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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场点将的当天,曹孟德就带军队离开许都,开往袁绍正逐渐增兵的官渡战场。蔡妩那天跟着许都很多夫人一道,在城外伫立,目送那支大队离开。等到黄尘官道上,那些人只剩下了一个影子时,蔡妩才恍惚听到自己身边不时响起的哽咽声和压抑地抽泣声。
蔡妩转眼看了看身周的人群,嘴角忽然就挂起一丝苦涩的笑:是啊,怎么可能像他们在时表现的那么平静呢?送人去战场,无论多少次都不会习惯成自然的。因为:沙场多战死,谁也不知道,这一别是暂别,还是永别。这一眼望去,是目送离人,还是再难相见。
蔡妩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心里不无讽刺地想:千百年后,有多少人在羡慕这个波澜壮阔,英雄辈出的时代?却不知这个时代到底比那晃晃明明的太平盛世累多积累了多少的无奈酸楚、离别悲欢?它的浅表,华丽覆盖着男人们建功立业、浓墨重彩的荣耀;它的内里,却是充斥着无数女子提心吊胆,冷落深闺的血泪。
蔡妩合了眼睛,忍住眼角的一滴清泪,微扬了下巴,跟身边几个几人声音淡淡地说道:“快别哭了。收了眼泪,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夏夫人闻言愣了愣,赶紧拿帕子擦干净脸上泪渍,深吸口气回答道:“是,差点儿就忘了这码事了。”
蔡妩勉强地才给她一个笑意,然后一手拉起郭荥,一手牵着郭照,转过身,沉默地走回不远处的自家车驾。
车驾旁站着的是正看着远方官道恍然失神的杜若。这姑娘有生以来头一回没有在第一时间意识到蔡妩的到来,只是微低着头,轻轻地喃喃了句:“如果你能活着回来,我就答应嫁给你。”
蔡妩脚步一下顿住,看着杜若眼神里满是惊喜和不敢置信:她那个徒弟走了足足十年还多的追妻之路,好像今天是看到曙光了。只是她家杜若说这话的地点和对象不太对。你说董信这会儿都带着那几百由许都夫人们挑选由惠民堂教导的医僮走远了,你这会儿嘀咕他也听不到呀。
蔡妩表情遗憾地瞧了瞧已经反应过来,正给她拉车帘,布置车内的杜若,心里微微叹了口气:要说董信这孩子可真是不容易啊。当年一句日久见人心,竟让他生生耗费了十年光阴。先是杜若自己过不去心里那道坎,说什么都不同意。紧接着又是郭奕出生,杜若帮着她照看郭奕,没心思理会这事。等到郭奕年纪渐长,不用人再时时看着,她终于可以舒口气时。偏偏又赶上了来许都,郭荥出生。整个府邸,家主不在,就只有杜若帮衬着她。别说是谈风花雪月有功夫了,就是谈茶米油盐,杜若都未必能跟你闲下来好好唠!
再等到郭荥不用人盯着瞧着,她也渐渐闲下来时,杜若终于可以静下来,平心静气地思考自己跟董信的问题了。偏偏又遇到个不省事的小主子郭奕:这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他小舅父蔡威的遗传,对于凡是觊觎他身边女性的雄性生物都抱有愤怒的敌意:管你是好哥们(指曹丕)或者从小看到大的好师兄(指董信),反正要从身边带人,就是在抢东西,就是不行!可怜董信,在郭奕这种思维做鬼下,每次来见杜若都跟闯一次险关一样,郭奕那小子各种层出不穷的恶作剧像不要钱一样拼命地往董信身上使。也的亏董信心眼实,脾气好,不然换个人,早就撂挑子不干了:小爷宁愿媳妇儿不要了,也不要去上赶着受那个气了!
当然,经历了这种插科打诨的小捣乱,董信跟杜若好像不是越离越远,反而越走越近了。很难说,这跟郭奕的初衷到底是背道而驰还是歪打正着。
蔡妩在上车后,看着执拗地不肯跟她同车的杜若,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开玩笑调侃她说:“我打赌,你刚才那句话要是当着阿信的面说,他肯定宁可官渡不去了,也得把婚事完成。”
杜若脸一红,嗔了蔡妩一眼,咬着唇说:“他若是不去官渡,那就不是他了。既然不是他,杜若又何必嫁呢?”
杜若话说得很绕,云里雾里的,倒是让蔡妩勉强听了个明白。
蔡妩轻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该欣慰自己徒弟有担当有作为,还是该后悔自己当年好像有意无意给杜若小姑娘灌输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思想,以至于现在全应到自己徒儿身上。不知算不算别样的现世报?
等蔡妩叹完气,抬眼那一瞬间又把目光落在了郭照身上。郭照这会儿安静地坐在车里,微仰着下巴,手扣着帕子,看上去无比的倔强而镇定。可是跟自家姑娘朝夕相处的蔡妩却微微闪了闪眼睛,把手无声地附在了郭照手上:总有些人,在你以为他过去的时候,仍旧会在有意无意间,以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再度闯进你的视野。比如,也开赴战场的曹二公子。
郭照抬起头,对蔡妩笑了笑,伸手撩开车帘的一角,笑得万分明媚地跟蔡妩说:“母亲,你看,雪化了。今年上元节燃灯的话,想必依旧是很美的。”
蔡妩愣怔了下,手抓住郭照腕子,看着女儿的眼睛声音很慢地说道:“是啊,雪总会化的。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郭照眯弯了眼睛,看着车外渐渐后退的风景,声音喃喃,轻似自语:“是啊。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蔡妩看着这样的郭照,垂下眼睛,无声地点了点头。
建安五年的上元节,和以往节日没什么两样,只除了军师祭酒府里缺席了当家的,却在头一天迎来了会娘家探看的戏娴。跟听到戏娴来也凑着赶来的荀彤。
蔡妩拉扯着戏娴,跟个更年期老太太一样絮絮叨叨地问戏娴:“他对你怎么样呀?”“你们过得好吗?”“他家里那个姑母难伺候吗?”“你在那里还习惯吗?”
戏娴微低着头,脸色微微泛红,带着新嫁娘该有的娇羞跟蔡妩说:“一切都好。婶母放心吧,娴儿不会让自己委屈的。”
蔡妩闻言,登时就无限感慨:自己果然老了吗?明明三十还不到,就有种当岳母的味道,。这样下去,等奕儿成婚,她不是都能找到当祖母的感觉了?
戏娴善解人意地陪着蔡妩说话聊天,旁边的荀彤跟郭照听着,一个怅然失神地咬唇,一个微微蹙眉地思考。
等蔡妩觉得自己啰嗦够了,该给戏娴教些不太能让郭照荀彤这样小姑娘听到的夫妻相处之道时,蔡妩才闭了嘴,带着戏娴走到了另一间房里。厅里留下荀彤,和负责照顾荀彤的郭照。
只是两姑娘在大人一离开,气氛立刻为之一变。
荀彤是心有所思,面带轻愁的叹气。郭照是眼睛灼灼地盯着荀彤,口气笃定地问道:“彤儿姐姐在心烦?”
荀彤一愣,看了看郭照后坦率地点点头。
“因为长文先生?”
郭照疑问的内容却是以一种陈述的语气说出,让荀彤不由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郭照笑了笑,随手拈了身边插花瓶的一枝梅花,平静耐心地解释:“我跟彤儿姐姐处了几年,还能不知道彤儿姐姐为人吗?这么一个出身世家,举止矜持的人,却只有对长文先生时像是被惹毛了的小猫,浑身都带着伶俐和狡黠。这可不像你,若说你真的什么也没有?照儿我可是不信的。”
荀彤有些忐忑地看着郭照,手卷着衣角,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你要告诉……妩婶婶吗?”
郭照忽然转过身,笑如三月春阳:“为什么要告诉?彤儿姐姐,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难道,你不想嫁与陈长文吗?”
荀彤脸色“腾”的一下泛红,低下头,眼盯着地面,目光游移。
过了好一会儿,郭照都以为她不会回答了,却见荀彤豁然抬头一副豁出去模样地看着郭照:“你能帮我?”
郭照闪了闪眼睛,手上一用力,红色梅花一下被折落枝头:“那就要看彤儿姐姐有没有这个胆,敢不敢冒险了!”
荀彤站起身,仰望着门外天空:“无所谓胆子不胆子!只是对着既定的安排,不搏上一次,不争取一次,就这么由着家中长辈给指配给一个不熟悉不喜欢的人,终究还是会一生难安的。照儿,有什么主意,你说吧,我听着呢。”
郭照“唰”地一下转身,眼睛闪亮,气势决然地看着荀彤,一字一顿道:“你怕死吗?”
荀彤被惊了一下,随即语中坚定地回答:“我怕死!但更怕像这么行尸走肉的活着!”
郭照赞赏地笑了笑,冲荀彤招招手:“彤儿姐姐,附耳过来。”
荀彤依言把脑袋凑到郭照嘴边,听着郭照一句一句地讲述心中点子后,脸色不由显出几分惊骇和犹豫,最后还是牙一咬,吐出一句:“好!我听你安排。”
郭照点了点头:“那经过此事,彤儿姐姐就可静坐家中,等着陈长文上门提亲了。”
荀彤苦笑了下:“到不知他那时会怎么想呢?胜算几何,恐怕连你我都不知道。”
郭照摇摇头:“彤儿姐姐莫要妄自菲薄。你……在他心里,或许比他想的重要呢。只是长文先生自己不想承认罢了。”
“但愿吧。”荀彤可有可无地敷衍了一句,然后转身看着郭照,“你不是今天才猜到的吧?为什么一直沉默不发,今天却想到帮我了呢?”
郭照浑身一怔,低头看向手上冬梅,想了想以后声音缓缓地说道:“郭照只是觉得有情人该终成眷属罢了。若天意弄人,那郭照不介意……与天相搏!”
荀彤张大了嘴巴,满是震惊地看着郭照:“照儿你这是……”
郭照却只是回头冲她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说笑而已,彤儿姐姐莫往心里去。”
荀彤咬了咬唇,沉默地垂下眼睛,若有所思地判断起郭照刚才所言的真假。
郭照则自出了厅门,开始对着几个心腹侍女吩咐事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