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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事,开始轰轰烈烈,结尾平淡如水。
很多人,最初意气风发,终究缄默无闻。
那一日落下了当年第一场雪,忘尘峰上却还有绿意,青青松柏傲立风霜,到现在仍游刃有余。
纪清晏才十五岁,正是少年心性,虽不如寻常子弟好耍贪玩,在习武读经的时候都很能沉住气,只是有时候难免寂寞。
寂寞可以是孤枕难眠的凄然,也可以是高处不胜寒的孤傲,然而对于现在的纪清晏来说,这两者都还跟他八竿子打不着,他所寂寞的是自己没有一个可以好好相处的师弟师妹。
他的师父肃青道长是太上宫这一代掌门,为人风趣幽默,却在收徒方面十分苛刻,多年来只有纪清晏这么一个弟子,还是因为当年道长路经沿河灾区,却碰上了难民中有妇人产子。
那个时候大楚还没建立,前朝正是风雨飘摇的末路之时,战火连连,百姓流离失所。江湖上的门派有浑水摸鱼者,有救死扶伤者,也有隔岸观火者。
肃青属于第二种。因此当他遇到这茬子事后,周围又找不到稳婆,只得硬着头皮帮着那妇人接生,可惜那妇人遭了罪本就是难产,就算道长用内力和人参片帮她续了口气,也只够她挣命生下个男婴,来不及说一句话,便撒手人寰,徒留肃青道长抱着个连脐带都没剪、浑身是血还小脸皱巴巴的男婴跪在原地一脸无措。
他拿出干粮救济了几个难民,请他们帮忙葬了妇人,却又对着孩子犯难,世道不好,人们养活自己都难,何况是一个刚出生的小婴儿?思量之后,肃青把他留在了身边,收作徒弟,随他姓,取名“清晏”。
——但愿有朝一日,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纪清晏从小就乖,虽然算不得天资聪颖,却很踏实,肃青对这个徒弟十分满意,便没想过再收个徒弟给自己添麻烦。
道长约莫是对当年捏着鼻子洗尿布的记忆不堪回首,作为罪魁祸首的纪清晏也不敢开口,本来都做好了孤独一生的准备,却没想到这天出门游历大半年的肃青道长终于回山,还带回了一个小师弟。
当时他正爬上大树,小心翼翼地把一只不慎跌落的雏鸟放回窝里去,然后手脚并用地趴在树干上,对着窝里的雏鸟和鸟蛋微笑。
树下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师父,那是猴子吗?”
声音软软糯糯,像绮微师姐亲手给自己做的桂花糕一样。纪清晏的脑袋往下一探,在细碎的雪幕下看到一把泼墨紫竹伞,伞面微微后移,露出执伞者大半身躯和他身边那个小孩子。
那孩子是真的小,站在地上才刚到执伞人的腿弯高,裹着厚实的雪白狐裘,头上压了顶毡帽,只把一张还没巴掌大的小脸露出来,仰着头看他。
执伞人轻轻一笑,道:“商儿,那不是猴子,是大师兄。”
这声音一响起,纪清晏就怔了怔,赶紧从树上跳下来,果然看到肃青道长的面容。
肃青笑骂道:“你这猴儿,为师出门不过数月,回来就见你上蹿下跳,是不是过些日子便要上房揭瓦了?”
他挠了挠头,好在脸皮够厚,先向师父问了好,再蹲下来以平视的角度看向这小小的孩子,从袖袋里摸出被油纸包裹好的糖块,轻声细语地哄他:“新做的姜糖,兴许有些辣口,但能暖身,你愿意吃吗?”
小孩子眨了眨眼睛,又仰头看看肃青,等道长点了头,才怯生生地伸手去接糖。
纪清晏看到他从裘衣下探出的那只手,又细又苍白,像只纸糊的爪子,虽然没有什么伤痕,却更触目惊心。
喉头滚动几下,他什么也没说,看着小孩儿吃了糖,脸都皱成了包子,却没吐出来。
这么小的孩子,按理说都不会喜欢这样辛辣的甜味,也不大会听话,可眼前这孩子让纪清晏有些意外,也有些沉重。
不知道看过多少、听过多少,又忍过多少,才会在这般年纪就有如此表现。
他起身,问肃青:“师父,这位……是您新收的弟子吗?”
肃青颔首,示意他抱起孩子走在自己身边,这才道:“他叫慕清商,今年九岁,是我第二个徒弟。”
九岁了?纪清晏愣了一下,这孩子长得太瘦小,抱在怀里也很轻,怎么看也就五六岁的模样,却没想到已经快十岁了。
感觉到怀里的小孩一抖,纪清晏抱他紧了些,脸上笑开了花,柔声哄他:“莫怕,师兄抱着你。”
他们踩着断枝和一层薄薄霜雪,从半山腰走向山顶,途径青冥路时慕清商从纪清晏怀里探出头,眼睛四处乱瞟,最终还是往来路望去。
“师弟,看什么呢?”
他轻声问,慕清商双手扒着他肩膀,却没说话,倒是肃青驻足,回头看了一眼,道:“商儿,你若还放不下过去,现在还来得及的。”
慕清商身体一僵,纪清晏侧头看去,却发现向来爱笑的师父这一刻面无表情,眼神肃然得让人感到了沉重。
他似乎并不在乎一个孩子能不能听懂,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人这辈子,很多时候要做出重要的选择,但并不是每次都能让你慢慢想清楚的。等这条路走过了,你就不能再回头,因为那些东西从此以后,都跟你没关系了。”
纪清晏从这番话里察觉到难以言说的悲恸,他感觉到慕清商在发抖。
没等他试探着安慰,小孩子就在怀里挣扎了两下,纪清晏只好弯腰把他放下,地上有薄薄的冰雪,慕清商一落地就滑了一跤,双膝跪在了地上。
纪清晏吓了一跳,赶紧要扶他起来,却见小孩子就着跪地的姿势用手挪动自己转过身,对着来路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磕完之后,他就站起来抱住纪清晏的腿,没抬头,纪清晏却感觉他在哭。
肃青道长叹了口气,又抬步往前走,慕清商这一次没让纪清晏抱他,而是握着那只比自己大上一圈的手磕磕绊绊地走,好歹是亲自走完了这条自己选择的路。
最后一步踏出的时候,纪清晏就明白,不管慕清商有怎样的过去,从现在开始他就只是太上宫的弟子,只是肃青道长的徒弟,是自己的师弟。
他牵着新出炉的小师弟走在熟悉的道路上,沿途的弟子都报以瞩目,可惜都被罕见冷漠的肃青道长吓退,眼睁睁看着师徒三人进了若水观。
肃青径自入静室焚香,纪清晏带着慕清商去了自己的房间沐浴更衣。等到热水上来,他试好了水温,就把小师弟扒光放进去,拿起帕子给他擦洗。
这孩子细皮嫩肉,该是富贵人家才能养出来的,然而哪家大户会把孩子养得这么病怏怏?
自始至终,慕清商都很安静,仿佛最开始问“猴子”的那个小孩根本就不是他,静默得近乎死寂。
纪清晏莫名心疼他,却对他一问三不知,只好没话找话:“师弟,觉得水烫吗?”
慕清商先是摇头,然后嗫嚅道:“师兄,做师父的徒弟,是不是一辈子就只能做道士了?”
纪清晏愣了一下,道:“太上宫从道,但也是有俗家弟子的,你若不想做道士也无妨。”
“做道士,就要每天念经打坐,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吗?”
纪清晏思考了一下:“那要看你想做的事情是什么,有些可以,有些不行。”
慕清商抬头看他:“师兄跟我讲讲,好不好?”
纪清晏生平第一次被师弟撒娇,心花怒放,竹筒倒豆子般开口:“你若为道,就谨守道戒和门规,远离酒色财气,清正自持……你若为俗,那就只遵门规,这个就宽松许多,只要不做有违正义的事情就什么都可以,哪怕烧了师父的胡子都没关系,师兄帮你顶着。”
慕清商:“……”
“所以,师弟你想做什么呢?”纪清晏垂下眼,收了玩笑,认真地问他,“你说出来,师兄一定帮你。”
慕清商沉默了很久,久到木桶里的水都开始变凉。
纪清晏拿宽大的棉布把他包成了粽子放在床上,转身去拿衣物,却听见了慕清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师兄,我想做师父那样的人。”
纪清晏笑眯了眼:“你要做宫主吗?”
他话说的很轻松,心里也轻松,毕竟从小就见识到肃青管理偌大一个山头的焦头烂额,傻子才会乐颠颠去接这个重担,可惜在此之前他是肃青道长唯一的弟子,下任宫主之位几乎内定了。
纪清晏满含期待地看着小师弟,希望他点个头,自己以后就能愉快地游历天下。
可惜慕清商残忍地拒绝了他。
小孩子大概根本就不理解“宫主”是个什么东西,本能地摇了摇头,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干脆不开口了。
纪清晏有些忧伤,又有些跃跃欲试。
“那我就姑且认为,你想变成跟师父一样厉害的人吧。”纪清晏给他套上新衣服,笑嘻嘻地说道。
屋里师兄弟轻言细说,屋外两个人对视一眼,一前一后地走开。
院子里的梅花开了,暗香扑鼻,肃青走出了一段路,后面的人才追上来,轻拍了他的肩膀。
那是个慈眉善目的道姑,她拂去肃青肩头落雪,为他撑起一把伞,笑道:“你这两个徒弟,都很有意思啊。”
肃青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一个粗中有细,一个人小鬼大,将来都不是省油的灯。”道姑笑眯了眼,“你这个做师父的,可要劳心劳力了。”
肃青忽然道:“其实他们说错了。”
“嗯?”
肃青将拂尘搭上臂弯,道:“我并不厉害。”
武功高强又如何?终有英雄末路的一天。
地位崇高又如何?终有云雨翻覆的时候。
再厉害的人,到底逃不过生老病死,就如家国兴亡天下事,免不了成败枯荣。
“我只是个人,总会有力不从心的时候。”肃青挑起自己一缕白发,微微一笑。
道姑一怔,继而笑道:“我记得师兄对自己向来要求严苛,没想到如今竟然开始服老了。”
肃青道:“我本也老了。”
道姑忽然说不出话来。
肃青抬起手掌,接住一片落雪,道:“我想把《无极功》传给他。”
道姑顿时回神。
纪清晏是肃青的大弟子,太上宫内定的下任掌门,在五年前便开始修行《无极功》,眼下自然说不上“传”,那么肃青指的是……
“掌门师兄,这不合规矩。”道姑肃然道,“《无极功》是太上宫主才能修行的功法,而且……”
“而且这并不是什么好东西。”肃青抬起眼,“可我主意已定。”
道姑沉下脸:“师兄,给我一个理由。”
“刚才商儿的愿望没说出口,现在我替他讲。”肃青的目光看向紧闭房门,“这个孩子,要的是……像我一样地活着。”
道姑一愣:“像你一样……”
“我遇到他,是在迷踪岭。”肃青道,“那不是个好地方,我潜进去的时候也没赶上好时候,见到的更不是什么好人。”
道姑神色凝重,屏息凝听。
“那个时候,迷踪岭的主子杀了很多人,天上在下雨,弃尸的人都走开了,我看见他跑出来,路都走不稳,脸吓得煞白,却还是认认真真地去摸每具尸体,终于摸到一个还有口气的,笑得像傻子……”肃青回忆着这些事情,目光渐渐深远,“可那个人已经救不了了,肋骨戳穿了肺腑,多活一刻都痛苦,苟延残喘也只有一会儿工夫。”
道姑喉头一哽:“后来呢?”
“后来,他把那个人杀了。”肃青伸手比划了一下,“拿一块藏在身上的碎瓷片,照着脖子割,一下就要了命,那人死得痛快,他下手抖但准头不错。”
道姑面色剧变,她想起刚才屋里那个声音软弱的孩子,突然背后生出寒意。
“当时我就想啊,这个孩子我得带走,若是让他留在迷踪岭……”肃青笑了笑,“我一直都相信,人性是最经不起磋磨的东西。他就像一片雪地,已经被血和脚印污了一层,还留了那么一片白,我们得覆雪掩盖,而不是让人继续去践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