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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二姊家之前,王氏很周到地让自家的车夫走了一趟集市,去采买探病礼品。
汉末大多城镇集市分东市和西市,颍阳亦不例外。集市辰时开市,申时关闭。有市官管理,市内商贸往来频繁、店铺林立、车马粼粼,倒让第一回出门逛街的蔡妩狠狠地开了一回眼界:之前她一直以为在重农抑商口号下,这里的商业肯定发达不到哪里去。不料却看到了眼前一派熙熙攘攘。也难怪她老爹虽是地主,却常年行商,敢情这上头油水比种地收租要肥厚得多啊。看来,不管是哪个时代,即便政治口号叫的再响亮,也比不上经济利益更能够驱动人心。
蔡妩目不暇接地看着两侧商铺:茶楼酒肆,客栈驿馆应有尽有。首饰铺遥对胭脂楼,绸缎庄正面锦绣坊。小小的一个颍阳,在暗流涌动的年代,竟也焕发着勃勃生机。
蔡家的马车停在一所生药铺门前,车夫下车进店,不一会儿就抱着木匣子和药包走出来。蔡妩好奇地看着车夫手里的东西,随手打开木匣,望着里头的人参纳闷:“娘,我们又不是大夫,干嘛要给二姨母送药?”
王氏摇摇头,摸着女儿小脑瓜:“不是送药,这只是一点心意。你二姨母操累劳碌大半生,从来都不肯往自己身上多花钱。娘想,这次她病,势必是不肯为自己用好药。咱们把这个给她送去,也省得她为身外物心疼。”
蔡妩乖巧地点点头。一扭身,继续浏览车外的风景。其实,这实在没什么可看的,但是蔡妩觉得新鲜,从人家生药铺店招牌开始一直到人家铺面摆设,前前后后浏览了一个遍。等她终于看够打算缩回车里时,却冷不丁瞥见一位八、九岁的小公子从生药铺中步出,他身后跟一个提药包的小厮,正愁眉苦脸跟他说着什么。
蔡妩目光瞬间就被吸引住。不光因为这是她头一回见到开药拿药的场景。还因为那位衣着整洁小公子实在是生了一双极对她口味的漂亮眉眼:就像是夜穹里亮了两颗晨星,熠熠夺目。
蔡妩目不转睛地望着来人,兴奋地直扯身旁王氏衣角,指指车帘外:“娘,你快看,快看,刚才那个小哥哥,你看到没有?就是他,就是他,他眼睛是不是特别好看?好黑,好亮。好可爱。娘,你说我……”
王氏还没等女儿说话就蹙起眉,连女儿指的是谁都没去看,直接把车帘扯了下来。虎着脸对蔡妩教导:“阿媚,在家进学的时候,娘都教过你什么?”
蔡妩茫然地眨眨眼,在察觉王氏脸色有越来越黑的趋向时,识时务地耸拉了脑袋:教过什么?教了一堆的规矩和礼仪啊。简直多得令人发指!
蔡妩微微打了个抖,抿起嘴,摆出一脸认错的表情。心里小小声地抗议:其实,碰见个好看的人儿多看两眼又不算是什么出格的事?孔夫子还说:食、色,性也呢。娘,这么上纲上线直接把问题提升到原则层面,是不是太小题大做?
王氏还不知道自己女儿腹诽呢,她见女儿乖巧低头,还当她已知错,不禁心软。叹口气道:“下次可不许再这样了。记住没?”
蔡妩点着头,嘴上讷讷答应:“记住了。”脑中却想:嗯,下次碰到这情景,我自己偷偷地看,不给您知道。
王氏可完全不知道自己女儿这点“花痴”小算盘,她一听蔡妩开口说记住就不再追问。吩咐了车夫出市西行,向二姊说在的杨府上赶去。
蔡妩二姨母家的门户并不像蔡府那么端庄气派。不过绝算不上寒酸落魄:普通的木制双扉,院墙不高。被装饰得中规中矩。角门里有小仆在当值。看上去这也是一个小康之家。
角门的小仆在看到蔡家的马车后,一溜烟就跑进通报。不大一会儿,蔡妩的大表哥杨兴就迎了出来。招呼人把车马安置好后,立刻带王氏和蔡妩向厢房行去。
路上,王氏问他:“你娘亲怎么样了?年前还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了呢?”
杨兴眼眶瞬间泛红,深吸了口气才声音低哑地回答自己姨母:“娘亲她一向康健,这回发病着实突然,家里没有一点准备。”
“大夫怎么说?”
“大夫说是操劳过度,累的。没什么好法子,让好好安养。可是……姨母也知道,母亲她……本就是闲不住的性子,让她安养何其艰难?”杨兴说着顿脚转身,对向王氏深施一礼:“外甥有一事拜托姨母:等会儿姨母见到母亲时,请千万劝她安心修养。家里一切都不用她操劳。”
王氏摆摆手:“别来这套虚礼了。还是赶紧带我去看看你娘亲。”
杨兴立马又带头往暖阁走。蔡妩跟着王氏随在其后心里暗暗思量:“这四五月的天,还在暖阁住着,看样子二姨母病得着实厉害了些。”
可是等到蔡妩真正进门,看到眼前之景时,她才发现,她的二姨母不止是单纯病得厉害,她还……失明了。
这个美貌的妇人在蔡妩她们入内时,只披着一件薄衫靠坐床头。乌黑的头发齐齐整整地打理着。面色略带憔悴,嘴唇有些发白,腮上施了淡淡脂粉以遮掩病容。一双清亮有神的眸子虽还乌黑漂亮,但却没了焦距,只茫然无神地盯在某个方向。
听到门响,她才转身,声音沙哑地问:“可是小妹来了?”
王氏呆愣地僵在门前,紧接着突然反应过来,一下扑到自己二姊榻前,难以置信地抬起手,在她眼前来回晃着。
被比划的人却丝毫不觉。她依旧望着一个虚空的方向,对自己的女儿吩咐:“芬儿,快给你姨母看坐。阿璃,就你一个人来,还是带着阿媚一起来的?”
王氏闻言收回手,紧紧捂住自己嘴巴。闭着眼睛,压抑而难过地克制住自己,肩膀颤动,可是眼泪无声地滑落脸颊。
门边的蔡妩一见这景,立马出声扑到二姨母榻前,软声软语地唤:“二姨母,阿媚也来了。”然后她挨挨蹭蹭地挤到二姨母腿上,把脑袋伸到病人最容易摸到的地方,抱着自家二姨母撒娇:“姨母,姨母都没有让芬姐姐给阿媚坐,阿媚生气了。”
二姨母摸着她的头,笑得虚弱:“那二姨母给我们阿媚赔不是?看到没有,你芬姐姐去拿糕点了,好吃着呢。快去追她!”
蔡妩识趣地遛下榻来,担忧地看了看王氏,就跟什么也不知道一样操着天真欢快的语气对两个长辈说:“阿媚这就去。姨母,你可不许心疼。阿媚会吃好几个呢。”话音一落,蔡妩就迈开小腿“噌噌噌”往门外跑。
“这孩子,还真贴心。”二姨母“望着”声音消失的方向,轻轻感慨。
王氏却顾不得自己女儿是不是在刻意为自己留下和二姊的独处空间。她抬起手抚了姐姐的眼睛,声音发颤:“这是……多长时间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床上病人拍拍妹妹的手:“去年秋收吧?当时没注意。只当上了岁数人都会头晕眼花。”
“你净胡说,哪有四十不到的人就眼花的?”
两人顿时沉默。
过了一会儿王氏才说:“大姊知道吗?大夫们……又是怎么说?”
二姐姐苦笑:“前几天大姊的儿媳妇来探过病的。至于大夫?除了开始那位华大夫还能说些门道。其余的皆是千篇一律归根于操劳过度。呵,操劳过度……可你说我不操劳行吗?你那姐夫是个老实巴交,让人欺负了也不吭声的主。芬儿又是个女儿家。兴儿倒是不像他爹,可性子还是个软乎的,老三、老四今年才十二,都不顶用。这么一家人,我不多操持着可怎么得了?”
“那你也注意休息啊。大夫们的话,不管好坏,你总要听。”
二姐姐点着头不甚上心:“知道了,知道了。我这不是已经在休息了吗?反正我现在也想开了,不就是看不见了吗?不是还能听、还能说吗?也不算废人。”
“你想什么呢?什么废人不废人的?你好着呢!只要好好将养,将来痊愈你还得抱孙子呢。”
二姐姐只是笑着不说话。
王氏心头一急:“你说孩子们都那么大了,也懂事了。你这么操心,他们心里头能不明白?你身子一垮,我看他们比谁都心疼!刚才进门,我只是随口一问,兴儿就红了眼睛。孩子们都巴不得让你享清福。”
“二姊,别那么想不开。身体是自己的,日子长久着呢。钱财那都是身外的。多少才是多?你自己身子好了才是正经呢。”
二姐姐叹口气:“唉……哪有那么容易啊?你姐夫要是有德良一半能干,我也就不必这样……”
王氏气了:“你……你怎么这么拧?你争那点儿意气干嘛?我是你亲妹妹,我这么说你,还能是害你吗?你非得把自己闹病了,折腾的一干人都难受,心里才舒坦是不是?”
“我不想的!”二姐姐忽然低下头,良久后低声哽咽道:“阿璃,我也不想的。真的。我……就是怕他们哪天忘了我。”
“阿璃,我害怕,很害怕!每天早上醒来,晚上睡去眼前都是一个景色。不知道你身边到底有没有人?不知道是哪个人?不知道白天日升,不知道夜里月落。不知道茶水在哪儿,不知道筷箸在哪儿,我连吃饭都需人看着……阿璃,你说我这和废人有什么差别?”
王氏听罢再也忍不住,上前抱住自家二姊,姐妹俩一起痛哭失声。
蔡妩在隔着房门不远处的地方听着,边啃糕点边祈祷:希望这场痛哭能让这个争强好胜的二姨母发泄出一些郁结。太过要强,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