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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静见到这一世的生身父亲是在一个阴蒙蒙的上午。一家人很早就起了身,连不到一岁的王静也被叫了起来,罩上斗篷,给送上了马车。
王静被王氏抱在怀里,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自己这是要去干嘛。等王氏低下头,对她轻声说:“乖囡,等一会儿你就能见到你的阿公了”时,王静还迷迷糊糊。她望着王氏神采飞扬眉目舒展的模样,心中直纳闷:阿公?阿公是谁?爷爷还是外公?为什么要见到他,你会那么激动呢?
马车震震颤颤走了半个时辰,终于在王静昏昏欲睡时停下来。王静被奶娘抱下车,紧接着蔡平也跳下来,小男孩迫不及待地跑到队伍前头,踮起脚望眼欲穿地眺看官道尽头。
王静蹙起眉,眨眨眼睛不解地看看他,又看看后面马车上下来的姨娘张氏和小姐姐。蜿蜒漫长的黄尘道上空无一人,王氏却接过她,手指着官道:“乖囡,等会儿你阿公会从这条官道回家。”
王静抿着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抑制自己将出口的哈欠。她拒绝去想阿公这个人回来以后会不会也像当娘的一样,热衷于不厌其烦地诱哄她开口说话,让她学叫阿公叫娘亲什么的。
“娘亲,阿公什么时候来呀?”蔡平不思消停,来来回回在官道上跑。
“平儿不用着急,你阿公巳时前一定能到。”王氏柔声安抚了儿子,紧接告诫,“你阿公走时可是交代回来要考察你功课的。平儿,你最近可有用功?”
蔡平一听立刻苦下脸来,一旁被张氏抱着蔡家大女则掰着手指,奶声奶气说道:“娘亲,你说阿公回来还记得哥哥、妹妹和大姑娘吗?大姑娘很听娘亲和大母话的。按时吃药,没有生病,没有淘气。”
张氏无声地摸了摸女儿的头,笑了笑才回答道:“会记得的。”
王静更困惑了:这样的对白听起来不像是在说爷爷的事。难道……阿公是指父亲?敢情王氏不是来迎侯父亲或者公公,而是来接自己孩子的爹。
想通此间,王静在心里忏悔了片刻:怪不得她在家里这么久一直没看到男主人呢,原来男主人不在呀。看蔡平和小姐姐这样雀跃激动,也不知那男主人会是个什么性情的人?想来……应该不是摆老爷架子的封建大家长吧。
王静趴在王氏肩头,眼巴巴望着官道,好奇又忐忑的和哥哥姐姐一道等候“大家长”的出现。
“娘亲,快看,阿公来了!”
不多时,跑动在最前方的蔡平忽然一声欢呼,把王静狠狠吓了一跳。王静转过身,就见远处官道上行来一列车队。为首的是个骑在马上的壮硕男子。三十岁上下,浓眉大眼,五官周正。穿着一身宝蓝色外袍,唇边蓄了圈短密的黑须,修剪得妥帖整洁。袖口束腕,腰板挺直,看上去格外精神干练。
王静瞧着来人,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果然是理解有误,瞧年纪,这人肯定不是她祖父,该是她爹。
蔡平喊过话就撒腿向自己父亲跑去。马上的蔡斌一把捞起儿子,放在马鞍上,加快了行进速度。等车马到了王静他们近前。蔡斌下马,安排好管事押解货物进城后,才有空转过头,看向出城迎接自己的妻妾儿女。
他先把儿子从马上抱下来,又从王氏怀里接过了王静,然后才弯下腰,牵起大女儿的手,向城内而去。
王静被蔡斌抱着,偏头看着蔡斌的表情,心里微微发憷:这人绷着脸,瞧着就严肃无比!特别有那种拘泥不化的封建大家长范儿。
似乎是把王静的不自然理解成了怕生,王氏几步走到蔡斌身后,对趴在蔡斌肩头的王静哄道:“乖囡,不怕不怕,这是你阿公啊?还记得吗?来,快叫……阿公。”
王静手撑起身子,包子脸上表情纠结地盯着蔡斌看了一会儿。一边琢磨是不是为了自己以后的安稳生活,讨好一下大家长;一边又觉得就这么妥协,实在是对不起自己一直以来的坚持。
蔡斌跟她对视着,似乎是察觉小女儿脸上的纠结,这个自从现身就一直绷着脸,面无表情的男人竟在眼角闪现出丝丝笑意,可惜王静神游天外,没发现这细小变化。
等她回过神时蔡斌已经又恢复了那副冷脸模样,显得不急不躁。
王静见此,立刻就给自己找到了不开口的理由:嗯,她现在在长牙。牙床痒的难受,而且还流口水。不开口还好,一张口哈喇子流得整个前襟都是,跟《加勒比海盗》里的乌贼船长似的。作为一个刚见阿公第一面的孩子,她有义务给眼前这个可能掌握她前半生命运轨迹的男人留下良好的印象。所以一切有损形象的动作,她都不能去做,包括开口讲话!
孩子嘛,两三岁才学会讲话的也有的是。她又不想冒充神童,惊艳四方。自己给自己留些时间缓冲也是好的,说不定时间一长,她会慢慢转过这个弯,接受这个新家,主动开口叫爹娘呢。
蔡斌见小女儿转着小脑袋,左顾右盼好奇地看着四周,就不配合自己妻子开口叫人。也没再难为小女儿,只是拍着她小屁股笑斥句:“不叫便不叫吧。看来是个嘴懒的。这样也好,免得将来言多有失,闯下口舌之祸。”
王静先是被拍的一愣,随即小脸涨红。咬着粉嘟嘟的嘴唇怒气咻咻地瞪向蔡斌:他怎么能拍她屁股呢?怎么能?怎么能?还有,这口舌之祸什么的?一个小丫头家家,能闯下什么口舌之祸?分明就是他胡编乱造!
可怜王静还不知道她穿越的是一个多么特殊的时代呢。
这个时代,暗地里随处都可见大乱之前一股股不安分的波流。灾荒连年不断,贪墨舞弊时有发生,清流党锢之祸,更是早已蔓延整个天下。朝中诸宦与外戚争权夺利,皇帝陛下置之不理,冷眼享乐。一个传承赫赫四百年的锦绣江山,早已被折腾的乌烟瘴气。老百姓还没到侧路以目的程度,但言行间亦是谨小慎微,唯恐一个不注意,被人抓了把柄,投进大牢。
王静对自己父亲刚才行为不满并没有通过眼神传递到蔡斌脑子里去。蔡斌面色如常,边带着妻儿往回走,边跟孩子他娘说着自己一路见闻。
王静被颠得迷迷糊糊,趴在蔡斌肩头,无聊地打瞌睡。
蔡斌瞄了眼怀里的困倦不已的小女儿后,不着痕迹地放慢脚步,压低声音,微抬抬下巴示意王氏:咱们上车回家。
王氏接过女儿迈进车里。看蔡斌也上来后,四下再没了其他人,泪珠儿才一下子从眼眶滚了出来。
蔡斌揽过王氏的肩头,声音里带着丝愧疚:“我不在家这些日子,夫人辛苦了。”
王氏眼泪流得更凶。手忙脚乱从袖子里抽出帕子擦擦脸:“有夫君这句话,妾身纵是再苦也是值得了。”
蔡斌紧了紧揽着妻子的手,垂眸看着已经迷糊着了的女儿,小声感慨:“我离开的时候,老幺还是裹在小被里粉粉嫩嫩的小肉团,这一晃半年过去,小肉团竟也成了秀鼻秀口的小丫头。”
王氏轻轻地笑了笑,偎依在丈夫怀里看着自己小女儿,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问蔡斌这趟出行,可否顺利。
蔡斌倒也说得仔细,从自己出发启程开始,中途在哪里歇了脚,遇到了什么事,又是几时再离开的事情都跟王氏说了。王静躺在王氏臂弯里,睡梦朦胧中听到自己这辈子的阿公说起他途径东莱,目睹东莱海溢后,死伤无数,乱民四起的惨状。以及他在路过阳翟时和大队失散,身无分文,饥冷难耐间幸得好心人收留云云。
王静脑子不算糊涂地在心底道了声万幸:幸亏都是有惊无险,否则,她这一世还没长大就该成没有爹的孩子了。在古代啊,没了娘的话,孩子还只是可能成为小白菜。要是没有一家之主的男人,这孤儿寡母煎熬度日,她就不是小白菜,恐怕连白菜叶子也算不上了!
王静他们到家的时候,蔡斌下了车,来不及洗去一路风尘就带着妻子先去江氏那里给老人家问安了。母子俩说了有小半个时辰的话,蔡斌才被江氏从她院子里赶出来,换好衣服,去接受一家子的见礼。
正厅里,蔡斌居中坐在主位,两侧是雁翅排开的诸多管事和仆役,有此次跟随他离开行商的,也有留守家中照应的,在他面前,一个个都俯首帖耳,万分恭顺。
蔡斌板着脸,严肃认真地听着各位管事关于账目经营的回报。满意时,会欣慰地点头。觉得有问题,则蹙眉不语,目光锐利地盯着回报之人,只把人望到冷汗涔涔,大气不敢出,才慢悠悠地说上一句:“下不为例。”
等他一番公事公办的面见结束,王静才又被李女抱向了正厅:接下来是他们这些做儿女的见礼的时候了。李女作为她的奶娘,自然想她能在当家男主人面前露面,于是从房门到正厅一路上,李女都在不断地诱导王静:“二姑娘,等会儿你会见到你阿公了……要知道叫……阿公。阿公听了高兴,会给赏下好吃的东西。”
王静垂着眸,眼珠望着地面,不理会也不哭闹。完全心不在焉的样子。
李女瞧着近在咫尺的正厅大门,又看看自己怀里的小女娃,无奈地叹了口气:算了,反正当阿公的那位也见过自家二女儿这个样子了,不开口就不开口吧。
正厅里,王氏和张氏他们已经见了礼,就连蔡平和蔡家大女儿也已经进了屋。王静被李女抱着,一边咬着手指磨牙,一边垂眸看着自己哥哥结结实实地跪地磕头,看着小姐姐有模有样地敛衽行礼。等轮到她时,才是李女貌似沉稳,实则惶恐地抱着她,代为行礼。蔡斌淡淡地扫了眼李女,给王氏使了个眼神,王氏立刻把小女儿从奶娘手里接下来,并且吩咐奶娘离开。
王静不着头脑的看着厅里只剩下不算外人的六个人,迟疑地抬头看向蔡斌,却发现刚还是正襟危坐,满脸严肃,表情淡淡完全一副标准封建大家长模样的蔡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脸色一改,笑意氤氲地走到了蔡平身边,开始从生活起居到玩耍学习地问儿子:“每日几时醒来?”“几时读书?”“读了什么?”“如今习字多少了?”“先生教的可有不懂?”“可有按时给祖母问安?”“可有好好孝敬娘亲?”“可有疼惜妹妹?”
一串的问题,明明都以一种春风拂面的语气问出,偏偏能把垂手而立的蔡平问得满头细汗,却也不曾多动弹一下。
王静在一侧看的目瞪口呆,心中啧啧:这个当父亲的……好像不简单!他不止会变脸,他气场还满强的。至少,她就被他唬住了。
问完儿子,蔡斌又开始跟大女儿说话:
“你大母说你身子又着了寒,可是又曾调皮?”
蔡家大女仰起头,笑露着小虎牙,奶声奶气回答:“回阿公,女儿有好好听话,按时吃药,没有再淘气再惹大母和母亲。嗯,女儿还帮着大母照看妹妹呢。”
蔡斌浓眉一挑,笑咪咪地点了点头,接着又问:“你跟着兄长一起识字还是大母教你?”
蔡家大女答曰:“跟着大母念书,哥哥也教一些。”
蔡斌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蔡平,刚刚有些放松的蔡平被自己阿公这一眼望去,立刻又挺直了脊背。蔡斌弯下腰,跟女儿平视着问:“那你告诉阿公,你都从你兄长那里学了什么?”
“诗经,国风篇。哥哥还没教完。”然后大女就开始看着蔡斌背诗经:“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汝,莫我肯顾……乐郊乐郊,谁之永号?”
奶声奶气的稚嫩之声荡漾在正厅之中,王静趴在王氏怀里,看着垂首低眉,不喜不忧,不怒不嗔像是完全没有存在感一样的庶母张氏,又扫过阳光下乖巧老实,仪态端正地接受考较的兄姊;还有正含笑捋须,柔化了浑身精干的父亲。王静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若当真天意弄人,使她终身再难有返程之机,那么……以后能和这样的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好像……也不是太糟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