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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脆响后,宜阳公主的眼泪蓦地夺眶而出。
“谁教得你这般歹毒!”
她刚从楚国公府回来,尚未进门便被李泰中途拦住,说是魏王有请。她还纳闷魏王怎么有空请她过去,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晴天霹雳!
陶嫤在普宁寺遇害,她以为是哪个歹人所为,何曾想到会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她以为她这一年学好了很多,平常都很乖巧,所以才会放松对她的管教,没想到一个不注意,便让她惹出这么大的事。
宜阳公主刚从楚国公府回来,她想起自己安慰殷岁晴的那些话,便觉得惭愧。她自己管教无方,自家女儿害了别人的女儿,而且不止一次,她以后如何面对殷岁晴这个手帕交?
何玉照的脸颊立即泛起一片红,她捂着脸颊,唇瓣翕动:“阿娘……”
不等她把话说完,殷岁晴便抽出一旁士兵身上的佩剑,咬牙切齿道:“既然我管不了你,今日就当着你舅舅的面,了结你罢!”
银光闪动,她举刀便像何玉照刺去。
何玉照惊恐地睁大眼,浑身僵硬:“阿娘!”
好在定陵候及时拦住了她,伸手夺走了她手中的佩剑,一把扔在地上,“你这是疯了么?”
宜阳公主恨铁不成钢,既觉得对不起殷岁晴母女,又自责自己没有把女儿教好,趴在定陵候怀里痛哭出声:“怎么会这样?你说怎么会这样?”
院里只剩下她的哭声,冷风袭来,寒彻心扉。
陶嫤呆呆地站在一旁,不敢上前,更不知该不该上去安慰。她不知道宜阳公主有多痛苦,才会这么绝望地要杀了何玉照,她下意识扭头看向江衡,只见他早已从屋里出来,走向宜阳公主。
“阿姐。”他说,声音一如既往地低醇平稳,“这事交给我处置吧。”
过了一会,宜阳公主渐渐止住哭泣,她抬起泪眼看向江衡,张了张口,话始终没说出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有些话不方便说,于是跟他一起走回堂屋。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她看了看外面,再看向他,艰涩地开口:“玉照这事……你是怎么查出来的?”
说到底是她的女儿,她始终抱着一丝希望,就算对何玉照再失望,心里也终究是为她好的。
江衡将段淳出谋划策的主意跟她说了一遍,想了想,让赵武进来把何玉照进屋后的话复述一遍。赵武为了活命,做起事来非常卖力,把跟何玉照的对方一五一十地重复给宜阳公主,宜阳公主听罢踉跄了下,只觉得眼前一花,她扶着桌子才勉强站稳。
什么叫只想毁了陶嫤的清白,又不是要她的命?
她简直不敢相信这番话是她的女儿说的,她一直以为何玉照只是骄纵霸道了点而已,本性不坏,谁知道她居然长成了这么心狠手辣的性子。
而且她是从哪找来的这些不三不四的人?
宜阳公主发现自己没法再往下想,越想越觉得心寒,她勉强稳住情绪,哑着声音问:“你打算如何处置玉照?”
江衡肃容,“本王承诺过此事绝不徇私,玉照也不例外。我会把她带回军府,依照国法严惩不贷。”
宜阳公主闭了闭眼,她就猜到是这样,这回无论谁都保不住玉照了,她许久才道:“好。”
顿了许久,她问道:“三弟带玉照回去之前,能否先让我带她去楚国公府一趟?”
江衡问:“阿姐带她过去做什么?”
她道:“我对不起岁岁和叫叫,无论如何,得带玉照向她们道一声歉。”
江衡答应她,“阿姐早去早回。”
宜阳公主点了点头,正要往回走,却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
陶嫤离堂屋最近,最快察觉里面的动静。只听咚地一声闷响,旋即江衡抱着宜阳公主走了出来,蹙眉吩咐道:“准备马车!”
院里的人都吓了一跳,定陵候慌忙上前,何玉照焦急地站起来,想要往前走,却生生停住了,遥遥看着江衡抱着宜阳公主走出院门。
陶嫤快步跟上,本欲跟江衡一起去定陵侯府,但是她还没走上马车,便被江衡拦了下来,“叫叫,你先回家。”
她紧张地问:“公主姨母没事么?”
江衡摸了摸她的头顶,让她放心,“阿姐只是昏倒了,没什么大碍,这里太混乱,你先回国公府。”说着叫来李鸿,根本不等陶嫤拒绝,“送广灵郡主回去,看着她走进府里再离开。”
李鸿应下,对陶嫤道:“郡主跟属下走吧。”
陶嫤没法,只好坐上来时的马车,暂时回府。
宜阳公主这一昏迷便是半天,醒来时天都暗了,床前坐着定陵候和江衡,还有大儿子何珏。她想起今天白天的事,禁不住悲从中来,“玉照呢?”
定陵候见她醒了,忙扶她坐起来,让丫鬟去倒茶水,“玉照在自己院里。”
看在宜阳公主的面子上,江衡没有立即带她回军府,而是让她先回了自己家中。不过院子周围都有江衡的士兵看守,包围得密不透风,她根本别想着逃跑。
宜阳公主喝了口茶润喉,挣扎着便要下床,“把她交出来,我要带她去楚国公府。珏儿去把家法拿来,我要当着楚国公的面教训她。”
定陵候让她坐回去,“这都什么时候了?就算你过去,楚国公早就歇下了!大夫方才看过了,让你多多休息,你何必急着过去呢?”
何珏也在一旁劝慰,“是啊阿娘,你先休息一夜再说吧。”
他几天虽然没去永平坊,但从定陵候口中大约猜到了怎么回事,目下心情很有些复杂。他不相信妹妹会害人,而且那个人还是陶嫤,可是阿爹说当时人证物证俱在,她自己落入了魏王的圈套,又该如何解释?
他们两个劝过之后,江衡也让她先休息一宿,什么事明天再说。
宜阳公主确实有些力不从心,她喝了两口茶,重新躺下去,不多时便再次睡着了。
*
从永平坊回来后,陶嫤一直闷闷不乐,不如平常活泼。
殷岁晴问她怎么了,她只摇头不说话,整个下午都没说几句话。这可把殷岁晴急坏了,不过才出去一个时辰,怎么就变了个人似的?
究竟出了什么事?
殷岁晴只知道李鸿把她叫了出去,却不知把她叫去何事。难道是因为上回普宁寺一案?
偏偏她闷葫芦一样,问什么都不说。
“你这是要急死我!”殷岁晴戳了戳她的脑门,无可奈何道。
她可怜巴巴地抱住她的腰,脑袋埋在她的肚子上,瓮声瓮气地道:“阿娘别问了,我心情不好。”
殷岁晴听得可笑,却又舍不得质问:“心情不好便不跟阿娘说话了么?你跟阿娘说说怎么回事,阿娘才好替你解决不是么?”
她一个劲地摇头,心里乱得很,“会解决的,明天阿娘就知道了。”
尤其今天看到宜阳公主的反应,她更加觉得难受,替宜阳公主心酸。可怜天下父母心,摊上何玉照这样的闺女,委实是他们的不幸。
她不肯说,殷岁晴便没有勉强,傍晚让她早点洗漱就寝,睡一觉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可是殷岁晴不知道,正是因为第二天事情才多。
辰正,宜阳公主和定陵侯便带着何玉照来到楚国公府,不多时江衡也到场,这么大的阵势,倒是把楚国公惊了一跳,还当是对方来讨账来了。然而事情恰恰相反,宜阳公主让何玉照跪在堂屋中央,从下人手里接过藤条,“我教女无方,给楚国公和岁岁添了不少麻烦,今日特意登门道歉,当着你们的面教训劣女!”
殷岁晴一进门便听到这句话,根本不知道什么状况,刚要开口,宜阳公主已经一鞭子抽了下去。
何玉照狠狠一颤,咬得下唇都出血了。
这藤条是用特殊材质做成的,中间杂糅了几根铁丝,一鞭子抽下去,能抽得人皮开肉绽。一个成年男子尚且承受不住这种疼痛,更别提何玉照这个娇生惯养的姑娘。当年何珏顽劣调皮,被宜阳公主用这藤条抽过两下,那疼痛记忆犹新,他趴在床上三天都没能下床,后来见到这根藤条便犯怵。
如今宜阳公主用来鞭打何玉照,可见这回是动了多大的怒。
眼看她还要再打,殷岁晴上前拦住她,“好端端的,为何要打孩子?她究竟犯了什么错?”
宜阳公主开不了口,便让何玉照自己说:“你说你做了什么好事!”
何玉照疼得发颤,手指紧紧抠着地板,紧紧咬着牙关一句话都不肯说。
既然不肯说,那就再打,打得她肯说为止!
宜阳公主气急攻心,挣开殷岁晴便又狠狠挥了一藤鞭,这一下直接打得何玉照趴在地上。她后背的衣服都被打破绽了,露出两道触目惊心的血痕,瞧着真怪吓人的。
楚国公和屋里的人都有些懵,既想上前阻拦,但看宜阳公主这般愤怒,又不知从何上手。
“我要毁了陶嫤!”何玉照闭上眼,唇瓣发白,她声嘶力竭地重复:“我要毁了陶嫤。”
殷岁晴愕住,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这一声拉回所有人的神智,一时间混沌的状况拨云见日,霎时明朗起来。他们都不是傻子,到了这地步再猜不到怎么回事,便白白活了这么多年。
难怪陶嫤昨天回来一句话都不肯说,难怪无论怎么问,她始终怏怏不乐。殷岁晴大袖中的手不住颤抖,“你,你说什么?”
何玉照却不再开口。
“好,好。”宜阳公主气急了,让人把她扶起来,“你既然这么有本事,阿娘今日教训你,你日后是不是也要反过来谋害我?”
两藤鞭根本不解气,宜阳公主扬手又抽了几下,抽得她整个后背血肉模糊,衣衫破烂。
这下没人再拦,殷岁晴尚未从刚才的震惊中缓过神来,怔怔地看着这荒诞的一幕。
她满脑子都是何玉照刚才的那句话。
也就是说,陶嫤在普宁寺遇害,跟她脱不了关系?所以宜阳公主和定陵候才会过来,江衡也会到场?
她们不是好姐妹么?
殷岁晴不敢多想,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刚要倒下,被殷镇清及时稳住身子。
*
前院很不太平,陶嫤没有过去,她在摇香居便能猜到是什么光景。
这辈子何玉照不会像上辈子那样幸运了,即便宜阳公主想护着她,江衡也未必允许。她被抓了现行,纵然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能全身而退。
白蕊问她要不要到前院去看看,她摇头嘲弄,“去看什么?看何玉照怎么被公主教训?”
还是算了,她一点也不想再看到她。
走出摇香居,陶嫤走上抄手游廊,想穿过月洞门去后院转转,没想到迎面看到江衡往这里走来。她蓦然停住,他不是在正堂么,怎么回来后院?谁让他进来的?
刚想完这些问题,江衡便已来到跟前。
“去哪?”
他问得自然,全然没有身为客人的自觉,好像这是他的王府似的。
陶嫤指了指左手边,“去后面转转。”
江衡自觉地跟上,“我跟你一起。”
这是国公府,随时都有可能被舅舅舅母看到,陶嫤不想跟他一起,下意识便要拒绝。但是他已经迈开长腿走了出去,她着急地跟了上去:“魏王舅舅怎么没在前院?到这里做什么?”
江衡回答得简单:“前院没我的事。”
他原本便不是来看何玉照挨打的,昨天场面混乱,她大抵被吓得不轻,他却没机会安慰她两句。今天既然都在前院,他便到后面来看看她,反正这会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正堂,没人注意他们。
陶嫤哦了一声,莫名其妙地问:“那后院就有你的事么?”
他说有,“你不就是么?”
“……”
对于他的为老不尊,陶嫤现在已经能慢慢习惯了。就让他随便说去吧,她不理会就行了。
两人一路走到后院,没走多久天上便开始飘起雪花,纷纷扬扬地从头顶掉落。落在陶嫤的头发上,白白的雪花,没一会就化了。
白蕊担心她着凉,让她在这里等等,“我回去拿斗篷,姑娘别走远!”
她颔首,“你快去快回。”
白蕊刚走,她便就近在附近转转,冬天草木都凋零了,院子里没什么可看的风景。倒是湖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松州没有这么厚的冰,她忍不住想上去走走,撒腿便往那边走去。
江衡叫住她:“回来。”
她啊一声,“什么事啊?”
江衡轻笑,两步上前,俯身吃掉她睫毛上飘落的雪花,顺便吻了吻她的鼻子,“好了,去吧。”
陶嫤捂着脸后退两步,娇声斥骂:“魏王舅舅不要脸。”
被他这么一搅和,哪里还有玩冰的心情,她索性站在原地等白蕊回来。半响之后,她忍不住发问:“魏王舅舅怎么知道是何玉照的?”
江衡淡声:“这是段淳想的计策,她不过自投罗网罢了。”
说着,把段淳的计谋解释给她听。
陶嫤听完之后毫不吝啬地称赞:“世子哥哥真聪明。”
江衡没说话,偏头睨了她一眼。
雪一开始下得并不大,却有渐渐下大的趋势。陶嫤仰起头看雪,雪花落在她肩上头上,白花花的一片,裹得她就像个冰雪剔透的玉娃娃。她朝江衡笑了笑,见四下无人,便拉住他袖子里的大手,“我们去那边的亭子里等着。”
他的手掌温热,正好她的手有点凉,可以渡一些温度给她。
到了亭子里面,江衡自觉地反握住她的小手,顺道把她另一只手也握住,“怎么这么凉?”
她笑道:“天气冷嘛。”
江衡双手握住她的手,放在掌心里揉搓,她一双小手葱削似的白,纤细柔嫩,跟他的粗糙形容鲜明对比。看着看着,江衡忽然觉得很有意思,把她的小手拿在手里仔细端详,放在一起比了比,“你的手怎么这么小?两只手加起来都没我一个大。”
陶嫤垂眸看去,果见自己的手连他的一半都不到,被他拿在手心,看得她莫名有点脸红,连忙抽了出来,“我怎么知道!”
江衡却不肯松开,握着她的手,强行跟她十指相握,一根根岔开她的手指头,跟她交缠在一起。“这样握着才暖和。”
这样太明显了!
陶嫤白嫩的手指跟他的大黑手放在一起,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她挣了挣,无奈被他握得严严实实,根本挣不脱,“江衡,你放手!”
江衡抬起另一只手捏了捏她的脸颊,“你叫我什么?”
她鼓起腮帮子,故意跟他对着干:“江衡,臭江衡。”
江衡听得想笑,明明该训斥她没大没小,心里却情不自禁地泛上一股喜悦,甜滋滋地漫上他的心扉。他俯身咬住她的鼻子,眼睫毛轻轻一眨,便跟她的碰到一起,两人呼出的气息对方都能感受道:“没关系,只要我的小白豆腐是香的就行了。”
他没用力气,咬得根本不疼,可是陶嫤却攒眉唤痛,“别咬我,疼呀。”
这么娇气,江衡怎么舍得放过她。
正要跟她好好温存,偏偏白蕊去而复返,抱着斗篷回来了。才一会儿的工夫,八角亭外便下起了大雪,鹅毛般飘在空中,很快便挡住了视线。白蕊打着油伞走入凉亭,见亭中气氛古怪,魏王不大愉悦,陶嫤脸蛋通红。
她顿了顿,觉得自己好像来得不是时候,“姑娘,斗篷给您拿来了……”
陶嫤的手还被他握在袖筒中,她使劲挣脱,“给我穿上吧!”
白蕊低头,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到,给她披上斗篷,系上绳带。
看来是逛不成院子了,陶嫤打算回摇香居,转头见江衡还在看着她,她抿了抿唇问道:“魏王舅舅何时回去?”
江衡上前,对白蕊道:“把伞给我。”
他撑开,拉着她的手走入雪中,“本王送你回去。”
陶嫤反应不及,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跟他一起走在伞下了。伞外面是漫天飞扬的雪花,他跟她走在一把伞下,好像外面的世界都跟他们无关了似的。两人在袖中交握的双手一直没有分开,江衡的手很温暖,不多时便把她也焐得热乎乎的。
陶嫤下意识回头看去,只见白蕊跺了跺脚,举起双手挡在头上,紧跟着他们走了过来。
到了摇香居门口,江衡把伞交给她,“进去吧。”
她没有接,让他自己拿着,“魏王舅舅还要回去,这伞你拿着吧。免得受风寒生病了。”
江衡一直很在意她嫌弃他老,身体不好,目下听她这么说,似笑非笑道:“你魏王舅舅身体很好,叫叫,你不用担心。”
陶嫤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眨巴着眼睛道:“我没有担心你。”
明明担心他,偏偏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就是这样,让江衡又爱又恨。他俯身在她唇瓣上啄了下,“口是心非的小不点。”
陶嫤刚想反驳,忽听身后一声尖锐的质问:“你们在做什么?”
回身看去,只见何玉照披着斗篷,顶着风雪站在摇香居院子中央,猩红双眸定定地看着他们。她满脸不可置信,眉心紧紧地皱在一起,显然是把刚才的一幕看了进去。
此时所有人都应该在正堂,谁想到她竟然会出现在摇香居里。仔细一看,她面色虚弱,嘴唇苍白,走路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倒下的可能。
陶嫤怔住,看似镇定,其实心里已是一团混乱。
江衡蹙眉,同样没想到她会出现。
其实何玉照在摇香居等了好一会了,宜阳公主有意让她向陶嫤赔罪,在前院教训她之后,便让她到摇香居来。可是陶嫤不在,她便在这里等着。
没想到会看到这一幕。
两人都不出声,她厉声又问了一次:“我问你们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