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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应该是早春时节。
水面春冰乍破,河边柳叶初绿,屏息静待时可以听见乳燕细软的叫声,就连林中野兽出洞的声音都显得小心翼翼,唯恐被寸草上未解的霜露湿了脚掌皮毛。
万物肃杀之后,便是草长莺飞之时。
然而叶浮生分明记得,自己闭眼之前尚是深秋,醒过来却已经越过了一季严寒,到了这春意料峭之时。
他睁开眼,从大青石上一跃而下,双脚稳稳站在地上,却不觉踏实,仿佛那路是流动的,脚是软绵绵的,不需要自己举手抬足,人已经往前面“飘”去,把什么都抛在了身后。
越往前,就越是春暖花开。
寸长的青草渐渐没过脚踝,河面的碎冰消融不见,有了野鸭子在水上捕食,冷不丁一只野猫从树上落下,在叶浮生面前打了个滚儿,又飞快跑远了。
周遭一片敞亮,可是天上却没有日月光,只有一片茫白的无云幕布,寡淡得索然无味。
他闻到了一股花香,从右侧林子里传来,说不清什么味道,一时清淡,一时又馥郁,慢慢地有些醉人。
就在叶浮生即将再度闭上眼的刹那,他忽然听到了人声,从遥远的身后传来,一开始断断续续听不真切,搔得人心痒,也让他警醒过来。
前方的路还很远,一眼看不到尽头,脚下的步子也停不下来,叶浮生有心回头,却连转身都不能够。眼看就要到岔路口,冷不丁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拎着他的耳朵将人用力一带,偏离了那条诡异的小路,踩到了柔软的青草上。
叶浮生被拽了个趔趄,好悬没五体投地,那人吊着眼梢,居高临下地看过来:“臭小子,这么大个人了,还瞎跑做什么?当心去了,就回不来呀!”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仰头看着面前的女人。她那满头长发用一支乌木刻的桃花簪子挽成高髻,配合眼神颇有些傲慢的模样,腰间少了随身多年的玄色长刀,挂着一只小酒壶,依旧是一身绛红衣衫配黑纹靴子,只是肩头披着件黑白错落的道袍,看着有些不伦不类。
叶浮生浑身一颤,双目瞳孔俱缩,手指抠进草地里,抬起来时却连一粒春泥也没带上。
人间之下,黄泉路上,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他从未如此明白。
女人看他呆若木鸡,弯腰抬手要去捏他的脸,笑道:“崽儿,瞧你这瓜娃样,认不得……”
“师父!”没等她说完,叶浮生蓦地起身,张开手臂抱住了她,用力很紧,仿佛一场经年之后的失而复得,生怕松了半点就要得而复失。
他如愿以偿地将顾欺芳抱在怀里,背脊摸着细瘦又冰冷,没什么活气,却让叶浮生从里到外地温暖起来,冰封的血液仿佛在刹那被解冻,从头到脚流通了起来,如一场死而复生。
顾欺芳身量高,比起一般男子也不逊色,她愣了一下,左手把叶浮生的脑袋按在自己肩膀上,右手顺着头顶往下抚他的发,笑道:“长大了。”
短短三个字,叶浮生眼前一片模糊。
他一身骨肉因父母而生,生而为人却因这个女人所成。
这是他一生至亲,也是一世最重。
顾欺芳把叶浮生那满头乱发用手梳理整齐了,拍拍他的背脊示意松开,这才一手拢了拢袍子,一手解了酒壶灌下一口,道:“你回去吧。”
都说男儿流血不流泪,叶浮生的眼泪却在此时终于掉了下来,喉头哽咽:“师父,让我回哪儿去?”
“你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顾欺芳一指前方,“这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啊。”
那道岔路口不知何时生出了迷雾,掩盖了周遭草木土石,空茫混沌,偶尔可以看到几个影子在其中辗转,时不时伸出一两只手臂虚虚挥舞,没抓住东西,又缩了回去。
叶浮生背后忽然生出寒意:“那是什么地方?”
“人都要去的地方……不过,还不到时候。”顾欺芳放下手,眼角一挑,“好不容易见一面,哭丧脸作甚?左右那么几桩事情,在我坟头絮叨了大半日不够,还要在这里闹我耳朵?”
叶浮生鼻子一酸,未及开口,就听见顾欺芳继续道:“豺狼当道,老天无眼,你当时年少,换了我设身处地也不能比你做得更好,这些年……都够了。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就要学会放得下,多矫情就是烦人了。”
“师父,我不走了。”叶浮生双手抱着她一条胳膊,慢慢蹲了下来,“我留在这儿陪您,好不好?”
顾欺芳毫不客气地道:“对着端清我能干咽三碗大白饭,对着你我能干嘛?”
叶浮生不服道:“我能陪您喝酒打牌讲话本子!”
顾欺芳笑道:“那你还不如给我找个徒弟媳妇生儿育女,逢年过节带着一家子多给我烧点纸钱洒壶酒,岂不更阖家欢乐?”
叶浮生一时语塞,顾欺芳脸上的笑容褪下去,近乎肃然地看着他。
片刻,叶浮生一掀衣摆跪了下来,对着她用力磕个头,道:“恕弟子……不孝。”
顾欺芳一挑眉:“你哪里不孝?”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叶浮生的额头伏于地上,“弟子心慕一人,不娶红颜,不续香火,有违尊师遗愿,大不孝也。”
顾欺芳气笑了:“瓜娃子,有本事再说一遍!”
“弟子心慕男儿,无婚无后,此不孝为一;师徒生情,背分乱伦,此不孝为二;师命不从,违愿忘典,此不孝为三。”叶浮生一字一顿,“三不孝俱在,皆是弟子之过,请师父处置!”
顾欺芳没说话,周围的风一时间都仿佛停滞下来,气氛冷凝得可怕。
叶浮生垂首伏地,动也未动。
半晌,顾欺芳忽然抬脚把他像滚地葫芦般踹进了旁边河流里,冰冷的河水从四面八方汹涌没顶,叶浮生猝不及防扑腾了两下才浮出水面,紧接着后颈一紧,像个落汤鸡般被顾欺芳拎着衣领子拽上岸,扔在地上。
“清醒了没?”顾欺芳冷冷道,“若还要说些疯话,就再下去清醒一回。”
叶浮生呛了口水,闻言道:“师父就算让我把这条河水喝干,听到的话也是不变的。”
顾欺芳凝视着他,讽刺道:“你倒端得海枯石烂痴心不改,可晓得那人是不是如你这般?”
叶浮生一怔,继而笑了。
他的笑容就像春风拂过,落一手轻絮,扬一树繁花,温柔得不可思议,此时两眼弯弯,如日光融于月牙潭,水中不映鸟兽虫鱼,也不见花草扶疏,唯有一个虚影。
那么淡的影子,似水面上的浮沫,也许眨一眨眼就会破碎消失,却沉在水底,留在心里。
叶浮生笑着说:“他亦如此,我知道。”
顾欺芳终于语塞。
“我听见了,他在叫我。”叶浮生回头,身后万般风景都化成了一片黑暗,天光水影、草木土石都在他回头的刹那消失殆尽,除却通往前方的路,偌大方圆竟然只有他和顾欺芳脚下这片方寸之地绿意尚存,“可惜,我回不去了。”
看到顾欺芳的那一刻,叶浮生就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他面对着曾经阴阳殊途的师长,听到最牵挂人的声音,于这进退不得的囹圄间明白了生死之别,也明悟了自己一心所念,只可惜一世已当归。
叶浮生不怕死,他只是可惜。
他这厢满腔情绪纠缠尚未分明,一心所想也没酝酿出来,顾欺芳就忽然开口:“谁说你回不去?”
叶浮生一愣。
“黄泉千步走,往世不回头。”顾欺芳淡淡道,“适才你走了九百九十九步,若是再一步跨过路口,才是真回不来了。”
一步之差,咫尺天涯。
“这个世上英雄不畏死,无非视如归……但是我辈先人骨未寒,又添尔等血犹烈,这天底下岂不就是豺狼当道,再也没了好人?”顾欺芳喝干了壶中最后一口酒,嘴角一勾,“我们这些老骨头,可是都说好了要在这里守着,你们这些兔崽子谁敢早来一步……都不准呢。”
酒壶坠地,发出一声脆响,在这一刻仿佛天际惊雷乍现,震碎了满目虚幻迷梦。
叶浮生瞳孔紧缩,他看到顾欺芳微微笑了一下,脸庞和身影都变得模糊起来,唯有声音清晰如故:“你这么大的人了,诸般事情自己晓得,就比什么都好……只要记得我的话,逢年过节多祭一壶酒,还有,照看好你师娘。”
顾欺芳的声音说完最后一字就完全消失,伴随着狂风平地起,鬼哭狼嚎之声不绝于耳。叶浮生眼中的泪还没落下就被风吹干,诸多嘈杂之声震耳欲聋,光影明灭间,他看到一个个熟悉的影子与自己擦肩而过,尚未认个真切,前所未有的黑暗就笼罩过来,紧接着万籁俱寂,只剩下原本模糊的呼唤愈加清晰——
“师父!”
叶浮生猝然睁开眼,日光从窗口流泻进来,冷不丁落进眼底,有些痛,刺激出了泪水。
他浑身绵软无力,连动动手指也不行,然而只是一个睁眼的动作,却立刻被守在床边的楚惜微捕捉到,一时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泪痕未干的脸上神情剧变,手颤抖了好几下才伸出去,却不晓得该不该碰他一下。
最终,楚惜微重新握住了叶浮生的手,感受到那手指轻轻用力的反握,牙关紧要一声不吭,本来就血丝密布的眼睛这下全都红了,慢慢泪如雨下。
一滴滚烫的眼泪落在叶浮生手背上,然后接二连三,叫他本来还有些茫然的意识瞬间就被烫醒了。
都说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楚尧从小娇气,遇事先哭为敬,往往都能等到别人顺着他心意,可是等他变成了楚惜微,却再也哭不出来了。
叶浮生有些慌,却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才好,只能干巴巴地挤出一句话来:“我睡了多久?”
“七天。”这两个字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般艰难,楚惜微声音很轻,说得也缓,“那天晚上我带着你杀出大营,花了两天跟追兵打伏击,又用三天跋涉到这里,再在这里守了你一天一夜……这么久,你都没醒过。”
七天七夜,生死追逐,楚惜微跟叶浮生寸步不离,后者却连一点反应也无,若不是渡食灌药还晓得吞咽,楚惜微怕是早就疯了。
他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低下头,把叶浮生那只左手贴在自己湿热的面颊上,声音沙哑:“我喊了你千百声,说了很多话,你一个字也没回我……我以为,你不会醒来了。”
叶浮生一颗心刚刚复苏,就如春泥融水,搅和成一团不分彼此的浆糊。
他的手指动了动,抹去楚惜微眼角的泪水,另一只包成粽子的手勉强撑住床板想坐起来,吓得楚惜微连哭都顾不上,赶紧去把他按回床榻。
就在这时,叶浮生左手一按他后脑勺,顺势把人往自己身上一带,因为发过高热而显干燥的舌头探出来,在楚惜微湿润的眼角舔了舔。
楚惜微本来一手撑住床板免得压住他,却在这一刻身体僵硬定格。
本来狂跳的心,在这温软的舔舐下骤然安宁下来了。
他不动,叶浮生的舌头却已经一路下滑,舔掉脸上的泪滴,撬开了那已经咬出血腥味的唇齿。
楚惜微终于反应过来,用手垫在下面托起叶浮生的后颈,激烈地反客为主,缠住那条不老实的舌头,恨不得把它吞下去,却每每在临界点强迫自己放轻放慢。
苦是眼泪卷入舌尖的咸涩,甜是唾液交融血珠的腥甜。
谁都不甘示弱,谁也不忍轻放。
最终还是楚惜微先放了手,他抬起头,俯视着叶浮生唇上那点血色,声音还有些哑:“你做什么?”
“我渴了,要亲你一口才舒服。”叶浮生枕着他的手掌,浑然不顾自己把要害交在了别人五指之间,只侧头蹭了蹭他的手臂,苍白脸上露出一个微笑,“来杯水,不然就再来一口你……”
他这腔调戏还没说完,脑袋就已经重回枕头,楚惜微不晓得是急是羞,手忙脚乱地离了床畔,去桌上倒了一杯白水,直接用掌力温热了,这才小心翼翼扶他起来。
寡淡的白水过喉,却牵出了满腔五味陈杂,叫叶浮生真真正正地知道,自己活过来了。
楚惜微本来眼巴巴地看他喝水,冷不丁被这人搂住,本能想要回抱,又想起对方背上那道伤口,只好强迫自己放下手,然而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叶浮生闻到了他身上的腥气和药味,左手隔着衣服也能摸到下面的包扎痕迹,心里后知后觉地感同身受,虚虚一按,在耳边小声问:“还疼吗?”
楚惜微没说话,他脾气上来就不爱吭声,叶浮生也没法子,哄了几句不见回应,只好老老实实地抱着人不动弹。
他安静了,楚惜微才终于有了动作。但见他低下头,在叶浮生颈窝蹭了蹭,像只好不容易找到窝的猫儿,叶浮生满心搜刮的甜言蜜语就这么活生生吞了回去,差点噎了个倒仰。
“你吓怕我了,师父。”楚惜微抬起头,微微挣开些许,双手捧着他的脸,认真说道,“以后你要做什么,想干什么,我阻止不了你便也不拦你,只有一件事,你一定要知道……”
叶浮生一颗心提在嗓子眼,他垂眼看着楚惜微,明明这个人把自己摆在前所未有的弱势地位上,他却在这一瞬间从这只言片语里感受到如负千钧的沉重,竟然连呼吸都忘了一拍。
“男儿有志,为人有责,侠辈有义,士者有道。自古生死情义两难全,舍生取义者死得其所,无可厚非,但是……”楚惜微低声笑了笑,湿润的眼眶微微发红,“虽说‘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可我从来不信天地只信你,自然……也不可没有你。”
顿了顿,他轻轻把叶浮生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上,一字一顿:“君若今岁长眠此,我不独活来年春。你要真先走一步,就走慢点,等我办好后事,跟你一起。”
比起叶浮生舌灿莲花,楚惜微向来话不太多,更别提说什么漂亮话。
叶浮生突然间鼻子一酸。
自古英雄不好死,缘因我辈视如归。从来生死未等闲,无非情义两难全。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能替天下苍生去死,却能否找到一个愿意为之从九幽黄泉爬回来的人?
所谓从来处来、到去处去,临到头来,不过是一场落叶归根罢了。
叶浮生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楚惜微的眼睛,耳朵里就像被落雷炸了九九八十一回,一时间晨钟暮鼓皆不可问,什么也听不清。
他只是看着楚惜微,那双纵历沧桑也显纯粹诚挚的眼睛到如今依然如故,眼中没有深不可测,也没有蛊惑引诱,只倒映着叶浮生的影子,仿佛漆黑的夜空上骤然点缀了一颗星子,不足以照亮山河,却成了长庚北辰。
叶浮生唯一还能动的左手落在楚惜微眉间,缓缓抚平那紧皱的眉宇,嘴角慢慢上弯。
手指从眉间划过眼角鼻梁,就像大江大河分流山脉后注入小溪,潺潺流淌,转过不知多少岁月与坎坷,最终停在楚惜微嘴角,竖起一根手指,抵住他的唇。
叶浮生弯起一双桃花眸子,声音温柔:“别说傻话,笑一个。”
白首曾为少年忧,光阴不许韶华留。
南柯梦醒锦瑟断,黄粱空枕白玉楼。
难道情深不能够,向来缘浅未白头。
拟将两心愿相守,一展平生眉间愁。