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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末,秋闱结束。
放榜的日子在十月中旬。这段时间里,由礼部和多位考官共同阅卷,最后由南宫易和礼部吏部的另外四名官员,择优选出其中三十六人。这三十六人再参加皇帝亲自主持的殿试,由皇帝来决定三甲的排名,以及状元榜眼探花三鼎甲。
这半个月时间对于礼部吏部两部来说,是最为繁忙的。好不容易全部阅卷完毕,定下了三十六个殿试人选的这一日,礼部官衙却是鸡飞狗跳。
“七殿下,请您把试卷还给微臣啊!那是殿试考生的试卷,要加封入库的!……”
腆着个大肚子的礼部侍郎带着一群官吏,声嘶力竭地在走廊上追着,追得上气不接下气。上面的屋顶上,一身火红衣裳的少年翘着个二郎腿悠哉悠哉地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一张秋闱考生的试卷,身边还乱七八糟地摊着一大叠。
谢渊渟展开试卷,装模作样拖腔拖调地在那里念:“呜呼,尽之矣。可以赏,可以无赏,赏之过乎仁;可以罚,可以无罚,罚之过乎义……”
礼部侍郎简直要抓狂,汗流浃背地弯着腰,气喘吁吁哄着谢渊渟:“七殿下,您先下来好不好,微臣再给您其他的纸张玩儿,科考考生的试卷不能随便乱动的……”
“不好。”谢渊渟连看都没看他一眼,随手把手里那张试卷一扔,又拿起另外一张看了起来:“父王说我要多读文章,所以我要把这些读完。”
礼部侍郎满脸黑线:“可是,您手里那张试卷是竖着拿的……”
谢渊渟哦了一声,把试卷横过来看看,然后又竖了回去。
“竖着拿也能读啊,周、可、复、全、可、轻……等等,刚才这张好像也是这么念的。”
他拿起之前的那张试卷,也竖过来:“州、可、付,泉、可、清……还有这张,这张也是,都是一模一样的读法……哎,我说,科考原来这么好玩啊?”
底下的礼部侍郎变了脸色。
……
御书房。
一叠本来应该加封入库的试卷,被盛怒的建兴帝一手从御案上哗啦啦扫了下去,满地飘散得到处都是。
随身伺候建兴帝的苗公公连忙上来:“皇上息怒,保重龙体。”
站在对面的礼部侍郎被吓得赶紧跪下去,伏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也怪不得建兴帝如此震怒。这次秋闱被选入殿试的三十六个考生里,竟然有十二个人的试卷都出现了问题。
考生的试卷都要进行统一的糊名,也就是把考生的姓名籍贯等个人信息密封起来,阅卷的考官无法看见,以此防止考官徇私舞弊。
但卷面却是可以看见的。因为大元当朝对文人的书法十分重视,考官评判一份答卷的成绩高低,书法水平也占有不小的比例,所以必须要能看到考生的真实字迹。
这十二个考生的答卷,以正常的阅读顺序看没有问题,但如果看每一行开头第一个字的话,每份答卷里面都有六个字是读音一样的。也就是说,这十二份答卷,都有一个六字的藏头句。
礼部那边再查阅了这次秋闱其他未入选殿试的考生的答卷,没有一份是带有藏头句的。
谁也不会认为这是巧合。这十二份答卷里的藏头句,显然是考生在卷面上留下的一个记号,考官一旦看到这种答卷,就将其选入殿试。
虽然殿试还要分出三甲名次,但进入殿试的这三十六人,基本上都已经能获得官职,只是官职高低的区别而已。这也就意味着,只要进了殿试,就算是进了官场的大门,不愁没有机会往上爬。
大元历代以来重视科举,最不能容忍舞弊行为,为此制定了严厉的律法。无论是考生还是考官,一旦舞弊,最轻的也是三年大牢坐起。殿试舞弊更是重罪,因为殿试是由皇帝主持,在这一关上面做手脚,就等同于欺君之罪。
而且这次的三十六人里面,靠着舞弊进来的就有十二人,占三分之一的数量。这已经是科举历史上很大规模的舞弊了。
最最要命的,是试卷上藏头的那六个字。
舟可覆,权可倾。
君权常常被比喻成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虽然确实是一句忠言,但只怕没有几个君王喜欢听。
这六个带着明显逆反意味的字,被藏在一国选拔官员的科考答卷上,其心可诛。
建兴帝气得脸色铁青:“把秋闱的所有考官全部抓起来,三司会审,严加拷问,一定要查出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反贼!”
秋闱后参与阅卷的考官,总共有十九人,当天就全部进了刑部大牢。
但说是有十九人,其实这里面的大部分阅卷官,都只是负责繁重琐碎的工作,比如答卷的整理和初步挑选,剔除掉明显不合格的试卷。而从中挑出那三十六份答卷进入殿试,这个最关键的权力,还是在南宫易和礼部吏部的四位官员身上。
几个人自然是全都大喊冤枉。每一份答卷都经过五个人的审阅,然后以投票来决定进入殿试的资格,所以没有一个人能独自做决定。
那十二份带标记的答卷,文章做得都相当不错,颇有真才实学,有几篇甚至可以说是满纸珠玑。就连建兴帝自己一一看过之后,都不得不承认,即便这些答卷没有带标记,主考官们只凭文章水平把它们选入殿试,也是很正常的。
等到那十二个考生也进了刑部大牢,被审问过之后,众人这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们在秋闱之前半个月,全都拿到了秋闱的考试试题。本身就都不是些才疏学浅之辈,别人在应试时只花几个时辰临场做出来的答卷,他们花了整整半个月去准备,写出来的文章自然不会比别人差。
知道科举考试试题的人不少,主考官,阅卷官,出题者,甚至印制试卷的官吏,都有可能泄露试题。
而那些考生只知道给他们提供试题,并让他们在试卷上嵌入藏头句的人,是跟科考有关的官员,对方做事十分谨慎,并没有让他们得知身份。在他们这里问也问不出结果来。
建兴帝越发恼怒,下令刑部轮流严刑拷问那五个主考官,然而没有一个人认罪。谁都知道这个罪名一旦认下的话,那就不仅仅是舞弊,而是谋逆的滔天大罪,不但自己必死无疑,还会祸及满门。
然而就在案子陷入僵局的时候,在一次审讯中,南宫易竟突然第一个招认了。
不知是不是他年事较高,受不了严刑的折磨,招认的时候精神已经有些撑不住,恍恍惚惚,萎靡不堪,问什么就答什么。刑部没花多少时间,就从他口中一五一十地问出了他提供试题给考生们的事情。
南宫易帮这些考生舞弊,目的就是为了他们在进入官场之后,自然而然地成为他的势力。他一面施恩,一面又留存了这些考生提前拿到试题的证据,也就是抓着他们的把柄,以防以后他们生出反心。
他的招认也就只到这里为止。至于在答卷上加藏头句的事,他开始时一口否认,坚称从未让考生做过这种事情。后来还没问出个所以然来,他的精神似乎就已经彻底崩溃了,像个傻子一样痴痴呆呆,只会发呆和傻笑,不管再问他什么,都不再有任何反应。
但这一点虽然没招认,其实也不需要他招认了。那十二个考生从南宫易那里拿到了科考试题,总不可能是另外一个人串通他们加的那个藏头句。建兴帝只以为南宫易是畏惧谋逆的更大罪名,所以才只招认了一半。
而且南宫易之前被建兴帝贬职,心怀怨恨,因而起了逆反之心,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动机有了,证据有了,供词有了,虽然现在南宫易已经无法继续被审讯,剩下的一半罪名,自然也落到了他的头上。
十月末,科举舞弊案终于落定。
南宫易以科举舞弊,意图谋逆的双重罪名,被革去官职,和之前的南宫泽一样,判处腰斩。
大元王朝虽然没有满门抄斩这一残酷律令,但重罪仍然可以牵连九族。南宫家全部家产被尽数查抄,族内十五岁以上男子以苦役身份终生流放西北,十五岁以下男童和老少女眷,被没为官奴。
十二名考生则是被判了处斩。按照科考舞弊的律例来说,本来也应该是终生流放苦役,这次被判得重了一级。
宁霏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是在一个刚刚下完雪,月色格外明亮的晚上。
临近十一月的天气早就已经冷了下来,外面的寒风渐渐凛冽起来,早起可以看到屋顶瓦片上笼罩的一层晶莹霜花,一天比一天积得厚。
今天终于下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下得很大,但是到天色黑下来之后就停了。外面院子里的草木,被皎洁的白雪尽数覆盖,化成一片片更加瑰丽的琼林玉树,银装素裹,粉雕玉砌,在如水月华的照耀下,闪烁出璀璨的银光。
虽然宁霏现在的身体早就不是之前弱不禁风的状态,但李氏怕她冻着,还是早早给她笼上了银霜炭的火盆,烧得房间里面暖洋洋的。
谢渊渟披着一件大红的火狐轻裘斗篷,从窗户外面落进来,一片雾蒙蒙的雪沫从他的衣上扬起,随着他飘进房间里,在地板上融成了无数的小水滴。
宁霏现在对他这动不动翻窗进来,已经十分淡定,连头都没回,继续一边看书一边吃她的柚子:“窗户不用关了,正好换换房间里的空气。”
谢渊渟自来熟得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大大方方在宁霏边上坐下来,伸手把宁霏手边的那半瓣柚子给拿走了。
“科举舞弊案的判决下来了,跟你预想得一样。”
宁霏从谢渊渟手里把那半瓣柚子抢过来:“这是我吃过的,要吃自己去掰。”
她早就知道科举舞弊一案会是这个结果了。
南宫易的确跟那十二个考生串通,提前给他们透露了试题,以确保他们在多人阅卷的情况下能够进入殿试。但他并没有让那些考生在答卷上加藏头句,这其实是多此一举的事情,因为很容易被发现。
这是宁霏和谢渊渟做的。正因为南宫易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反而给他们提供了方便,冒充南宫易派出来的人,一一找到那十二个考生,让他们为了保险起见,想办法在答卷上加六个藏头字。
考生们彼此并不知道他们并不是唯一的舞弊者,因而并没有想到这样容易被发现,都一一照做了。
结果就是,这个藏头句成了明晃晃的证据,而且还加重了科举舞弊的罪名。
在这之后南宫易的招认,也是他们两人的手笔。
在几个主考官被拷问了一段时间后,谢渊渟动用他埋在刑部里面的暗桩,给南宫易下了宁霏制出来的药。
这种药可以让人进入一种特殊的镇静状态,精神恍惚,意志松懈,无法进行复杂的思维活动。南宫易在多日的刑讯后,精神状态本来就差,再加上药物的作用,审问之下很容易便招认出了真话。
但药物也有副作用,就是事后会对人的精神造成严重伤害,所以南宫易还没被审问完,人就已经崩溃了。这样一来更为有利,本来不是他做的事情,也被顺理成章地栽到了他的身上。
南宫家这次算是彻底覆灭,虽然人没有死绝,但已经再无翻身之日了。
谢渊渟没拿柚子,转手把宁霏喝过的茶杯拿了过来,这次宁霏没来得及抢回来,他把杯里的茶水一饮而尽。
“好了。”他笑眯眯地放下茶杯,宁霏瞪着他,他转身轻飘飘上了窗台,“我来就是早点告诉你这件事,就不久留了,还有一个人在等着我去收拾。”
宁霏看他一眼:“南宫清?她应该有人会收拾吧?”
已经从南宫家嫁出去的女子,就算是夫家的人,不再属于南宫家,也不在株连九族的范围内。所以南宫清没有像南宫家族人一样被问罪。
但这种整个娘家都获了重罪的女子,大多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尤其是像南宫清那样的,嫁了谢逸辰这么一个夫君,她的待遇完全是取决于南宫家的情况。南宫家败落的时候被禁足,后来南宫家有了起色就被放出来,随着南宫家起起落落。
现在南宫家彻底覆灭了,南宫清的日子也就彻底到头了。谢逸辰和蒋皇后绝不可能让一个毫无辅助价值,连一个孩子都没有,而且还刻薄善妒的女人占着睿王妃的位置。不需要她出手,谢逸辰自己就会处理掉南宫清。
就好像当初处理掉她一样。
而被自己最深爱的男人亲手推进地狱,对南宫清来说才是最可怕的打击,没有人比她更明白那种毁灭般的痛苦。
“那怎么够。”谢渊渟淡淡地说,“谢逸辰跟她无冤无仇,要收拾她,肯定只会给她个痛快了事,但我不满意。她欠的,我会让她一一还回来,在这之前,她连死都不能死。”
宁霏一直很奇怪,谢渊渟跟南宫清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虽然太子一派和睿王一派确实是对头,但原因肯定不在于此,谢渊渟和南宫清明显是极深的私仇,跟党派之争毫无关系。
不过,这是人家的事情,而她更想知道的,是她自己一直以来的疑惑。
“那到时候也让我去见见南宫清吧。”宁霏说,“我有话想问她。”
谢渊渟的瞳孔微微一缩,脸色有一瞬间的变幻,嘴唇张开,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欲言又止,脸色随即也很快就恢复了原样。
“好,到时候我来接你。”
……
永安宫。
熏炉里升腾出的袅袅龙涎香香气里,四位宫女鱼贯端上银盆和布巾,蒋皇后在宫女的伺候下,脱去指上的护甲,将一双几乎看不到半点皱纹的玉手伸进银盆里的牛乳中。
牛乳里还加了鹅脂,草药,花瓣中提取出的精油等等,异香浓郁,看过去便十分滋润。蒋皇后细细净过手,又浸泡了半晌,才以布巾擦干手,翘着纤纤十指,让宫女以小银刀给她修指甲。
“辰儿,你打算什么时候处理南宫清?”
谢逸辰就坐在蒋皇后对面,正在喝茶,闻言放下了手里的茶杯。
“母后放心,儿臣自有打算。”
“别拖太久了。”蒋皇后皱着眉说,“现在南宫家犯下重罪,满门被抄,南宫清已是罪臣之女,即便你马上休了她,也不会有人觉得你凉薄寡义。母后已经帮你精心挑选了几家合适的千金闺秀,等南宫清不在了,你至少也得马上娶两位侧妃。你的子嗣问题经不起再耽搁了。”
“我不能休南宫清。”谢逸辰淡淡地说,“她现在已经没有娘家可回了。”
蒋皇后一愣。她倒是差点忘了,大元律例里有“三不去”一条:有所取无所归,不去;与更三年丧,不去;前贫贱后富贵,不去。
南宫清的母家家族已经散亡,符合三不去的无家可归一点,是不能休弃的。要是谢逸辰休了她,那就不仅仅是影响名声的问题,而是公然触犯律例了。
“这个女人……”
蒋皇后咬牙。现在南宫家倒了,南宫清对他们来说已经毫无用处,她一天都不想容忍南宫清继续坐在睿王妃这个位置上。
“母后不用着急。”
谢逸辰再次端起了茶杯,他的脸色从容平静,像是即将要做一件早就已经打算好的事情。
“就算不能休弃她,儿臣也有的是办法。”
……
睿王府。
南宫清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房间里,旁边小几上的八宝碟子被打翻,里面的花生红枣之类干果洒落了一地。她平日里精心养护得犹如葱管一般的小指指甲,也在小几边缘被齐根磕断,但她没有一点知觉。
南宫家竟然彻底覆灭了。
前一段时间,她雇佣江湖杀手刺杀宁霏,没有成功,那些杀手从第二天起也失去了消息,整个组织就像是从江湖上凭空蒸发了一样,她怎么联系都联系不上。
这些天她一直在等着那些杀手的回应,结果等来的,却是这个犹如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她的所有亲人……父亲和大哥一样被腰斩,当初白发人送黑发人,现在自己也落得了一样的下场;叔伯兄弟被流放到气候恶劣的西北荒漠做苦役,永远回不了中原,据说大多数苦役犯不到一年就会被磋磨而死,远在千里之外的他乡,连尸骨都没有人收敛,只能曝尸荒野;姑嫂姐妹沦落为卑贱的官奴,可以被随意转卖践踏,等着她们的也许会是比苦役犯更加悲惨的未来……
而她……她也要完了。
南宫家一倒,她没有了任何依靠,还有一个罪臣之女的身份,蒋皇后肯定恨不得立刻把她从睿王妃的位子上踢下去。就算是谢逸辰也护不住她。
南宫清倒在美人榻上,整个人绝望地蜷缩成一团,深深地把脸埋进手心里。
不知什么时候,一双手轻轻地从后面落在了她的肩上。
南宫清含着泪,缓缓抬起头来。
出现在她面前的,是谢逸辰,带着一种悲悯和怜惜的神情,低头望着她。
“清儿。”
“逸辰……”南宫清以前还能扑在他的胸口痛哭一场,然而现在绝望得仿佛没有一点力气,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南宫家没了,我现在一个族人都没有了……我知道……你今天去了宫中,母后一定让你马上休弃我……我不能再当你的妻了……你是来送我走的,是不是……”
谢逸辰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只是把她抱在怀里,温柔地抚着她的头发。
“母后那边确实比较为难,但我会尽可能劝说她,也会想办法帮你的家人。你放心,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都不会让你受苦。”
南宫清在他怀里无声地流着泪。
她现在一无所有,只有他,也幸好还有他。无论她的家族变成什么样,无论她沦落到何种境地,他都不会抛弃她。
外面有丫鬟送进来一碗冒着腾腾热气的香浓鸡汤,谢逸辰端到南宫清面前,拿了勺子亲手喂她。她已经一整天水米未进,嘴唇都干得裂了一道道口子。
“这汤里加了安眠宁神的药材,喝完好好睡一觉,你现在心力交瘁,再不休息会撑不住的。”
南宫清被谢逸辰一勺一勺喂着喝完那碗汤,不一会儿,果然觉得一阵无法抵御的困意袭来。
谢逸辰仍然温柔地抱着她,她就安心地躺在谢逸辰的怀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
等到南宫清醒来的时候,她已经是在一个陌生黑暗的房间里面。房间四壁都是石墙,只在高处挂了一盏光线黯淡的小油灯,勉强能照亮周围,完全判断不出这是什么地方。
南宫清随即便惊恐地发现,她的全身都已经无法动弹,手腕和脚踝处传来剧烈的疼痛。吃力地低头一看,四个地方都缠着纱布,纱布上渗出血迹,竟像是手筋脚筋都被挑断了。
“啊——”
南宫清顿时尖叫起来。手筋脚筋一旦被割断,是不可能被接回去的,这也就是说,她成了一个手脚尽废的废人!
“来人!快来人啊!……救命!”
南宫清惊恐尖厉的声音回荡在密封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大声,音色也变得阴森森的,听上去无比瘆人。她只喊了两声,就吓得不敢再喊,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房门上,倒是真的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南宫清转过头去望着房门那边,门果然开了,提着一盏风灯走进来的,是一个少女的身影。
披着一身翠纹织锦羽缎斗篷,戴着有一圈白色风毛的兜帽,似乎是刚从风雪中进来。身形纤细,容貌甜美,一张巴掌大小的娃娃脸精致可爱,上面却有着一双犹如深渊般不见底的大眼睛,在长长睫毛的阴影覆盖下,幽黑得没有一丝光亮。
“宁霏!”南宫清一下子通红了眼睛,“果然是你!”
宁霏走到南宫清的面前,把风灯挂在一边,拖过房间角落里的一张毛绒垫子,在南宫清面前坐好,俯视着瘫在冰冷石板地面上的她,一脸很无辜的模样。
“不要说什么果然是我,把你关在这里的人可不是我。”
“除了你还有谁!”南宫清尖叫,“你这个贱人……”
“先别急着骂,稍安勿躁。”宁霏悠闲地坐在那里,十分从容淡定,“我有一些问题想问你。你的手脚暂时还没有残废,只是受了点伤而已,只要及时救治就不会有大碍。但如果你的回答让我不满意的话,你就真的永远变成一个废人了。”
南宫清刚才惨白的脸色,在听见宁霏说她手脚还没有残废的时候,缓和了一点,但随即又一下子没了血色。
她从出生起就娇生惯养,自小没有吃过什么苦头,也没有受过多少挫折。刚才以为自己手脚筋脉尽断的时候,只觉得天都要塌了。现在听宁霏说她没有真的残废,才缓过一口气来。
本来对宁霏满怀怨毒,恨不得把宁霏撕碎了以泄心头之恨,根本不会去回答什么问题。但刚刚感受过了那种手脚尽废的恐惧,这时竟然硬气不起来,只是咬牙切齿地瞪着宁霏,没有说话。
宁霏对她的反应十分满意,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把斗篷裹得更紧一点。这里还是挺冷的。
“你在五年前,把一个江湖医女关进了南宫府的地牢,是不是?”
南宫清本以为她问的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没想到是这件八竿子打不着的陈年旧事,倒是意外了一下:“是又怎么样?”
“那个江湖医女在三年后身亡,她的尸体后来怎么样了?”
宁霏前世是死在两年前,但借尸还魂的时间却拖到了两年之后,她一直很奇怪这中间为什么会隔了这么长的时间。
如果说人的魂魄本来是在身体里面,在死后脱离躯体,回归幽冥,那她的魂魄根本没有去往阴间,这两年里会在哪儿呢?难道还留在尸体上?
南宫清对她的问题更加莫名其妙:“我怎么知道她的尸体怎么样了?”
这次轮到宁霏有些意外了:“她死后,尸体不是你处理的?”
她以为以南宫清的性格,要么把她的尸体扔到乱葬岗去喂狗,要么挫骨扬灰洒进河里,要么就是把骨骸封在什么阴邪之地,永世不得超生。
“不是。”南宫清恨恨地道,“有个人杀了南宫府上的一大半侍卫,硬闯进地牢,抢走了她的尸体。要不是那人的话,我怎么会这么便宜她,一定是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那人是谁?”宁霏追问道,“为什么要抢走她的尸体?”
“不知道。”南宫清说,“我当时不在南宫府,没有亲眼见到那人。只听南宫府上的下人说,那人武功极高,容貌被遮住了,看身形大概是个青年。”
“后来那人还有回到南宫府寻仇或者问罪吗?”
“没有了,南宫府没再见过那人。”
宁霏的思绪犹如潮水一般飞快地涌了起来。
是谁会只身硬闯南宫府,杀了那么多人,从地牢里把她的尸体抢出去?
武功极高的青年……南宫府的侍卫见识过的世面有限,对于他们来说,这个所谓的“武功极高”,很难界定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江湖上二流的水平在他们眼里可能就已经很厉害了。所以应该可以把范围扩大到一般的年轻武林高手。
首先可以排除掉灵枢和师父。灵枢九年没回过中原,对她的事一无所知,肯定是不可能的。师父要是知道她在南宫家地牢里被折磨了三年后惨死,非端了整个南宫家不可。
她在少年时代认识的江湖中人很多,闯荡江湖行医济世的那几年,欠着她救命之恩的也有不少人。江湖豪杰大多重义气,听说自己的救命恩人身陷囹圄,很有可能为此去闯南宫府地牢救她出来。
可是这也很奇怪。无论这个人跟她之间是交情还是恩情,能只身硬闯南宫府地牢带她出来,就说明对她的感情是很深重的。没道理就这么一走了之,从此不见踪影,对很明显身为罪魁祸首的南宫家不闻不问。
即便斗不过南宫家,不敢公然寻仇,也会暗地里搅出一点事端来,不应该一点声息都没有。
还是说,那人带她的尸体出来后就碰上了其他事情,所以才没有再找南宫府的麻烦?
宁霏想得脑袋都疼了。只凭南宫清提供的这点信息,她很难推断这个人是谁,也还是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隔了两年才重生。
两年……
就在这时,她脑海中闪过一道光芒。
灵枢之前说过,蓝夙的九重门在两年前解散,两年后,也就是和她重生归来差不多的时间,蓝夙归来,并且开始重建九重门。
那时候她就怀疑,她的死亡和重生,是不是跟蓝夙有某些关系。现在一想,南宫清说的这个把她尸体带走的人,跟蓝夙简直不能再吻合。
蓝夙有着在江湖上数一数二的极高武功,而且对她执念深重,也知道她跟谢逸辰的关系。那时他如果追着她来到京都,从谢逸辰这里查下去,很容易就能查到南宫清的身上,得知她被关在南宫府的地牢里。
蓝夙带着她的尸体,失踪了两年,这两年里他去了哪里?去干了什么?跟她两年后的重生有什么关系?
宁霏想到这里,突然觉得一刻都待不下去了,站起身就往房间外面走。
南宫清一见宁霏只顾自己低头沉思,完全不再理会她,这时候竟然直接要走出去,慌忙在后面叫起来。
“喂!我已经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放我出去!”
宁霏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像看一个傻子一样看着南宫清。
“南宫大小姐,睿王妃,你真以为你之所以被关在这里,只是因为我要问你这些问题?”
南宫清呆了一瞬间,随即顿时变了脸色。
“你……那我的手脚……”
“哦,不好意思。”宁霏耸耸肩,“我刚才是骗你的,说你没有残废,只是为了让你配合点回答问题而已。你的手筋脚筋其实都已经断了,神仙来了也救不了。”
说完就头也不回地从房门走了出去。
……
房间外面,是一条同样昏暗的走廊,两边点着火把,空气十分阴冷,显然是在地下。
宁霏从房间里出来,谢渊渟正靠在对面走廊的墙壁上,在那里等着她。
“问得怎么样?”
“还好。”宁霏心不在焉地说,“我先回去了。你要怎么处置她,就尽管处置吧。”
在前世的三年里,她对于南宫清,满腔都是恨不得啖其肉喝其血的仇恨。但真正见到南宫清落得和她一模一样的下场时,她似乎也并没有那么兴奋的感觉,甚至都比不上南宫清给她提供的信息来得让她震动。
大概是因为,她看见南宫清,就像是看见了当年的自己。
同样一腔深情痴心不改,却同样所遇非人,被同一个男人狠狠践踏进深渊泥沼,血肉模糊,不见天日。
她有重生的机会,已经从地狱里爬了出来,而南宫清,估计现在都还没有看清谢逸辰的真面目,从这份错付的痴情里清醒过来。
所以,她除了恨意之外,也有淡淡的悲悯。
现在她甚至都不想去花那个时间去看南宫清更多的惨状,越看下去,只会越让她觉得当年的自己是何等悲哀。
“好。”谢渊渟深深地望着宁霏,“我再派两个人,跟辛夷一起送你回去。”
这里是他在京都外面的一座庄子,在深山里面,距离京都有点远,而且现在天色已经不早了。
等到宁霏走后,谢渊渟的脸色微微冷沉下来,立刻叫来了执箫。
“以最快速度,传我的命令回总门。”
……
南宫清再次在黑暗中醒来。
在宁霏告诉她她的手脚已经残废之后,她经历过狂怒、咒骂、痛哭、疯狂般地又哭又笑……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到最后连哭都没有了力气,只剩下满腔绝望,在不知不觉中昏睡过去。
再醒来,她似乎已经在另一个地方。
双眼被蒙上了一块黑布,什么也看不见,但可以感觉到半个身体被浸泡在冰冷刺骨的水中,周围充斥着一股极其难闻的血腥腐臭的味道。
这种血腥腐臭味……好像有些熟悉。
南宫清想伸手去摸索周围的情况,一动之下,两边肩部立刻传来一阵巨大的剧痛,几乎痛得她晕厥过去。双手也没有一点力气,完全不听使唤。她这才想起来,她的手脚都已经废了。
随即,有人揭开了她眼睛上的黑布。
“怎么样,还记不记得这个地方?”
南宫清睁开眼睛,她现在所在的,是一个地下的水牢。牢里积了一池肮脏腐臭,发绿发黑的污水,她半个身子都被泡在里面,琵琶骨被一对粗大的铁钩穿透,以铁链挂在水牢的天花板上。
水牢本身似乎已经有些年头了,但外面的墙壁上,挂满各种各样的刑具,那些刑具都打磨得崭新发亮,锋利的刀刃和针尖,在火把的微光下映出冰冷可怖的光芒。
水牢的门口站着一个少年,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那张颠倒众生的盛世美颜,在跳动的火光中,仍然带着摄人心魂的美艳。一身如火般艳烈的灼灼红衣,在黑暗的地牢里,犹如从地狱深渊中开出的业火红莲,妖艳、诡异而邪恶。
“谢渊渟?”
南宫清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之前宁霏说把她关起来的另有其人,她还不相信,但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人竟然会是谢渊渟。
谢渊渟确实跟她有一次过节,但那也只是在珠玑宴上泼了她一身污物,可他不是个精神不正常的神经病吗?她一个被泼的人,事后都没有去跟他计较,难道他还对她有什么怨恨不成?
她还没来得及疑惑,突然想起来这里是什么地方,霎时间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里是南宫府地下,她当年关着素问的那个黑牢!
积了半个池子深的腐臭污水,天花板上的铁链,用来穿透琵琶骨的铁钩……就连墙上悬挂的那些刑具的种类和位置,都和五年前关着素问的时候一模一样!
南宫府设的这个地下黑牢,只是偶尔用来关一关人,绝大部分时候都是空着的。两年前素问死在黑牢中,不久后尸体被夺走,这间水牢就被废弃了,两年来都没人用过。
南宫家满门获罪,现在的南宫府应该也被查抄封府了,她怎么会被带到这南宫府地下的黑牢里来?
还有周围这犹如回到了五年前的场景,只除了里面的人不一样。当年是素问被锁在水牢里面,她在外面带着笑,快意地望着素问;现在换成了她在素问当年的位置上,而在她当年位置上望着她的,已经换成了谢渊渟,这个俊美到几乎不似人类的少年,带着比她更加妖异百倍的笑容。
“看来你是想起来了。”谢渊渟笑道,“我费了老大的工夫,才把暗道挖通到这南宫府地下来,又把这个地牢布置成跟五年前一模一样,这里就是专门为你准备的。”
一股极度的寒意,从南宫清的脚下升了起来,像是一条冰凉的毒蛇吐着信子,从她的脊背后面游上去。又像是一缕幽冷的鬼魂,以一种极度恐怖的姿态,缓缓地缠上她的全身,所接触到的地方,她四肢百骸的血液一瞬间都变成了冰凉。
“你……”南宫清的声音因为极度恐惧而沙哑干涩,“你就是那个抢走素问尸体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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