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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存了好生做的心, 严清怡便在细节上下功夫,针脚走得非常细密不说, 又另外到布料铺子配荼白色的细棉布在领口处绗了道三指宽的缘边,密密地绣上竹叶纹。
足足用了八天工夫才做成。
薛氏暗地里直摇头,可见到做成的衣裳却是眼前一亮, “鸦青色显老成, 没想到配上荼白这么好看,就是费工夫。”
严清怡也颇感满意, 笑着道:“鸦青配灰色也好看,可我寻思着把剩下这块布给二弟也做一身,他撑不起灰色,跟个小老头似的。”
薛氏笑一声, “你不用管他, 先紧着把你那件做好, 眼看着就快生日了。”
严清怡道声好, 用那块妃色府绸做了条八幅罗裙。裙摆处绣了三五枝兰草,虽然简单却是雅致。
现在济南府时兴的是十六幅裙子, 也有的做成二十四幅, 走起路来翩若惊鸿,显得体态格外轻盈。
可是裙幅宽太费布,而做八幅的裙子就能省出一块布,正好给薛氏做件半臂。
因怕妃色显得轻佻, 便在衣襟上绣了两大朵墨菊。
如此一来, 全家人都有了新衣裳。
薛青昊休沐时, 将衣裳带给林栝,“我姐让你试试大小,不合身的话,她再改。”
林栝心头跳一下,“是你姐做的?”
“那当然,我娘的眼神不比以前,费不了这个工夫……你快试试好看不,我姐说照这个样子也给我做一身。”
林栝犹豫会儿,“不试了,肯定合身。你快回号房,马上吃午饭了,晚了别叫唤吃不饱。”
薛青昊他们都是伙夫送了饭过来,一大笸箩馒头管够,一大桶菜则是每人分一碗,若是吃得快可以再加,吃得慢的话,桶里菜就没了。
薛青昊闻言,撒丫子跑了。
林栝洗过手,将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展开,有皂角独有的清香扑面而来,很显然,衣裳是熨洗过的。
入目便是荼白色缘边上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竹叶,配色也讲究,嫩叶用浅绿,老叶用深绿。
也不知耗费多少工夫才绣出来?
他原本是看严清怡衣衫都旧了,才想出这么个理由送她布料,没想到竟是给她添这许多麻烦。
一时有些懊悔,又由衷地感到欢喜。
不过是一身衣衫,她竟肯这般用心……她缝衣的时候应该会想着自己的吧?
林栝紧紧抿下唇,换上新衣,衣裳略有些大,却意外地好看与舒适,熨帖在身上,就好似……她的手在轻抚着他。
林栝“腾”地红了脸,赶紧将衣裳脱下来,小心翼翼地叠好。
他不打算让她费事改,也不舍得穿。
现在一天有大半天耗在演武场上,身上除了土就是汗,穿不过几次就脏了。为图省事,他的衣裳都是让知府府里的针线房做的,一做就是三四身,清一色的靛蓝色。
这还是第一次,有心仪的女子为他裁衣。
林栝想好好收着,等成亲之后再穿给她看,那会儿他肯定会再长高一些,穿着也就合适了。
下一次薛青昊回家时,就对严清怡道:“林大哥说很合适,不用改。”
严清怡疑惑地问:“你看过,真的合身?”
因为吃不准他的身量,所以衣身和袖子特意留长了些,若不合适缝几针抿上去就行。
薛青昊摇头:“他自己偷偷试的没让我看。”
“好吧,”严清怡无奈地道,“今儿没啥事,咱们去水井胡同那边把绢花卖了,如果卖得好就给你换支笔,我看你那支笔快秃噜毛了。”
自上次遇到李实那事之后,薛氏便拘着她不让出远门,只许在附近转。而周遭又非繁华热闹之地,绢花很难卖得出去。
这次她想换个繁华的地方。
薛青昊欢快地答应着,“好!”
严清怡把这阵子攒的三十余支绢花都摆出来,挑了支粉色小朵的茶花对着镜子戴在鬓间。又随意挑出八支,用包袱裹着,提在手里。
要说严其华木匠的手艺真算不错,做出的木盒非常精巧,底下铺一层姑绒,再将绢花摆进去,格外能卖出不少银钱。
只可惜,现在没有盒子,只能将就用包裹。
两人走了约莫两刻钟来到水井胡同。
跟先前一样,严清怡先溜达一圈,找了家生意看着颇为兴隆的绸缎店,让薛青昊捧本书在绸缎店门外的马路牙子上坐了,自己则摊开蓝布包袱,把八支绢花一一整理成型,小心地摆在包袱上。
摆完了便在旁边静静地站着,并不出声吆喝。
严清怡生得美,兼之仪态大方神情闲雅,宛若空谷幽兰般,进出绸缎店的女子都免不了打量她一眼,而她浑身上下素素淡淡的,发间那朵粉色茶花便格外惹眼。
便有个年轻妇人问:“这绢花怎么卖?”
严清怡笑一笑,“十五文。”
旁边装模作样的薛青昊闻言便抖一抖。
先前他陪着薛氏去过一次文庙街,还到附近集市上卖过,能卖出五文一支已经不错了,换成长姐,张口就是十五文。
好像过年时,也不是这个价格。
果然问询的妇人道:“比别处卖得贵。”
严清怡细声细气地回答:“东西不一样,价格也就不一样,这都是我一针一线做的,别人家再做不出这种花样,就是戴在头上也不会有这般好看。”
妇人仔细打量严清怡一番,挑出一支石榴花,又扫一眼严清怡,“你头上这朵还有吗?”
“没了,绢花看着不起眼,但是极费工夫,我也只做出这些,”严清怡笑着取下发间山茶花,“这本是我自己留着的,因戴过两天,你若喜欢就给十文钱。”
妇人道声好,数出二十五文,拿了两支绢花走。
严清怡又从包袱上选出一支,戴在头上。
约莫大半个时辰,八朵绢花尽数卖了,严清怡数一数足有百十文,招呼薛青昊道:“走吧,去买纸笔。”
薛青昊叹服道:“为什么姐卖东西格外容易,先前我跟娘出门就卖不掉。”
严清怡笑盈盈地说:“你们许是没选对地方,这家绸缎铺子门脸大,里面东西肯定不便宜,能往这里来的人手里都不缺银钱。再有……你不觉得姐长得漂亮,戴什么花儿都好看?”
薛青昊一个劲儿点头。
“所以,大家都喜欢买我的东西啊。”严清怡得意地笑。
前世,她问过娘亲苏氏,为什么人人都爱宫里出的首饰样子或者衣裳样子,苏氏告诉她,宫里的妃嫔娘娘都是千里挑一的美人儿,她们穿着好看,别人就觉得自己穿一样的衣裳也能好看。
姐弟俩人有说有笑地走进一家叫做“竹韵”的文具铺子。
那些贵重的纸笔自然是买不起的,严清怡径自走到案前,执起用来试笔的兼毫,蘸了墨,稍用力,将笔锋在砚台中铺开,见笔尖的毛仍是整齐紧实,便笑着问伙计,“小哥,我手头银钱不充裕,买不了新笔,能不能把这两支便宜些卖给我?”
伙计犹豫道:“这笔摆出来快一个月了,每天来试笔的好几个,不如新笔耐用。姑娘要不再考虑考虑?”
严清怡摇摇头。
这里卖的文具比起小仓那家文具铺子要好很多,她手里这支兼毫湖笔至少得一百文,就算能用两到三年,可她手头上就只有一百一十文,不能全用在笔上,还得买米面粮油。
根本没有考虑的余地。
“店里都是好笔,可我实在负担不起……我用笔轻,这支也能凑合用半年,小哥说个价钱听听。”严清怡落落大方地看着伙计。
伙计见她貌美可爱,说话也入耳,思量番,开口道:“那就二十文吧,十五文也成。”说完,已先红了脸。
严清怡笑道:“那我付你二十文,不知店里有没有裁下来的纸边,我买些回去写字。”
“有,等我进里面找找,”伙计边答边把毛笔在笔洗里涮了涮,盖上盖子递给严清怡。
严清怡掏出荷包数出二十文正要交给他,忽听面前有人道:“姑娘有所不知,这笔最好买新的,回去用墨养着,写起字来才顺手。别人用过的笔,不管是笔锋还是笔势都不合自己习惯,不好不好!”
抬头一瞧,却是个约莫十七八岁的青年男子。
男子身量中等,穿一身象牙白绣了亭台楼阁的直缀,腰间系着宝蓝色腰带,上面挂了香囊荷包等物,还有块古拙的黄玉。
黄玉雕成树叶状,发出晶莹润泽的光芒,一看就知道是块好玉。
男子侧头又斥伙计,“你这人不讲道理,是不是欺这姑娘不懂笔墨,哪里有将旧笔卖人的?我去找你们掌柜的理论。”
伙计立时闹了个大红脸,对严清怡道:“姑娘,实在对不住,敝店以往并没有卖旧笔的例,这笔确实不能卖与你。”
“不干你的事,是我教小哥为难,”严清怡抱歉地笑笑,将笔还给他,抬头对那男子道:“公子比起晋惠帝,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拉了薛青昊道,“咱们去别家看看。”
那男子摇头晃脑做叹息状,“这济南府果然粗陋之地,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有悖圣人教导,可悲可叹,痛哉痛哉!”
严清怡本不欲多事,听得这话,停下步子嘲道:“古人所言不错,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公子是何等人,一听便知。”
男人正欲辩解,旁边与他结伴之人忙拦住他,“二弟别说了,”又含笑对严清怡揖一下,“姑娘恕罪,我兄弟心直口快,并非有意唐突,恕罪恕罪。”
心直口快?
岂不就是说她之所为就是粗陋无状了?
那人显然也意识,连忙又作揖,“对不住,对不住,我兄弟读书读得迂腐,我却是胸无点墨不会说话。”
严清怡见他神情诚恳,没再吭声。
走出一段距离,薛青昊问道:“姐刚才说的晋惠帝是谁?”
严清怡笑着解释,“他是晋朝时候的一个皇帝,当时百姓因为饥荒吃不上粮食,官员报到朝廷,晋惠帝说既然没有粮食,为什么不吃肉粥……咱们要是银钱富余,又怎么会图便宜买旧笔?”
薛青昊沉默片刻,“要不算了吧,读书太费银钱,家里样样都得靠姐,姐太辛苦了。”
严清怡亲昵地拍拍他的肩,“你不学着读书认字,以后怎么看兵书?如果去辽东或者漠北,怎么往家里写信,要是当了大官还得往朝廷写奏折,反正不进学堂不用交束脩,就点笔墨钱,一年下来花费有限。”
薛青昊想想有道理,铿锵有力地道:“姐放心,我一定会上进,以后好好孝敬娘,孝敬你。”
严清怡笑一笑,寻到另外一家文具铺子买了纸笔等物,回家前,又买了十斤禄米两斤粳米和二两五花肉。
薛青昊不用严清怡动手,自己背着米袋子,拎着麻绳,“吭哧吭哧”回了家。
薛氏把五花肉分成两份,一份切成肉粒炸了豆酱,另一半切成片炒了个水芹菜。
中午就着稀饭吃了芹菜炒肉,晚上吃炸酱面。
薛青昊吃了个肚子溜圆,满足地舔舔嘴边的酱渣子对薛氏道:“真好吃,什么时候喊林大哥来吃饭,娘也做炸酱面吧。”
薛氏嗔道:“炸酱面上不了席面,哪里好待客?我看上次阿清做得那个干丝汤挺好,要是林教头喜欢吃,请他得便过来就是。”
“那我明天就告诉他,”薛青昊欢喜地答应了。
第二天一早,薛青昊又去了府衙。
薛氏与严清怡做在院子里挑拣禄米中的沙子。
万晋朝官员的俸禄有银子也有米绢,通常用作禄米的都是陈米,或者里面掺杂了沙粒,虽然吃着不好吃,但价钱上要便宜许多。
薛氏蒸米饭或者煮大米稀饭时候,往往再抓一把粳米进去,这样味道能好一些。
头低久了,严清怡脖子又酸又痛,正打算起身缓一缓,忽听门外有人叩响了门环,“请问,薛氏素真住在这里吗?”
严清怡一愣,下意识地看向薛氏。
薛氏闺名素真。
不过已经十几年没人这么叫她了。
严清怡疑惑地走出去,就见门口林林总总站了七八个人,叩门的是个十五六岁丫鬟模样的人。
见有人出来,丫鬟谦卑地笑笑,指着旁边一位三十七八岁的中年妇人道:“这是我家太太,前来寻找薛氏素真,不知她可是住在这里?”
不等严清怡回答,身后已经传来薛氏的声音,“大姐,是大姐?”
那中年妇人连忙上前,一把抱住薛氏,“三妹,果然是三妹,我这苦命的三妹,让姐找得好苦啊。”
两人抱头痛哭。
严清怡恍然,原来这妇人便是薛氏惦念已久的大姨母。
想必已经打听到薛氏和离了,所以见面就说“苦命的三妹”,还能找到这里来。
可门口并非说话之地。
严清怡扯一下薛氏衣襟,笑道:“娘,快请姨母和这许多人进屋坐。”
薛氏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拭了泪,拉住大姨母的手往里走,边走边道:“这是我的大女儿,叫严清怡,前几天过了十二岁生日。”
大姨母细细打量严清怡两眼,点点头,“相貌随你,我看着比你年轻时候还俏丽。”
薛氏将大姨母让到厅堂正首位的椅子就坐。
严清怡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个礼,“见过姨母。”
大姨母将她拉在身边,再看几眼,赞道:“好孩子。”
旁边丫鬟极有眼色地递上一只海棠木的盒子。
大姨母将盒子塞给严清怡,“一些小玩意儿,留着玩吧”,又撸下腕间一支绿汪汪的翡翠镯子,硬给严清怡套在手腕上,“我家里一窝小子,就眼馋个闺女。”
严清怡笑着道了谢。
大姨母扬手将站在廊檐下的几人叫进来,“这是我家那几个不成器的,快,都进来见见三姨母和你表妹。”
门外顺次走进三人。
严清怡一看,巧了,前头两人正是昨天在水井胡同见过的。后头那个年纪跟薛青昊差不多,倒是头一次见。
大姨母指着他们顺次介绍,“老大陆安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