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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整整下了一夜,直至第日早晨才见停,碧空如洗,凉风习习。
秋空站在槛窗前吸了口清新的空气,这才走到床边叫醒陶嫤。姑娘一夜好眠,大爷在床边陪了她整整一夜,天蒙蒙亮时才回去休息。她们丫鬟看在眼里,都觉得大爷是真疼爱姑娘,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父亲能做到这份儿上,大爷此举实属难得。
更别说因为姑娘一句话,他就同意将自己的侍妾发落出府。
陶嫤从被子里爬出来,露出毛茸茸的一颗脑袋,迷糊地睁着眼问:“陆氏呢?”
难为她醒来第一件事竟是关怀陆氏,秋空将她扶起来,蹲在脚踏上为她提上撒花笏头履,不无唏嘘道:“还在外头跪着呢,方才大爷走时也没让她起来。说是任凭姑娘您发落。”
陶嫤漫不经心地哦一声,随手拨弄两下今天穿的衣裳,“那就再让她跪一会儿吧。”
她气血红润,粉腮玉颜,一点也不像昨天才发过病的模样。
其实她原本就没事,只是做了一场戏欺骗众人罢了。昨天陆氏掐着她的脖子时,她是真个呼吸不畅,但不至于病发的地步,不过为了让陶临沅更加厌恶陆氏,她不介意假装病发。
因着事先跟周溥商量好了,是以昨日他来诊断时并未拆穿她,反而像模像样地给她救治。
想到周溥当时一本正经的神情,陶嫤忍俊不禁,起身道木架旁盥洗,“我今天想去锦绣阁看一看,挑选几匹布料,置备过冬的衣裳。”
她正处于身体抽条期,这半年长了不少个儿,去年冬天的衣裳已经穿不下了。她生得娇小玲珑,比同龄人矮了半个头不止,殷氏为此操碎了心,好在她这半年争气,总算开始长个儿了。
不仅如此,连胸口那两团也开始涨疼,用手轻轻一碰便疼的不像话。这事她经历过一回,是以清楚怎么回事,不如上辈子来得苦恼,一切讲究个顺其自然。盖因她知道日后这两团肉会越长越大,到最后像两颗圆润的桃子一般,自己一只手都握不过来。
白蕊替她换上樱色芙蓉纹吴罗襦裙,低头整了整刺绣牡丹纹花边袖缘,笑着感慨道:“幸亏夫人临走前让人赶制了几件衣裳,姑娘穿着刚刚好。”
说完不见陶嫤有回应,这才恍悟自个儿说错话了,恨不得抽自己俩大嘴巴子,“姑娘……”
陶嫤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坐在镜奁前挑选首饰,“我也很感谢阿娘,她总是替我考虑得周到。”言讫偏头,笑吟吟地询问白蕊,“那我今天挑选布料的时候,顺道给阿娘选几匹如何?”
白蕊哪敢再多说什么,点头不迭:“姑娘想做什么便是什么。”
她尚未及笄,手里的首饰不多,却每一件都尤为珍贵。陶嫤挑了个玉蝉金雀钗别在头上,镜子里的俏脸容光明异,灿如皎月。她皮肤柔嫩,连半点毛孔都看不到,根本不必涂脂抹粉,就这样出门正正好。
*
走出影壁没几步,便看见院门口跪着的陆氏。她淋了一夜的雨,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发端尚在往下滴水,模样瞧着既狼狈又可怜。
陶嫤走过她身旁时停了下,转头看她:“你知道阿爹打算怎么处置你吗?”
陆氏这才抬起头,一张脸几乎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她空洞的眼睛在看到陶嫤后慢慢回神,最后变成灭顶的愤怒和憎恨,“你还想怎么陷害我?”
“我陷害你了吗?”陶嫤不解地问,少顷莞尔一笑,“我只不过把你做过的事还给你而已。阿爹不会再护着你了,他答应把你许给别人,希望你日后好好过日子,别再肖想那些不属于你的东西。”
陆氏浑身一缠,不可置信地哆嗦着:“不可能……是不是你说了什么?一定是你!”
她不相信,以前他曾在她耳边说过绵绵情话,对她百般疼惜,难道那些都不作数了吗?她好不容易盼来殷氏离开的一天,怎么能就此甘休!
陆氏一面念叨着一面想站起来,奈何跪了一夜,双腿早已不听使唤,尚未站稳便摔了下去。
陶嫤眼疾手快地后退两步,眼睁睁地看着她跌倒在地,唇角微扬,略带讥讽:“就是我。”
说罢想起什么,对她冷眼旁观,“当初你挑拨我阿爹和阿娘的关系时,就应当想过会有这一日。你以为自己做的那些事,当真没人知道吗?”
当年陶嫤才四五岁,殷氏的一颗心全系在她身上,每天便是照看她和陶靖。有时陆氏要来看她,殷岁晴便将她拒之门外,陆氏因此常跟陶临沅哭诉,说殷氏故意为难她,误会她的一番心意。
她的泪水配上演技,陶临沅很轻易便相信了,为此不止一次跟殷氏说起这事。然而无论他怎么说,殷氏就是不同意陆氏接近陶嫤,两人为此吵了不止一两回,谁都不肯后退一步。
那时陶嫤小,根本不懂得阿爹阿娘争执的原因,为此吓哭过许多回。陶靖年龄比她大,便在一旁哄着她,不厌其烦地给她抹眼泪。
陆氏就是用这种手段,让陶临沅和殷岁晴的关系逐步恶化,以至于如今无可挽回的地步。
陆氏抬起头,露出一双饱含恶毒的眼睛:“如果他们真有感情,即便我挑拨也没用。他们走到这一步,全是自作自受!”
陶嫤面不改色,“你走到这一步,也是自作自受。”
说着让霜月去叫仆从来,领着陆氏回杳杳院,收拾几身衣裳送出陶府。当陆氏得知对方是西街杨家老六时,表情几乎可以称得上绝望:“不,我不去!”
杨家老六臭名远扬,同一坊里住着的都听过他的名声,对他的恶行更是有所耳闻。
陆氏一个女人,怎么挣得过两个仆从的力气,何况她才跪了一夜,浑身无力,几乎毫不费力便被拖了下去。
看着她越来越远,陶嫤收回视线,面无微澜地继续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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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绣阁里多是时下最受欢迎的料子,颜色也染得好看,很适合用来缝制冬衣。陶嫤给自己挑了七八匹布料,又给殷氏挑了两匹胭脂色和葡灰色的吴罗,还有两匹绸缎,全让身后的婢仆抱着,她一身轻松地走向马车,准备回程。
正逢此时,路那头冲来几匹骏马,最前头的两人衣着锦丽,瞧着有几分面熟。
陶嫤在丫鬟的呼声中回神,连连后退数步,有惊无险地躲过了马蹄的践踏。前面一人吁一声勒紧缰绳,停在路边,回头定定地看着她。
陶嫤随之看去,终于想起来这人是谁了,不正是满月宴那天被她认错的瑜郡王世子么?
对方非但没有道歉,还一直无礼地盯着她看,陶嫤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她更不可能主动与他搭讪,于是转头踩着脚凳上马车,吩咐车夫直接回府。
路上白蕊惴惴不安地问:“姑娘,他该不是认出您了吧?”
陶嫤支起下颔,不以为意地回应:“就算认出怎么了?我那天又没做什么事,不怕他认出来。”
充其量就是将军惊扰了他,他堂堂一个世子,还能跟只宠物计较不成?
陶嫤很快将这个问题抛掷脑后,打算着何时去楚国公府一趟,把给阿娘买的布匹拿给她。
转眼马车回到陶府,行将踏入大门,陶嫤便觉得今天的气氛不大对劲。府里安静的过了头,阍室里的下人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陶嫤好奇地瞥了他们一眼,大步往正室走去。
正室远远看着还很太平,随着她越走越近,便能越加清晰地听到里面愤怒的命令:“把叫叫交出来!”
这是……陶嫤一个激灵,犹豫着该不该进去。
陶临沅坚决地道:“叫叫是我的女儿,我绝不容许你带走她。”
那声音冷冷一笑,寸步不让:“她更是岁岁十月怀胎生下来的。”
里面没了声音。
陶嫤头皮发麻,认命地迈过门槛走了进去,看向屋里的人:“大舅舅。”
屋子正中央站着一位人高马大的男人,他五官硬朗,一身豪爽,看着比陶临沅大不了几岁。此刻见到陶嫤进来,立即改变刚才冷硬的态度,惊喜地应了一声:“叫叫怎么来了……”
话没说完,看到她额头未拆的白练,顿时拉下脸来:“你的头怎么受伤了?”
陶嫤摸了摸额头,已经不怎么疼了,不过周溥说还得再换几天的药才不会留疤,她便一直没拆卸。“不小心撞了一下,不要紧的。”
尽管她说得轻描淡写,但殷镇清仍旧不相信:“好端端的如何会撞着?”
说罢对陶临沅的怒意更上一层,转头不容拒绝道:“看来你非但不是好夫婿,更当不了一位好父亲。叫叫我便先带走了,让她在国公府多住几日,待伤好了再送回来!”
陶临沅眉峰一低,自然不同意,“叫叫的心疾才发作过,不宜多处走动。”
殷镇清不甘示弱地回应:“楚国公府有专门的大夫,能随时应付她的疾病。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叫叫去收拾东西,随后我带你回国公府。”
陶嫤惘惘地,被大舅舅举动弄得发懵,“哦……好。”
正好她刚给殷氏买了布料,回来的路上还在发愁该怎么送给他,这下好了,她可以亲手送给殷氏。
陶临沅本不同意,但看陶嫤一脸兴致勃勃,又不忍扫了她的兴。况且她已许久没去外公家,偶尔去住几天未尝不可。
陶临沅唯一怕的,是她这一去再不回来了,就跟殷氏一样。
好在陶嫤只说去住几天,过不久便会回来,他这才安心。
坐在回楚国公府的马车上,殷镇清骑马跟在一旁。陶嫤掀开半边帘子,忍不住问道:“大舅舅为何特意接我回去?”
舅舅们虽然宠她,但一般不会直接去陶府要人。
她太过机敏,殷镇清想着反正是瞒不住,倒不如实话实说:“岁岁这几天郁郁寡欢,不吃不喝,舅舅是想让你劝劝你阿娘,让她凡事看开一些。”
陶嫤心下一紧,“阿娘怎么了?”
殷镇清道:“她得知阿爹要将她许给瑜郡王做续的消息,说什么都不愿再嫁,正跟阿爹闹脾气中。”
阿娘的脾气她再清楚不过,她不想做的事,旁人怎么逼她都没用。就像陆氏那次一样,她宁愿与陶临沅撕破脸,也不愿意妥协。
陶嫤忍不住叹息,惆怅地放下帘子,心中感慨万千。
要她劝阿娘改嫁吗?她还真不知道怎么开口啊。
正胡思乱想间,车辇已经来到楚国公府门口。白蕊扶着陶嫤下马车,便见几名小厮正牵着另外几匹马往马厩走去,殷镇清随口一问:“府上有人做客?”
那小厮如实答:“是瑜郡王父子来了。”
陶嫤一个趔趄,扶着白蕊堪堪站稳,脑海里赫然浮现出街上那一幕,以及瑜郡王世子那意味不明的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