保证的话来。略略缓了缓情绪,解释道:“我看呢,丽莎年轻轻的,有思想有抱负,自然就觉得光阴不等人,多以事业为先。需要做的事情多了,就挪不出时间来考虑这些个人问题,倒并非是对于爱情有什么灰心的想法或是完全的不屑。你们不要过度逼她,或者哪天,就在她那些志同道合的朋友里,有她的白马王子也说不定啊。年轻人不喜欢被束缚,难说你们不提了,她自己倒要回来向你们发表婚姻大事了。”
梁绣珍心想,若不是她苦心将失恋的话暗地里传了一圈,由着邓丽莎去瞎闹,这会子早让人家笑话完了,哪里还有人肯跟个不想结婚的疯子相亲?因就撇过脸去,讥诮而无声地一扯嘴角。这才扭过脸,陪着笑说道:“大嫂这话也有理,或许我们是关心则乱,不如你想得公正。”
由她的笑眼里,沈初云看出了心口不一。
然而这件事情上,作为朋友,沈初云已经替邓丽莎做了澄清;作为嫂子,替韩仲坤摘了一顶冤枉帽子;作为儿媳,也算是让韩家从绯闻里挣脱了。所能做的一概都不保留地做了,接下来如何,真的不好太主观强求,只能静观其变而已。
梁绣珍送她出门之后,复又抽起了烟。一面沉沉地想着心事,一面低语道:“丽莎单恋老四的话虽然是假,但也是权宜之计。更何况,老四已经结婚了,事情说着说着,也就过去了。两家将来在官场上,还是秤不离砣砣不离称的关系。老四本就只是暂时的挡箭牌,一个大男人摊上这种传闻该高兴才是,于名声上也说不上是诋毁。尤其看母亲的样子就知道了,她老人家可未必那么讨厌先时的传言。倒是真相闹开了,两家的关系才真要被打破了。凭空地跳出一个沈初云,自以为公允地来插手此事,说出许多大道理来。我看,她才真正是个危险人物。跟大哥的关系这么不稳定,指不定哪一天恨透了韩家,倒是要滋事的!”
“是谁要滋事啊?”
忽然有人打外头唱了一声戏腔进来,梁绣珍被吓得不轻,脸色霎时惨白。
往外看时,却是韩仲平一路甩着尼帽,满面春风而来。
稍缓一口气,梁绣珍一手抚着狂跳的心口,一手正要拿烟往嘴里送时,不由惊叫一声,慌忙站起。
原来刚才吓坏了,手一抖,点着的香烟就掉在厚绒毯上了。
韩仲平见了,也忙凑上去踩了好几脚,帮着梁绣珍一起灭烟头。
火星灭了,又喊蒋妈进来收拾。
梁绣珍这才得了空,揶揄道:“大忙人,你打哪儿来啊?”
“除了衙门,还能从哪儿来?”韩仲平似乎心情很好,吹着口哨就去里边开衣柜,找出一身西服来换了。
“骗鬼去吧。”梁绣珍自是不信,跟进去望了他照镜子的得意眼神,直飞白眼。又惦记着方才那样一闹,眼下要紧的,得给邓家去个电话先,也就懒得盘问丈夫是否又要出去花天酒地了。
韩仲平换好了衣服出来时,梁绣珍才挂上电话。方才隔着门听时,梁绣珍不过和对方说些几时有空见上一面的话,因之也不在意。遂鬼鬼祟祟,背贴着墙,一路往外挪。
快到门口时,还不见梁绣珍盘问,这倒瞧着新鲜了。韩仲平便停住脚步,问道:“你今儿怎么了,不高兴吗?”
“你少问。”梁绣珍不耐烦地又取出一根烟来点上,人往沙发上一仰,面朝天花板,就吞云吐雾起来。
韩仲平看看挂钟,一时觉得别耽搁了外头的事情好,一时又觉得梁绣珍愁成这样,作为丈夫理当问问的。两下里一犹豫,想着只要半个小时之内出门,应该就赶得及。便上前往沙发上一靠,替她捏了捏肩。
换了平时,这是夫妻乐趣,可今日梁绣珍心烦意乱,将身一躲,催着他快走。
韩仲平讨了个没趣,也就心安理得了起来,边退边说:“得得得,难得体贴你一回,还吃了枪子,我躲还不成嘛。”
“真要体贴,你就少往胡同里钻!”梁绣珍猛地一挺身,将烟用力往玻璃缸子里一掐,追着说到门外去,却是哪里还看得见人影。
原本和邓太太是约了明日上午在百货公司碰头,顺道一起逛逛的。可是,梁绣珍越想越等不得。娘家一个表妹不懂事就罢了,这点子说不出口的事情又叫婆家人知道了,算是彻底失控了。
徘徊几回,梁绣珍忙换了衣服,略施薄粉,问了家里可还有空着的汽车,径直上邓公馆去了。
却说沈初云从梁绣珍那里回来,进门就见韩仲秋趴在沙发上养伤。身上只一件薄薄的衬衫,嘴角噙了笑,语带讽刺道:“你可真是家里家外一把手,发表讲话都成了习惯。”
大抵不过是因沈初云替邓丽莎发表的一番解释,韩太太不得不与家里诸人也通个气,所以韩仲秋才会这样话里带刺的。
他不回来时,气他不着家,他在家了,又处处地只管惹人生气。
婚姻沦落到这种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地步,也是彻底的失败了。
沈初云叹了一口气,闪身进书房前,悠悠然留下一句:“我这习惯总好过吃喝嫖赌吧。”
“你……”韩仲秋心中生怒,正欲追去理论一番,却听见外头有人问:“大哥,大哥在家吗?”
来人是韩仲平,他也不进屋,只在走廊上透过玻璃窗户向里一望。
韩仲秋已经穿上鞋坐端正了,正冲着屋外招手:“进来坐吧。”
韩仲平嘿嘿一笑,走到门边,探进半个身子,一双眼只管四处来回地瞅。再三确认过沈初云不在这屋子里,却尤嫌不够,鬼祟一笑,道:“大哥,你出来说,来。”
“什么了不起的事儿,做出这派鬼腔鬼调来?”韩仲秋不迭地抱怨着。他因背上未好,一下都不肯多动的。又不好在弟弟跟前丢份,硬撑了头皮佯装无事地走了出去。
可这韩仲平实在也是太跟大哥要好了,韩仲秋一句“不要”还没来得及叫出来,韩仲平的手就已经搭在他后背上了。疼得韩仲秋龇牙咧嘴地跳了起来,脑袋都要顶上房檐了。
韩仲平先是歉意地一笑,随后再一笑,眼神就有些看戏的意味了。见韩仲秋脸上一凛,知道他不高兴了,忙就做个严肃的表情,皱了眉关切道:“父亲下手这么狠?”
韩仲秋厌烦得不行,摆手嗔道:“别跟我念叨这些,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